人世間有個說法,地獄是陰森森的,各種無頭鬼怪遊蕩,也有獄卒抓着剛死去的兇惡靈魂走過,經過獨木橋,又度過奈何橋,灌下孟婆湯,忘掉這世的林林總總,情仇愛恨,一躍進輪迴的河道里……
但,文藝風是不適合此時此刻的地獄的。
地獄,不過是像一個在停車場裡面開了一間洞穴公司,裡面密密麻麻擺了工作臺,邊上圍了一個玻璃牆,裡面權當老闆的位置了。太陽照不到地獄,所以地獄長年累月的開着日光燈,獄卒不能有表情,一個個彷彿模子似的面癱臉,加上工作量一上來,心裡煩躁就點上雙喜煙,整個工作間都是煙霧繚繞,煙氣嗆人。
“我跟你說,你這個月抓的蕩靈不夠五千,我就扣你工資!”小組長拎着組員的衣領,面無表情的說道。
組員動了動臉,冷冷開口:“我這月工資都被組長您扣光了。”言下之意就是,我都沒有工資了,業績再出色都沒工資,我還不如不幹呢。
組長沒動氣,當然,臉上看不出動了氣沒:“你家人給你燒的錢,我可扣的了。”
組員默默的看了他好一會,眼底露出兩個字:賤人!於是怏怏的坐回自己位置上處理事情了。
莫微生對這些事情司空見慣,直接和前臺說一聲來找紫鬼,便不顧那小妞想阻擋的動作直接進去了,轉了一個彎去到第二個工作室,裡面的人少點,桌椅的檔次也高點,他敲了敲門:“紫鬼呢?”
裡面組員愣了愣,認出了莫微生便立刻道:“在辦公室裡。”未了又添上一句:“最近事多,他煩着呢。”
他點了點頭,也不敲門就推門進去了,紫鬼正抽着煙,雙腳囂張的架在桌上,整個人陷進了沙發背椅上。
“喂。”他不客氣的在對面椅子坐下,叫了他一聲。
紫鬼回過神來,見是莫微生後唰的瞪大了眼珠子:“哇啊啊啊,莫大人您怎麼來了啊啊啊……”
“閉嘴。”莫微生乾淨利落的說到,都多久了,後綴的啊還沒改掉。
“嘻嘻。”紫鬼訕笑,手掌的嘴巴也訕笑了一聲。
莫微生從口袋摸出骨灰,啪的就扔在桌上,那玻璃瓶一直滾到邊緣的,紫鬼的眼睛就死死盯着骨灰直到邊緣。
紫鬼深呼吸一口氣,臉上頓時變得凝重:“這東西哪裡來的。”
“發人那裡來的。”莫微生帶着股涼意說到。
紫鬼知道最近惹事端的發人,卻沒想到骨灰不見的事情居然和它們有關係,而且發人存在人界幾百年了,什麼時候不惹事,偏偏這個敏感點來惹,而且還被莫微生髮現,這不是擺明了地獄機密泄露(靈魂不得牽扯人類)、骨灰被偷的事情極有可能是它們做的。
“發人還有一個主子。”莫微生緊接着又說到。
紫鬼鬱悶了:“你一句話能一口氣說完不。”
“愛聽不聽。”莫微生不給他面子,挑眉道。
“哎呀,莫大人肯定辛苦了,嘿嘿,我今天得了一些極品茶葉,來過來喝,還有這些巧克力,是意大利的,又酥又甜蜜,來嚐嚐……”紫鬼立刻狗腿的湊上來,又是奉茶又是拿甜點。
莫微生在心裡暗暗好笑,紫鬼與他相熟幾十年,這一搞怪就喜歡狗腿的習慣還沒改,自己也不是存心耍他的,只是有些事還要好好想想,兩人分攤開來一絲絲說出來,比較容易判斷,所以也只是瞥他一眼,拿了茶慢慢喝起來。
“最好去守護者大人那查,下人界的最近有誰,去人界的又有誰申請了。”莫微生把茶杯放下,不鹹不淡的說道。
下人界雖困難,但去妖界卻很容易,只要去守護者大人那裡填寫資料和繳納金額就可以去了,而往後想去人界的話就困難萬分。
紫鬼一沉吟就知道莫微生的意思了,便撥打內線過去,十分鐘後拿到了想要的資料。
“有百來名的名單,已經被批准可上人界了,最近下人界的有十名,皆有要事在身,其中一個是皇朝官員,得手諭下人界的。”
“皇朝官員……”莫微生唸了一下,思維就不知晃到什麼地方去了,直到紫鬼連連喚了幾聲纔回神過來。
“我去申請抓捕令,你要一起去嗎?閻羅王大人很久沒見你了,上次還提起過。”紫鬼在抽屜找了一些表格出來,頭也不擡的寫着。
“不去了,回家休息。”莫微生道。
紫鬼意外的擡頭看向他:“……好似上次你說辭是回‘去’休息,而不是‘家’啊。”
莫微生淡淡道:“你想八卦?”
紫鬼嘴角一抽,立刻猛搖頭:“我不是這種人!”雖然我很想成爲這種人……
莫微生搖搖頭,便站起來施施然離開了,剩下紫鬼還在碎碎念着說:“明明在妖界不喜歡一大羣人一起住,現在倒好……”
莫微生當然聽不見,原本想殺了發人後回家的,但有關亦希的事他不得馬虎,才匆匆去了地獄一趟,也壓下那一縷縷的思念。
是的,思念。
以前聽別人說的思念,是開心帶了傷感,他那時不明白,以爲是和自己摔碎的一套杯子一樣,偶爾喝水時會想起來,一旦想起便覺得遺憾的感覺。但現在他懂了,思念不是那套杯子,而是得而復失的情緒,那是一種奇怪的情緒。
走到那熟悉的別墅前,他突然有種手足無措的感覺,站在鐵門前竟然一時之間不敢進去,那種感覺很像之前看書裡寫的一個成語,近鄉情怯。他記得,成語註解寫着比喻遊子回家鄉的複雜情緒,唯恐發生什麼事。
他微微皺眉,他有什麼複雜情緒,家裡又會發生什麼事?
正想着,大門一下開了,顏亦希拎着一袋垃圾走出來,臨末還朝裡面吼了一嗓子:“傑拉爾不要偷吃!”
他一下笑了,不知爲何,聽到她聲音後,所有的紛紛擾擾化爲流水,嘩啦的流走了,再也不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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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亦希提着垃圾一回頭,便見莫微生站在鐵門外,陽光打下來,有點暖暖的感覺,然而還有那笑容,微微一勾,眼眉一彎,便有個絕美的弧度,笑的也格外好看,他閒閒的站在那裡,突然有種少年時期的砰然感覺,下一刻可能還會衝你喊一聲,喂,一起上學吧。
“你……你回來了啊。”顏亦希愣愣的站在那裡,便三兩下跑過去,臉上笑的比他還燦爛。
“恩,我回來了。”他點頭,見她笑若星辰的摸樣,情不自覺伸手揉了揉她的秀髮,柔軟的髮梢在手心一晃而過,帶了點酥癢。
顏亦希微怔,她怎麼覺得這種舉動充滿了溺愛,和以往是大不相同的,不知爲何,她想下意識避開,但又生生忍住了,而後用笑意掩蓋自己心思:“快進來吧,我煮了咖喱雞。”
莫微生縮回手,見她有一閃而過的躲閃神情,心竟生出一絲陰霾,回家的快樂以及見到她的喜悅都消失的一乾二淨,像被潑了冷水般涼颼颼。他收斂了笑意,淡淡的舉步朝裡面走去,後面顏亦希把垃圾放在大垃圾桶裡,快步跟了上來。
“回來了就好,我給你泡壺你最愛喝的茶,然後買點柚子葉給你洗澡,可以驅死氣和晦氣,對了,你的被子我前兩天曬了,冬天要等到有太陽真不容易……”
顏亦希跟在他後頭嘮嘮叨叨,絲毫沒發現,本來收斂笑意的莫微生,嘴角又悄悄勾起,不過是一兩秒之間,兩種情緒便快速變換了。
瘋了。莫微生暗暗道,他從不知道,情緒也可變換那麼頻繁的。
“微生,你終於回來了。”魅火迎了上來,左手上端着盤子,右手拿着叉子,看陣仗是準備去吃咖喱的。
“出了點事,耽誤了。”莫微生脫了外套掛在鉤子上,便坐在沙發上。
“出什麼事了?”魅火吧盤子放到桌上問道。
莫微生便把地獄骨灰的事情娓娓道來,說到顏亦希隱瞞的事情時,還特意頓了一會,那停頓間有等會秋後算賬的意思。
所以,在他說完後,第一個要問的不是發人究竟還做了些什麼,而是第一時間轉頭,目光灼灼的盯着顏亦希問道:“你爲什麼要隱瞞?”
顏亦希一堵,試圖想打個哈哈轉移話題,但莫微生等人緊緊盯着她,想糊弄過去也不成,於是只能吶吶的說:“不是怕你們擔心嘛。”
“你不說出來我們更擔心。”魅火稍微提高了音量,看她那摸樣,似乎有點怒意了。
魅火從沒對顏亦希惱怒過,那音調從來都是十分好聽的,那臉色更是和顏悅色,這會兒稍微提高了音量,臉色又有不愉,頓時她有點委屈的低下頭:“我,我怕你們煩我啊。”
“我們什麼時候煩過你了啊。”傑拉爾滿臉不解。
是沒有,不過怕嘛,她在心裡默默彆扭着,但擡起頭見衆人還那麼嚴肅的神情,委屈還未散去就更加嚴重了,扁扁嘴之後,眼眶就紅了。
“嘶……”傑拉爾受驚嚇的往後一跳,立刻拼命想剛纔啥話讓她紅眼圈了,那從旁邊投射過來的冷然目光幾乎讓他想躲到沙發底下去了。
“好了好了,乖啊。”魅火立刻軟下來,伸手一攬就把她摟在懷裡,沙發上的柔軟恰好讓她整個人躲在魅火的懷裡。
“算了,這事揭過去。”莫微生適時說到,瞥了眼見魅火摟的自得,差點想把顏亦希搶過來摟在自己懷裡了,只是這種衝動一閃而過,便被理智壓了下去。
顏亦希鬱悶的揉揉眼眶,把委屈都揉回去後才坐起來道:“不用揭過……”
傑拉爾眨巴着眼睛看着她,魅火和莫微生也都轉頭看向她。
“書上常說沒有白的來的午餐,也沒有白的來的關懷,這一切都掛鉤在利益或者情義上的,我又不是你們的誰,接受你們的保護這麼久。這其中麻煩事一堆,事事關乎着我,看你們受苦受累,我怎麼知道你們會不會有厭煩的一天,所以……所以我就……”她說到最後便說不下去了,垂眸不語。
“你這孩子。”魅火果斷敲了她一記腦袋,看她抱着頭可憐兮兮的才說到:“你當不當我們是朋友!”
“當然!”她立刻點頭。
“我們這麼久友情了,又經歷過生死了,我們算是親人也不過分吧!”
“當然!”她猛點頭。
“所以。”魅火又一摟過她,使勁在她頭髮撲騰:“跟親人計較什麼!用的劃分的這麼清楚嗎?!你這腦袋儘想這些無聊東西去了!”
顏亦希苦着臉任由她撲騰,不過心裡已經樂開花了,以前的淡淡不安全部化爲烏有。
她爲什麼這麼努力學習秘籍呢,爲什麼這麼渴望便強呢,就是希望不再拖累他們,這也是一個‘親人’所想要做到的,看到他們爲了自己的事愁眉不展,又或者受到傷害,她總是很痛心,甚至是害怕,如果有一天他們厭煩了這種無止境的紛亂,是不是會離開她,這種假設總讓她惴惴不安,所以等晶核主人找上門來時,她下意識隱瞞了,拖的一天就一天。
“你啊,腦子是什麼構造呢,偶爾那副大義樣子,偶爾又像小貓那樣委屈,時不時又堅強一回,後來卻使勁的粘人,該哭不哭,不該哭就使勁哭。還有,心思又重,總想這件事做了之後的後果,顧慮這又顧慮那,你說,你這回隱瞞的事情,該不該哭。”魅火捏住了她的鼻子,嘖嘖兩聲。
“不該哭……”顏亦希厚着臉皮嘻嘻的笑着,露出幾顆白玉的牙齒,未了又說上一句:“我是你形容的那樣嘛。”
“你問他們。”魅火怒了努嘴。
莫微生果斷的點點頭,傑拉爾則拼命點頭。
顏亦希眨眨眼:“是嘛,這樣形容我還挺可愛的。”
“屁,難纏纔對!”魅火一下笑開了,而後有點語重心長道:“我說,顧慮是不好的,想做什麼就和我們說,我們只會分析這件事有沒有危險和值不值得做,並不會阻撓你,還有啊,有什麼心思就和我說,我就算不是心理學家,好歹也是個知心姐姐啊。”
顏亦希抓了抓頭髮嘿嘿笑,倒在魅火懷裡使勁蹭。
——於是,她二十多歲人了,在此刻自然的撒起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