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池撐了撐眼皮,看着地面上這雙腳,輕輕笑道:“原來我還活着麼,真可惜。”
一句話瞬間讓沈御憤怒到了極點。
就連幾百年前清池忤逆他、不敬他,他都從來沒有這麼憤怒過。
沈御彎身就伸手揪着清池的衣襟,把她從地上拎了起來。她順從得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抗,臉色慘白無血色,道袍上被樹根入身而留下的血跡卻那般嫣然紅豔,宛如綻開周身的梅蕊。
沈御湊近她,凝視她,道:“我指點你修行,教你神術,讓你能有今日的造化,你便是這麼回敬我的?數百年我悉心教導的成果,你便要這麼迫不及待地奉上給他人做養分,怎麼,你覺得你要死在那裡纔不覺得可惜麼?”
清池耷拉着頭,輕聲道:“我發過誓,絕不能讓自己好過的,不然他會走得太安心不願再回來。若能死在妖魔道里,連靈魂都再也出不來,倒也是種不錯的死法。將來他修煉成形了,若是能想起我一二,讓他揮之不去,我便足矣。”
“清池,你真讓我失望!”沈御不帶感情道。
清池緩緩擡起頭看他,嘴上笑着,眼裡哭着,道:“我也很讓我自己失望,可是我能怎麼辦呢,我沒有辦法解脫。師叔,你爲什麼要救我?你若不救我,興許就不會這麼生氣了。”
沈御抿脣,低沉道:“他是誰?”
清池回憶起從前的往事,飄忽道:“你是說北九淵嗎,他是北衡人,死在了獸人之亂的那場變故里。他屍身湮滅的那日,刑天台現世,後來我才知道他的真身是一縷混沌之氣。”
沈御眼裡深不可測,道:“所以爲了他,你纔對刑天台突然感興趣,爲了進我藏書閣,修習神術,你花了一百年的時間來修身養性,以博得我的信任。你做的所有努力,都只是爲了今天,爲了闖進妖魔道,不惜任何代價,可是?”
清池道:“是,一開始我就是在欺騙你,利用你,而今還背叛你。”她對沈御淌着淚笑道,“師叔,你懲罰我吧
。我罪無可恕,你把我關進妖魔道里去,可好?”
“執迷不悟,不知悔改!”沈御重重地把她扔在地上,“我讓你淨化魔煞,你便是這樣瞞着我的?還把魔煞和魂識混爲一體,你當真無法無天!”
清池道:“五百年之期未至,我不能做言而無信之人,又不忍叫師叔失望,唯有以此辦法來欺瞞。現在師叔什麼都知道了,弟子甘願受罰。”
沈御低頭看着她,道:“按照門中規矩,觸犯門規鑄成大錯者,當廢除所有修爲,趕下不周山,永不得再登仙門一步。”
可是如果他真的那麼做,這幾百年的修爲毀於一旦,那麼體內魔煞吞噬她輕而易舉,她會走上魔道,那纔是徹底毀了她。
最終沈御沒有廢去清池的修爲,也沒有把她趕下山去。他把她困在路遙臺雲海邊上的崖洞裡思過,沒有他的允許,她不得出來。
這相當於是清池的第一次閉關修煉。
每日日出都從東邊升起,只要清池一睜開眼便能夠看見。那金色的光芒落進她眼底裡,沒有絲毫溫度。
沈御不可能放任她一個人在這裡修煉,會到崖洞裡來看她。
可是沈御的眉頭卻日益皺得深。
清池的修行已經鋪下了路,任沈御如何阻止,都阻止不了她一心往那條路上走,越走越遠。
清池的修爲精進得很厲害,可她的心魔同時也成長得很快,到了沈御再也無法忽視的地步。
一身白色的道袍在她身上褪成了黑色,襯得她一副冰肌玉骨,心性被吞噬,眼裡只剩一片冷漠。
即使清池挑脣笑着,那雙眼裡也沒有波瀾和溫度。
她這副形容,若是叫其他弟子看了去,定會第一時間便看出,她漸漸入了魔道。
可是他能怎麼辦?再厲害的神仙也無法把一個一心想入魔道的人拖出深淵。
清池現在還未成氣候,沈御想要對付她輕而易舉。
但他能下得去手嗎,在清池徹底成
魔之前親手將她扼殺?
沈御來時,她擡手化出桌案和茶具,茶香嫋嫋,她心平氣和地和沈御坐在一起品茶。
崖洞外日出日落,雲捲雲舒。
本該是一副愜意遼闊的心境,但和清池相比,沈御的心事重得像個老頭子。
一盞茶後,又擺上了棋盤,沈御執白子,清池執黑子。
清池不再尊他爲師叔,倒更像是時常來看一看她的老友。在她的觀念裡,這世上的一切道理倫常,都在一日一日地淡化,直至最後隨心所欲,無所重要。
清池道:“你每次來看我都愁眉不展,我就這麼讓你不快活?”
沈御道:“清池,再繼續執迷不悟下去,便永無回頭路可走。”
清池點點頭,雲淡風輕道:“我知道。我斬斷了所有退路,任前方迷靄重重,都無法阻礙我的腳步。”
沈御擡眼看她,“你心魔太重。”
清池仍是笑,道:“只有這樣,我才能在有限的時間裡最大限度地增長修爲,謝謝你把我困在這裡,但你無法困我永遠。”
她忽而廣袖拂落棋盤上的黑白棋子,刷刷落了一地。她傾身過來細看着沈御,道:“是不是我若不在這世上爲非作歹一番,就沒有資格被鎖進妖魔道?”
沈御眸色一深。
“到時候師叔不要手下留情。”她坐回了原位,道,“可你知道,如若他不出來,千萬年以後,總有一天,妖魔道也將不復存在。你何不允我把他帶出來?善惡正邪,只要好好加以引導,他也會站在正善的那一邊的。”
沈御問:“如何引導?”
清池道:“只要我至邪至惡,與他對立,他便是至善至正。就因爲他是混沌之靈,沒有善惡定性之分,所以天道要鎖着他;那麼終有一天他頂天立地地站在正義的那一邊,天道還有什麼理由鎖着他。我便是要證明,天道也是錯的。只是往後,我不在的時候,還希望由師叔多教一教他,這個世間的純真善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