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紫整日在明園遊蕩,恍惚間竟是過了許多年月。
起先,她還四處遊逛,想窺測這裡的秘密,但這明園裡整日傳頌的都只是裘娘子與陸大郎君如何恩愛,久而久之,陶紫也失去了興致。
整個明園都探查無果,司逸也不知身去何方後,陶紫便將注意力放在了那棵老桑樹上,或許它纔是離開這裡的關鍵也說不定。
這一日,西邊結起了陰沉的雲,冬風化雨,頃刻滂沱。原本只是魂魄的陶紫也覺得全身有些瑟瑟,這天,也太冷了些。
說來有些好笑,明明自己纔是真正的人,明園裡這些纔是行動飄忽的鬼,但現在竟然完全顛倒了陰陽。
明園最中心、景緻最好的梧桐苑裡,伴着淒冷的雨,傳來了一片幽咽的哭泣,陶紫忙飄過去探看。只見那裘娘子,原本張揚的眉低垂,原本恣意的笑變成了啜泣,她嚶嚶道:“郎君,你雖文韜武略,但上戰場畢竟不是兒戲,我們成親不過六年,連個孩兒也不曾留下,你當真就要奔赴戰場麼?”
那陸大郎君背對着陶紫,陶紫看不到他的臉,卻覺得他的脊背寬闊又有些熟悉,他溫言對裘娘子道:“明荔,如今邊疆戰事危急,我身爲男兒,即便是個書生,也當有保家衛國的志氣。”
他將嚶嚶哭泣的裘明荔攬進懷裡,輕撫着的她的脊背道:“何況,如今戰事連年,科考也已經連停兩屆,想要出頭,怕是隻能戰場上見真章了。”
陶紫看着二人相擁的背影,默默退出寢室。
半月後,陸霖在兩個小廝的隨侍下,奔赴了戰場。
陶紫飄在半空,看他一騎絕塵的背影,漸漸被重重的塵埃淹沒,不由得嘆了口氣,如此書生意氣,怕是都沒有命回來。況且對一隻受傷的黃雀都不忍傷害,又怎麼能上了個日日見血的戰場?
一個月後,裘明荔於中庭的老桑樹下暈倒,被診出已有兩個多月的身孕。愁苦與無盡的等待,終於因腹中的骨肉有所寄託,又八個月,她耗盡力氣,三天三夜才誕下一名女嬰。
她給女兒取了個小名,叫做桑荑,大名她要等陸霖回來以後讓他親自取。
只是,待到桑荑會爬會走會喊孃的時候,那陸霖也不見回來。起先,裘明荔還三個月五個月的收到他的來信,但後來,整整一年多,她都沒有收到陸霖的音訊。
裘明荔忍不住焦急焚心,整日不得安寢。
終有一日,雨收風歇,院中老桑發新芽,裘明荔親了親乖巧懂事的四歲女兒,忍痛替自己收拾行囊,牀底下那柄紅纓槍,泛出森森銀光。
她本是將門虎女,三歲上死了孃親,但上面有祖父、父親,以及四個兄長疼愛,只是終究沒有母親的約束,讓她整日舞刀弄槍,像個男孩一般長大。
到她十三歲之時,父親並四位兄長接連戰死沙場,她抱着鬚髮皆白的祖父哭的喉嚨嘶啞。此後,不知何時,心裡的鈍痛漸漸轉變成恨,她恨連年的戰事,也恨那些離家不回的人。所以,當初她遇到連只黃雀都不忍傷害的陸霖,纔會心生好感。
這種丈夫,即便懦弱,但也善良,更不會輕易就失了性命。她實在是怕了親人的離開……
可眼下,丈夫一去近五年,自己的天真想法就像是個笑話,世間哪有男兒不愛建功立業。任憑淚水灑在鋒利的槍尖上,自己的父兄已經死在了沙場,現在是輪到自己的丈夫了麼?
她的目光悲愴,但隨即又變得堅定,她決不能讓這種事再度上演。
將四歲的女兒託付給婆母、小叔照料,她改換男裝,一人一馬一槍,遠赴邊疆。
陶紫原以爲,自己會始終被困在明園,直到她跟着裘明荔一路疾馳,見她一路上餐風露宿、跋山涉水,才知道她的視角其實是跟着裘明荔走的。
桑青鎮地處寧國東邊的腹地,而戰場,卻在寧國的最西邊,敵對的國家叫昌國。陶紫隨着裘明荔越一路向西,原本在桑青鎮在澄州見過的綺麗富貴,都漸漸變成了破敗與饑荒。
待接近戰地,周圍的村落已經是十室九空。裘明荔整了整衣裳,就去尋找陸霖給她的最近的一封信中提及的大營。
左問右找,終於在三日後,她打聽到了陸霖所在的兵營。將手中的牌子遞給守衛的兵卒,見那兵卒立即變得恭敬緊張的神色,她嘴角終於露出一絲笑意。
阻止了兵卒前往主帳通報的意圖,她只打聽了陸霖陸隊正的營帳所在。
清風吹得她心中激越,麗日照得她面上泛紅。裘明荔擦了擦嘴脣乾裂流下的鮮血,黝黑粗糙的臉上,一雙眸子奪目閃亮。心中明明高興的飛揚,但不知爲何仍舊免不了有些惴惴,所謂近鄉情怯不過如此。
再次整了整衣裳,她雀躍又忐忑的掀開了帳篷的簾子。
但隨即她就慌忙退出,這裡面有一膚白貌美、烏髮如雲的少婦,正在認真的縫補手裡的衣裳。
裘明荔現在可是男裝示人,這等於驚動了駐軍的女眷,實在無禮,她連忙站在賬外賠罪,:“叨擾了,在下匆忙間走錯了營帳。”
那少婦放下手中的活計,纖纖玉指從裡向外掀開了簾子,淺笑道:“無妨,夫君正在前線禦敵,我左右無事,稱不上叨擾。”她看着眼前不算魁梧高大的漢子,接着道:“不知您是要去往何人的營帳,奴家不會舞刀弄槍,對這個營帳卻瞭解個一二分,或可指路。”
裘明荔眼中閃過一抹亮色,她感激的道:“多謝娘子,我預去往陸隊正的營帳。剛纔一路打聽至此,沒想到還是走岔了。”
那女子穿一鵝黃羅衣,頭上朱釵迎着日光更是光彩耀目,在這樸素、甚至有些艱苦的軍營之中顯得十分突兀。陶紫無懼這烈日的炙烤,飄在半空中細細的打量這少婦,但那少婦卻有些疑惑的打量着裘明荔。
她從帳中走出,對裘明荔行了個禮,才道:“可是陸霖陸隊正?這裡正是陸隊正的營帳,不知道您找他有何要事?”
恰在這時,一名魁梧的漢子,遠遠看着帳篷口的雀兒正同一個男人講話,那男人背對着自己,他看不清那男人的面目,但忍不住遠遠的就喊了聲:“雀兒,你在同誰說話?”
明明是三伏天,日頭正烤的厲害,裘明荔卻覺得像是被凍僵在寒冬臘月。
她原本滾燙的心,落進了冰碴子。
有些澀,有些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