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樓還是墨裳記憶裡的模樣,一絲一毫都沒有變,可又有哪個屋房能夠在風雨中屹立七千年而不倒,在她所不知道的這些年月裡,不知她的阿加重新蓋過多少次這幢吊樓,但不管多少次,重蓋過的吊樓都還是最初的模樣。
最初的時候,是她不忍看他像野獸一般吃着生冷血腥的肉以及住在什麼都沒有的山洞裡,所以她把作爲人生活在這世上的本事一一教給他,從站立起身雙腳走路而不是將手一起貼在地上爬,從身邊的東西一樣一樣教他認識,一字一字教他說話,最後偷偷帶着他去看苗寨裡的人搭建吊樓,讓他學着自己搭一個小屋來住。
阿加是苗疆人眼中不容於世的災星是怪物,他們將她請來,就是爲了除掉他們一直以來都無法除掉的阿加,他們是不可能幫阿加搭建吊樓的,所以她也只能偷偷地帶着阿加去看。
她還清楚地記得,那幾天裡阿加看得極爲認真,回來之後他就選了這個誰也不會來誰也不會找得到的山腳,開始伐木建屋。
起初她是陪在阿加身旁,然隨後她有要事需離開,她只能把阿加自己留下,未過幾日她回來時,竟發現阿加已經將吊樓搭建好,她回來時阿加就如現在這般,站在二樓的欄杆後,笑得像個孩子似的朝她招手,反反覆覆地就只會喚她的名字,阿蘅阿蘅阿蘅,一聲又一聲。
那個時候,阿加除了她的名字,其他的話尚未說得好,可當她走到他面前時,他卻十分努力又認真地對她說:‘阿蘅,我,屋子,好了,阿蘅的,一屋,我的一,一屋,還有一,嗯,燒,燒飯。’
不過是極爲簡單的一句話,他卻說了很久,也說得很吃力,甚至說得額上隱隱生汗,可他還是說完了,努力地說完了。
那是他第一次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那個時候,她十七歲,阿加還沒有她高,什麼都需要她來教。
而如今。
墨裳看着站在二樓欄杆後朝她招手的山索加。
他早已經長得比她高,他也會說很多很多的話了,並且說得很清楚,早已不再磕巴。
他早已經長成了一個大男人,二十五歲的大男人,不再是她第一次見到時候的那個孩子。
可,她不在了,他也選擇把他所有的一切都停留在二十五歲,身體,容貌,記憶,所有的所有,他就一直在這兒,守着他們之間的一點一滴,不願意離去,更不願意忘。
墨裳順着木梯慢慢往上走,往山索加身旁走。
山索加看不見她,他只有看着沈流螢,看着她目光中給他的指示,才知道他的阿蘅在哪兒。
他並不質疑沈流螢是否欺騙他,他似乎相信沈流螢就像相信他的阿蘅一樣,又或許,哪怕是欺騙,他也願意相信他的阿蘅就在他的眼前,不過是他看不見而已。
吊樓裡有三間屋子,一間廚房,一間敞開着門,一間卻是用麻繩將屋門緊緊繫在門框上,像是這屋裡有什麼寶貝似的,待得沈流螢走過來了,山索加才小心又興奮地將麻繩解開,然後獻寶似的將屋門推開,一臉期待地看着沈流螢身前方向。
因爲墨裳就在沈流螢面前。
而後,山索加笑着轉身,先跑進了屋裡,邊跑邊道:“阿蘅你進來啊!”
墨裳卻是定在屋外不動。
山索加等不見沈流螢進屋,便又走到了屋門處來,小心翼翼地看她,道:“阿蘅?”
沈流螢看着墨裳,輕輕喚了好似愣住了的墨裳道:“墨裳?”
這才見墨裳微微點頭,擡腳往屋裡方向走。
爲了讓山索加知道墨裳已經進了屋,沈流螢便也走了進去。
進了屋,沈流螢愣住了。
這是一間佈置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女子屋房,窗前放着一張妝臺,妝臺上放着銅鏡,銅鏡前放着一把木梳,兩根木簪,還有好幾根顏色不一樣的棉質髮帶,就整整齊齊地疊放在銅鏡前。
不僅如此,桌上還有一隻陶盆,陶盆裡有泥,泥中種着花兒,不知名的花兒,花開得正好。
一旁是一張掛着棉帳子的牀榻,牀榻上擺放着一隻淺綠色的棉枕,還有應時節的兩張薄棉被,薄棉被疊得整齊,上邊撫平得一絲褶皺都沒有。
很顯然,這間屋子沒有人住,卻又隨時等待着有人來住。
牀榻旁擺放着兩口大木箱子,山索加此時就站在大木箱前,背對着墨裳與沈流螢,正躬身從箱子裡拿東西。
當他直起腰轉過身來時,他懷裡抱了滿懷的衣裳,像個獻寶的孩子似的抱着衣裳朝沈流螢走來,眼睛裡滿是亮晶晶的光,一臉期盼道:“阿蘅,這是我給你做的衣裳,全都是我自己剪自己縫的,阿蘅你喜歡嗎?這樣阿蘅是不是看不清楚,那我把衣裳都放到牀上去,那樣阿蘅就能看得清楚了!”
山索加說完,抱着衣裳大步走到了牀前,將衣裳放到牀上後還一一攤開來,生怕他不攤開他的阿蘅就看不見似的,只見他一邊攤開衣裳一邊道:“這間屋子是阿蘅的屋子,我每天都有打掃,我怕阿蘅回來了沒有地方睡覺,我還給阿蘅準備了銅鏡梳子還有髮簪,梳子和髮簪是我自己削的,削了很多很多次才削好的,以前都是阿蘅給我梳頭,我也想給阿蘅梳梳頭。”
“我做的髮簪不好看,我做不出好看的,可是我有很認真很認真地在做了,要是阿蘅不喜歡,我再重新給阿蘅做,好不好?”
沈流螢不想看着山索加也不想聽山索加說這些她不知道的事情,可明明是她所不知道的事情,卻是能讓她的心壓抑到悲傷,她想離開這間滿滿都是他的悲傷與期待的屋子,可她卻不能走,她在這兒,才能讓山索加知道他的阿蘅在這兒,不然他只會傷心只會哭。
她從來沒見過哪個男人這麼愛哭,彷彿只要輕輕碰一碰他,他就會淚流成河。
墨裳則是至始至終都在看着山索加,看他給她佈置的這間屋子,看他給她親手做的梳子與簪子,看他親手縫給她的衣裳,面紗之後,她的淚又流了下來。
只聽她喃喃道:“吾喜歡,只要是阿加給吾做的,吾都喜歡。”
可是,山索加聽不見。
就在這時,已經衣裳認認真真擺好在牀上的山索加轉過了頭來,卻不是看向沈流螢面前方向,而是看向她,然後竟是突地朝她跪了下來,不僅如此,他甚至朝沈流猛地磕頭,咚咚咚的悶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