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情定定看着無心真人,過了少頃才道:“我不殺師叔……”
師父於他有教養之恩,是師也是父,就算他所要走的路與師父不同與望雲觀不同,非到萬不得已之時,他的劍鋒不會指向望雲觀,無心師叔,他更是不能殺。
這是師父的師弟,他若是將師叔在此殺了,他就不僅是個不肖弟子,甚至無顏再面對師父,更愧對師父這將近二十年的教養之恩。
“你今夜若是不殺我,日後你必會對你今夜的婦人之仁後悔。”對於長情的話,無心真人不驚不詫,只是一聲冷冷輕笑。
“婦人之仁也好,後悔也罷,只要我還是望雲觀弟子一天,只要師父還未有將我逐出師門,我就不會取師叔性命。”他不能對不起師父。
無心師叔和無恆不一樣,師父曾與他還有阿風說過,無心師叔就像他的親弟弟一樣,雖然人有些冷冰冰的脾氣還有些硬,而且在有些事情上很偏執,但是卻對他這個師兄又敬又疼。
這樣的無心師叔,他不能下手,也下不了手。
無心真人不再說話。
只聽長情又道:“我雖不會取師叔性命,但木青寨的這把劍,我不會交給師叔帶走。”
無心真人面上神情終於起了變化,他往後轉身,對上長情赤紅的眼睛,冷聲問道:“你可知這把劍是什麼劍?”
“不管它是什麼劍,我要留下它,師叔你就絕對帶不走。”長情語氣冷漠且決絕。
無心真人卻忽地笑了,笑得輕蔑,“我尚且碰它不得,依你這一身的妖血,你認爲你能碰得了它?”
“若我碰得了它呢?”長情反問。
“若你碰得了它,我即刻離開,今夜當我從沒有來過這木青寨,關於你這妖異的模樣,我也絕不會與任何人言說一個字!”無心真人一字一句道得冰冷。
“好。”長情想也不想便答應道,而後微微一動右手五指,那冰凍住無心真人的手臂及雙腳的冰柱瞬間碎裂,卻沒有像方纔天樞宮人那般被碎了手腳,相反,他的手臂及雙腳安然無恙。
長情並不擔心無心真人出爾反爾或是將手中的長劍朝他刺來。
師父信任的人,絕不會是背後傷人之人。
無心真人也的確不是如此之人。
他只是將手中的劍垂到地上,而後完全轉過身來看着長情。
其實沈流螢也是緊張的,倒不是緊張無心真人會突然刺長情一劍,而是緊張長情握不住那柄古劍,雖然巫姑說了古劍等待的人就是他,但要是巫姑的卦象不準或是什麼的,那——
沈流螢心中的想法還沒想完,已不用再往下想了。
而她的心,也不用再緊張。
因爲此時此時,長情的右手已經穩穩握上了古劍的劍柄!
沒有任何異樣,更沒有任何排斥!
他的手就這麼穩穩地握住了古劍的劍柄!
此時,無心真人面上冷靜破碎,只見他微睜大眼死死盯着長情的手,盯着他安然無恙的手!
他竟是……竟是真的握住了這把劍!
就在無心真人震驚的目光中,長情不僅將古劍劍柄握住,甚至輕而易舉地將它從地上抽了出來!
將這柄凝結了木青寨人性命與永生輪迴,此時更是沾滿了他們鮮血的鏽跡斑斑的古劍從地上抽了出來!
與此同時,長情覺得一股奇異的力量由劍柄衝涌進他的手心,朝他的心口涌來!
這個力量給他的感覺……便是還在寨子外的時候那股無形中牽引着他的力量!
這一瞬間,長情只覺自己的心及腦顱膨脹得近乎炸裂,彷彿有無數的畫面無數的話如狂浪般朝他的心及腦中翻涌而來,衝得他險些站不穩雙腳,可他的手卻將劍柄握得緊緊的。
忽然,只見他將劍一擡,被這股幾乎不受他控制的力量逼得將劍朝身旁用力一揮!
僅僅一劍,卻有天地變色之勢!
因爲僅僅這一劍,卻是劃開了他身側木青寨外至少十里扇形範圍內的樹!參天大樹!
大樹轟轟然倒塌,在夜色中震出地動山傾般的巨響!
而這一劍,劃開的又豈止是樹木,甚至是周遭的空氣與夜色!
所有人都能明顯感覺得到夜色在震盪,彷彿要震破人的耳膜!沈流螢都忍不住擡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雙耳。
可那柄劍,明明只是一把佈滿了鏽跡連劍鋒都完全鈍了的朽劍而已!
無心真人震驚不已,像從未見過長情一樣一瞬不瞬地睜大了眼看着他,過了會兒,才見得他神色恢復如常,然後轉身當即離開!
他什麼都沒有說,腳步不停,竟真的是說走就走,就像方纔他所承諾的那樣!
他走了未多遠後只見他身形一展,消失在了夜色裡!
誰人都還沒有回過神來。
今夜發生的事情太多,皆令人太過震驚,心也太過震撼。
篝火早已不再燃燒,唯有天上的月朝這個塌陷了的木青古寨撒着清泠泠的光,卻又被繁茂的木青巨樹遮去了幾乎所有的光。
整個木青寨,暗暗沉沉,冷冷冰冰。
就在這時,暗沉且冰冷的寨子中忽然亮出點點螢光,一點,又一點。
而這些螢光,不是灑落下的月光,也不是飛來的螢蟲,而是從死去的木青寨人身上透出來的!
不對,不是透出來,而是從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由他們的身子……化成的!
由原本的一點點,變得愈來愈多,就像棲息在荒草叢裡的螢蟲被打擾了似的一起朝夜空撲飛而去,螢螢點點,將黑暗冰冷的木青寨照亮!
而不止木青寨人的屍體化成了螢光,便是被長情冰凍住的樹木屋房以及他們腳下所踩的木頭搭成的寨子的地面也都在一點點化爲細細的白霜。
霜化的木青巨樹朝寨子撒着紛紛揚揚的細細白霜,就像是下了雪一樣,與慢慢飄飛起的螢光糅合在一起,被螢光映亮,整個木青寨此刻竟是比點着篝火時還要明亮,更是……美不勝收。
可看着這些美麗的螢光與細霜,沈流螢卻有些想哭,熱淚盈眶。
守了古劍整整五百年的木青寨人,終於解脫了。
沒有輪迴的他們,連屍身都留不住,只能化成這樣的點點螢光,在天地之間,灰飛煙滅。
可他們終究是解脫了,他們不悔。
“噹啷——!”忽然,兵刃落地的聲音驚回了沈流螢的神思,她趕緊循聲望去。
只見長情拿在手中的劍掉落在地,他的身子更是搖搖欲墜!
“長情!”沈流螢驚呼一聲,朝他奔去。
這一次,沒有人再攔着她。
不僅是不需要再攔着她,也是沒有誰再攔得住她。
秋容重傷倒地,而那忽然出現在她面前替她擋去黑衣男子一劍的陌生男子此時也捂住流血不止的心口跪倒在地,鼻息微弱,奄奄一息。
他的氣力,已然耗光。
而那廂的長情,在沈流螢衝到他面前的那一瞬間,突然消失不見,唯餘一只白茸茸的毛兔子“啪嗒”一聲跌落到已經恢復了藏青顏色的衣裳上。
小若源趕緊撲到陌生男子身上,竟是想也不想便生生咬下自己的小手指然後塞到了男子嘴裡!
沈流螢則是趕緊蹲下身要將變成白糖糕的長情抱起來。
“戾——”當此之時,蒼穹中陡然傳來一聲鷹隼的戾叫聲,伴隨着一個巨大的黑影呼嘯而下!
鷹!
是鷹!
沈流螢又驚又慌,飛快地將白糖糕抱到懷裡來,似乎這樣還覺得不夠安全,竟是將白糖糕從自己衣裳下邊塞進了自己懷裡!然後才緊緊環抱住自己,一時間驚慌得竟是忘了她還有墨衣之力,而是一臉凶神惡煞地瞪着那隻呼嘯而下的黑色大鷹,斥聲道:“你要是敢抓我的白糖糕去吃,我絕對把你拔成一隻禿鷹!再把你給宰了!”
沈流螢話音才落,緊接着聽到有人罵她道:“沈流螢你是豬!將軍纔不會吃殿下!”
沈流螢怔了怔,這個聲音明顯是小麻雀的聲音,但小麻雀在哪兒呢?
還有,將軍?什麼……將軍?
沈流螢的腦子一時轉過不過來。
黑鷹此時落地。
落地之時,竟是化成了人的模樣!
沈流螢愣了。
*
長情不開心,非常的不開心,他因爲妖血之力爆發太盛,他體內的帝王血印相應地也作用得極爲強烈,使得他變成了白糖糕,不僅連沈流螢都沒有辦法幫他恢復人形,就是他這副白糖糕的模樣都還軟趴趴的,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只能真的像一塊白糖糕一樣趴在衣裳堆裡一動不動。
如此就也算了,他的螢兒還不在他身邊!
這就使得這個兔大爺十分不開心加一臉幽怨,那雙黑溜溜的眼睛死死盯着秋容看。
因爲沈流螢正在幫秋容處理傷口。
秋容好像感覺到白糖糕那幽怨的眼神似的,他轉頭看了癱軟在地的白糖糕一眼,然後小聲問正在處理他肚腹上的傷的沈流螢道:“夫人,我怎麼覺得爺在拿眼刀削我啊?我有沒有感覺錯啊?”
沈流螢此時只關心秋容肚腹上的傷,隨後道:“就他現在那樣兒就算眼刀削你一萬次又能怎麼樣?”
秋容微微一怔,然後非常贊同地點點頭,好像也是。
秋容肚腹上的傷很嚴重,從身前直穿到了身後,就好像在他肚腹上捅出個大窟窿來一樣,不過好在他身子骨夠結實,忍到了事情結束沈流螢來救他的時候,雖然當時他已經失血過多進得氣少出的氣多,幸而沈流螢救得及時,否則她這會兒就不是在這給他治傷而是給他準備墳坑了。
沈流螢現在則是在用她的詭醫之力將秋容肚腹上的這個大窟窿給填上,讓他重新活蹦亂跳。
不過秋容不僅肚腹被捅了個大窟窿,五臟六腑也受了損傷,沈流螢沒那麼多精氣給他做逆天覆原,所以要他完全康復還需要些時日,而且還有小若源這棵包治百病的草藥在,保得秋容沒幾日又能生龍活虎了。
秋容躺在地上,沈流螢給他治肚腹上的血窟窿時他已經疼得沒有什麼太多別的感覺,只覺得自己的肚腹燒得慌,然後就是被白糖糕幽怨的眼神瞪得慌。
所以他又問沈流螢道:“夫人啊,我還是不明白爺爲何要拿眼刀削我。”
“因爲他嫉妒。”沈流螢一邊專心地給秋容“長肉”,一邊不忘回答他的問題,“你能說話,他不能,他還勉強能動,他不能,我在理你沒理他,他不削你難道削我?”
秋容老實閉起嘴,省得爺更加想削他。
不過,真好啊,夫人沒事,爺沒事,小若源沒事,還有那隻小麻雀也沒事。
這般想着,秋容轉頭朝旁側看。
就在這時,沈流螢在他肚腹上用力拍了一掌,然後擡手朝額上抹了一把細汗,舒一口氣,笑道:“好了,你這窟窿填上了,日後娶媳婦兒的時候媳婦兒也不會嫌你肚腹上少了一大塊肉了。”
秋容肚腹被沈流螢這麼突然一拍讓他的身子突地跳了一下,然後不由自主地擡起手摸摸自己的肚腹。
平平整整!就好像根本沒有被捅穿過一樣!
秋容被沈流螢拍得一時間忘了與她道謝,沈流螢也不在意,而是嘲笑他道:“嘖嘖,才拍了你一掌就把你給拍傻了?行了,我不管你了,你自己好好躺着,我該給小麻雀看看了。”
小麻雀就在秋容身旁,沈流螢轉個身就看到了小麻雀。
可這時看着小麻雀,沈流螢還是有些不習慣,以致她又一瞬不瞬地盯着小麻雀看,然後問他道:“你真的是小麻雀!?”
“沈流螢,你這個問題今夜已經問了我第三遍了!”小麻雀沒好氣地瞪沈流螢一眼,“還有,我已經跟你說過很多次了,我叫褐羽不叫小麻雀!”
沈流螢之所以這般,是因爲小麻雀此時不再是麻雀的模樣,而是人形!
而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前邊用身體替沈流螢擋住黑衣男子一劍被刺穿了心臟的男子!
只見他人形模樣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生得不算高大,正是人類十六七歲大少年的身材,灰褐色的長髮整齊地束成一束在頭頂,着一身黑色的異族衣裳,衣裳將將長至大腿,無袖,衣襟卻叉至腰身,以致幾乎將整個胸膛都袒露在外,腰上一條扭繩腰帶,袒露的左邊胳膊上畫着一個古老的紋飾,從肩膀往下,佈滿他整個左上臂,他的右邊耳朵上還墜着一隻非銀非鐵的圈環,環上綴着一根灰褐色羽毛,他的眼珠子黑溜溜的,如劍的濃眉下是一雙單眼皮小眼睛,不管胸膛和臂膀都很結實,倒還真像他自己所說的健勁的身姿。
而且,模樣長得很是不錯,尤其那雙黑溜溜的單眼皮小眼睛,看起來給人一種少年纔有的可愛勁兒,再配着他這一身異族服飾,倒也挺俊氣的。
沈流螢不說話就這麼盯着小麻雀看,盯得他有些發憷,不由得皺着臉問她道:“喂,沈流螢,你這麼盯着我看是什麼意思啊?難道我很奇怪?”
小麻雀說完,還低頭看了看自己,不奇怪啊,他平日裡也是這個模樣啊。
難道……
“沈流螢,你不是覺得我身姿健勁所以看上我了吧!?”小麻雀不僅睜大了眼,甚至還站起身往後退了一步。
沈流螢當即白了小麻雀一眼,不無嫌棄道:“就你這身材和樣貌最多隻能稱得上還不錯,我相公的身材和樣貌那可是叫完美,你覺得我會看上你?”
這隻小麻雀,腦洞也真是開得太大了,她不過是覺得他可愛多看了他一會兒而已,她的心裡,那可是隻有她的兔大爺一個,別的人,免談!
沈流螢在嫌棄了小麻雀的同時還不羞不臊地誇了長情一把,這讓趴在地一動不能動的長情心裡喜滋滋的,卻是讓秋容一臉尷尬。
夫人啊,爺好你自己知道就行,不用這麼在人前誇的吧?
好在小麻雀的腦溝也有點彎曲,非但不覺得沈流螢的話有什麼不妥,反是點頭贊同道:“那是當然的了,我怎麼可能跟殿下相比。”
“知道就行,趕緊地坐下來,讓我看看你心口的傷。”沈流螢又白了小麻雀一眼,道。
小麻雀這才老實地重新坐下。
前邊因爲他的傷在心臟,小若源怕他撐不住,情急之下便咬了自己的小指給他吞進肚。
小若源是草藥靈妖,他的血能治百病,他的肉與骨更是能讓病入膏肓之人如枯木逢春般痊癒過來,哪怕將死之人,只要能服下他的肉,就如同起死回生。
只不過,這樣自損身體的救命方法會損毀草藥靈妖自身靈氣,使其壽命折損數十乃至百年,若非真的將小麻雀當做朋友,小若源又怎會捨得折損自己壽命來救他。
當然,這個有損壽命的事情只有小若源自己知道,他並未告訴任何人。
也正因爲如此,方纔沈流螢纔會先救秋容而不是先救小麻雀,且小麻雀這會兒活蹦亂跳的顯然已經像沒事了的模樣,沈流螢不過是不放心,所以要親自看看他的傷口再爲他診診脈。
小若源的骨與肉所化成的藥草就像是靈丹妙藥一樣,小麻雀心口上的傷已經完全癒合,沈流螢再看看他因握着劍刃而受傷的手,傷口也已完全癒合,便輕輕捏上他的手腕。
脈象正常,已然無礙,沈流螢這才放心,“沒有事了,脈象很正常。”
“那是,我的草藥可是很管用的!”小若源得意地擡了擡下巴,卻是將自己的左手藏到了右手心裡,不讓誰人注意到他的左手。
他的左手小指還沒完全長出來,不能讓他們發現了,尤其是小壞壞,她會擔心壞的。
“小東西。”沈流螢笑着揉揉小若源的小腦袋,然後又看向小麻雀,由衷地感激道,“謝謝你褐羽,謝謝你救了我。”
沈流螢說這話時,還朝小麻雀微微躬下了身。
沈流螢的由衷和真誠之意讓小麻雀有些不好意思,只見他雙頰有些紅,道:“你是殿下的妻子,而且還懷了殿下的孩子,總不能讓你受傷吧?”
其實,小麻雀不僅是有些不好意思,心裡還有些慚愧,覺得自己受不得沈流螢的這個由衷感謝。
因爲前邊他本可以早就出來了的,只是……
“總之是你救了我和我肚子裡的孩子不是?”沈流螢擡起頭,又對小麻雀輕輕一笑,然後有些吃力地站起身,“好了,你們都沒事了,換我歇歇了。”
沈流螢說完,朝趴在地上的白糖糕走了去,在它身旁坐下後將它抱到了懷裡來,抱到有些緊,還低頭在它的腦袋上蹭了蹭,小聲道:“呆貨,我好累,我想睡一下。”
今夜發生的事情太多,她真的覺得很倦很累,很想睡一會兒,可以的吧?她撐不住了。
沈流螢是真的撐不住了,確認了誰都好好的沒有事,她就真的覺得睏倦得不行,只想好好地睡一覺。
她與白糖糕說完這話,抱着它便側身就地躺了下來,也顧不得什麼安全不安全的,閉眼就睡。
但她在眯眼前還是看了一眼從出現到現在一句話一個字都沒有說過,甚至坐到離火堆有些遠,就像整個人都隱匿在夜色之中不存在似的破印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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