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烈烈,明亮耀眼,映在老族長滿是褶子的臉上,顯得他臉上的褶子更皺更深,也顯得更加蒼老了……
他的話,也不知周圍這圍成了兩個圈的寨中人是否聽得懂,他們依舊坐得腰桿挺直,就像他們身邊的刀或者長弓,硬挺不屈。
明亮火光映在他們臉上,卻好像映不到他們眸中,他們的眼眸彷彿藏在了暗沉之中,有些冷,有些沉,就像這整個木青寨給人的感覺。
只有老族長面上的神色眸中的目光和衆人不一樣,只聽他道:“這個故事,要從很久很久以前說起了……”
*
被達木打了一巴掌的巴依氣惱且不甘心地從木青巨樹下跑開,用他最快的速度,好像他多一會兒都不願在那多留似的。
他說的有什麼錯?爲什麼大哥要打他!從小到大,大哥都沒有打過他,可是剛纔大哥居然爲了幾個不相干的山外邊的壞人罵了他又打了他!
他的大哥不是這個樣子的,大哥對外邊的人可是很厭惡很排斥的,爲什麼突然間就對外邊的人維護起來了?還有大家也一樣,也都和大哥一樣,竟然同意那幾個外人來參加寨子裡最重要的篝火大會!
就因爲他們是巫姑請來的客人!?巫姑請來的客人又怎麼樣!?巫姑不是和大家一樣,一直很牴觸外邊的人的嗎?怎麼……怎麼大家都變了,變得他好像都不認識大家了一樣。
他不過是睡了一覺,比平時睡得多了兩天而已,爲什麼醒來後大家都變了呢?
而且他還發現寨子裡的人很少很少,他有些記不清了,寨子裡的人一直都是這麼少的嗎?
他覺得他好像忘了一些事情,可大哥卻說寨子裡一直都是這樣,人一直以來都不多。
他雖然覺得很奇怪,但大哥是不會騙他的。
可他最愛的大哥今天卻爲了幾個外人打他。
巴依愈想愈覺得自己委屈,委屈了就覺得眼眶澀得厲害,有些想哭。
哼!他纔不哭!他纔不會因爲幾個外邊的壞人哭!
這般想着,巴依擡手狠狠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眶。
他以爲自己的眼眶已經有些溼潤,可他的手背抹過眼眶,卻發現乾巴巴的,一點溼潤感都沒有。
巴依覺得有些奇怪,他明明覺得他的眼淚已經流出來了的啊,怎麼一丁點都沒有呢?
巴依沒有多想,因爲他已經走到了他熟悉的地方。
一棵老榕樹下。
他想攀上去,想和以往一樣靠着樹幹坐在粗壯結實的樹枝上,可他受傷的雙臂使不上力氣,他根本就爬不到樹上去,只能坐在樹下。
於是,巴依憤憤地坐到了地上,越想越生氣。
過了一會兒,有火光朝他所在的這棵榕樹靠近,巴依瞧着,本是想站起身離開,可他想想覺得自己根本就沒有錯,爲什麼要走,所以索性就坐着不動,看着拿火把的人朝他靠近。
不用猜想,他也知道是誰來了。
只有一個人會到這個地方來找他,也只有一個人知道他生氣了不開心了會到這個地方來。
“巴依。”達木走近榕樹時,看見巴依果然在這兒,溫和地喚了他一聲。
誰知巴依卻是賭氣地將身子轉到了一旁,看也不看達木一眼。
達木不在意,而是平靜地走上前,將火把插在樹杈上,然後在巴依身旁坐下了身,問他道:“大哥剛剛是不是打疼你了?”
達木這不問還好,這麼一問,巴依心中的委屈頓時就全都涌了上來,卻還是沒有理會他。
只見達木神色柔和,又道:“大哥知道大哥打疼了你,所以大哥和你道歉來了。”
巴依這才慢慢轉過身來,咬着脣看着神色溫柔的達木,道:“大哥,我不要你和我道歉。”
他的大哥是個頂頂的男子漢,不應該這麼來和他道歉的。
達木見巴依轉過身來,便擡手摸摸他的左臉,上邊還留着他明顯的五指印,又問道:“疼不疼?”
“不疼了。”巴依搖搖頭。
“不疼就行。”達木揉揉巴依的腦袋,“大哥陪你在這兒坐坐。”
他不能讓巴依回到巨樹那兒去,若是回去了的話,關於過往的那些事情,他就全都要想起了。
“大哥不回去篝火大會嗎?”卻見巴依一副在想什麼的模樣,“大哥你不是說了要在篝火大會上當着大家的面跟棵裡阿姐求婚的嗎?不過我前邊在巨樹那兒好像沒有看到棵裡阿姐,棵裡阿姐沒有和大哥你在一塊兒?”
達木渾身一震,怔怔地看着巴依,聲音隱隱輕顫,問:“巴依,你問我誰?”
“棵裡阿姐啊。”巴依覺得達木的反應有些奇怪,“大哥你不是一直很喜歡棵裡阿姐的嗎?不是跟我說了很快就要把棵裡阿姐娶回家給我當阿嫂的嗎?”
誰知達木卻像聽到什麼可怕的話似的又問巴依道:“巴依,你想起來了……?”
爲什麼偏偏要在這最後的時間想起?爲什麼要在這最後的最後把所有的悲傷與痛苦想起?明明就只剩下今夜而已了,過了今夜,巴依就可以帶着沒有悲傷也沒有苦痛的回憶再次睡去,永遠睡去。
“大哥你在說什麼啊?”巴依覺得他的大哥今夜很奇怪,他不就是問問棵裡阿姐而已,什麼叫想起來了?
不對,好像有哪裡不對,棵裡阿姐……好像他醒來之後都沒有想起這個人。
這是怎麼回事?
巴依突然覺得自己頭疼得厲害。
達木這時將手放在巴依的腦袋上,不輕不重地揉了揉,竟是笑道:“巴依,大哥有一樣東西要給你。”
巴依登時擡起頭,好奇又開心地問道:“大哥要給我什麼?”
達木從懷裡掏出一個用芭蕉葉包裹着的小東西,放到了巴依手心裡,道:“我自己做的,給你的。”
巴依興高采烈地將芭蕉葉打開,驚喜道:“是我愛吃的糯米饃饃!”
“吃吧。”達木笑得溫柔。
巴依一口就咬了大半個。
“好吃嗎?”達木溫聲問。
巴依卻皺起了臉,“好像吃不出味,我再吃一口。”
巴依說完,將剩下的半個糯米饃饃也放進了嘴裡。
直到他將一整個糯米饃饃都吃進嘴裡,他還吃不出味,然後厚臉皮地和達木道:“大哥,你應該多做幾個給我的,一個我都吃不出味道來。”
達木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巴依。
巴依的味覺,已經開始沒有了。
巴依本是笑着,可他才說完話,他便忽地閉起了眼,趴倒在了達木身上,竟是睡了過去!
達木不驚不詫,反是擡起手摸了摸巴依的腦袋,輕聲道:“睡吧,睡着了就什麼都不會知道了,這樣對你來說,纔是最好的,整個木青寨,至少還有你一人是帶着歡笑入睡的,這就夠了。”
曾經他醒來時他也以爲他還是個人,活生生的人,會疼會流血會知道食物的味道,可當他想起一切,他纔想起他早已經不算是個人,一個活人當擁有的所有感覺,他都不再擁有。
不會覺得疼,不會流血流淚,味覺嗅覺等等,他都不再有。
他不想巴依也變成這樣,他不想巴依想起一切來,所以他選擇在巴依還沒有想起過往還能算一個“人”的時候讓他再次睡去,哪怕他才醒來不過三天而已。
達木“陪着”巴依再在這榕樹下坐了好一會兒,他纔將“睡着了”的巴依放平躺到地上,而後站起身,拿起樹杈上的火把,離開了。
從他擡腳離開的那一刻起,他沒有回過一次頭。
*
木青巨樹下,老族長的故事開始了。
“千年前,這十萬大山中多了一個小寨子,一個搭建在一棵大樹上的小寨子,爲什麼要把小寨子建在大樹上呢?因爲巫姑說那棵大樹有天地靈氣,能保佑寨子,所以寨子就建在了大樹上。”
“說來那棵大樹真真是個祥物,真的一直保佑着寨子,整整五百年,寨子無災無難,不管山中部族間的廝殺還是外邊的人闖進大山來,這些禍難從不曾落到過這個寨子,一直到五百年後。”
“五百年後的一天,寨子裡降下一個新生命,一個男娃兒,這男娃兒不僅生來就會睜眼,才長到三歲就聰明得不得了,再長大一些就更是了不得,簡直就是個百年難得一遇的奇才,不管是什麼,只要一點就會,然後有一天,已經十歲的男娃兒忽然指着一直以來保佑寨子的大樹對寨中巫姑說:這大樹中有一把劍,一把很鋒利的劍,是這把劍給了寨子福祉,一直保佑着寨子。”
“沒有人知道爲什麼巨樹中會藏着一把鋒利的劍,也沒有人懷疑男娃兒的話,因爲當那個男娃兒擁抱巨樹的時候,寨子裡的大家全都看見了那把劍,藏在巨樹樹幹中的那把劍,那就是寨子的守護神,是寨子的寶物,因爲有它守護着寨子,所以寨子纔會有五百年的平和無憂。”
“後來,過了幾年,那個已經長成少年的男娃兒離開了寨子,說是要大山外邊去走一走看一看,到時學些外邊好的東西回來教給大家,會讓寨子變得越來越好。”
火光在老族長的渾濁的眼眸中晃得厲害,沈流螢覺得,他是在忍着極大的悲傷說這個故事,可既是明明說出來會讓他自己傷心不已的故事,卻又爲何偏要說不可?
一直沉默着的巫姑這時沙啞着聲音開口了,“樹石老弟,你要是說不下去,就換我來說吧。”
“難道換了老阿姐你來說這個故事就會改變了嗎?”老族長笑着搖了搖頭,用苗話道,“不了不了,還是我來說吧,老阿姐你心中的悲傷可不比我少啊……”
巫姑沒有再說話,倒是棵裡的阿孃放在膝上的雙手顫抖不已,顯然是老族長說的這個故事觸動了她心底的傷,卻又在極力忍着不發出悲鳴。
沈流螢發現,周圍的這些人,包括老族長和巫姑在內,所有人不僅不吃東西,便是連水都不喝,就算沒有酒,至少也當有水喝纔是,可他們面前全都什麼都沒有,就好像他們什麼吃的喝的都不需要似的。
他們難道不會渴?老族長說了這麼些話,也沒有人想着給他遞上一碗水?
只聽老族長繼續道:“那個孩子出去了整整十年,十年後,他長成了一個英俊的青年,帶着他在大山外學到的本事回到了寨子裡來,他還帶回來一個朋友,說是他在外邊那麼些年一直照顧着他的好朋友,想來看看這美麗的十萬大山,苗人一向好客,加上又是男娃兒的好朋友,所以寨子還特意辦了篝火大會來招待他。”
“可是後來突然有一天,男娃兒的這個朋友不見了,大夥問男娃兒,一向開朗的男娃兒卻像變了個人似的,什麼都沒有說,只紅着眼說以後他絕不會再往寨子裡帶外人了,絕不會。”
“再後來啊……”老族長說到這兒的時候聲音有些哽,前邊扶着他來的那名男子在他身後輕輕撫着他的背,似在撫慰他又似在爲他順氣,老族長停頓了好一會兒才接着道,“再後來沒幾天,大夥再看到那男娃兒的時候,竟是被十幾支箭釘在寨子的守護大樹樹幹上,渾身是血,尤其是他的心口,被三支箭射穿,只剩下最後一口氣。”
“而他的那一名已經離開了的好朋友,就舉着弓箭站在他面前不遠處,不止他一人,而是整整二十人,二十個寨子裡的大夥從來都沒有見過的外人,他們手上都有一張弓,腰間都有一把劍,他們的弓都拉着,都對着樹下的男娃兒。”
沈流螢情不自禁地抓住了長情的手,抓得緊緊的,另一隻手上拿着的雞腿也沒有再繼續啃,而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老族長看,等着他繼續往下說。
“那個時候啊,寨子裡外都已經血流成河,那些人從外邊進到大樹那兒的時候,所見的每一人他們都殺了,不管男女,無論老幼。”
“當寨子裡的大夥趕到大樹下時,只聽那被釘在樹幹的奄奄一息的男娃兒問正舉着弓箭直對着他的‘好朋友’,說他們不就是想要大樹中的寶劍而已,又爲何非殺了寨子裡手無寸鐵的人不可,對方沒有回答,可男娃兒卻能在他的沉默中知道他的答案,忽然間就仰天大笑起來,然後他不知突然哪兒來的力氣,突然擡手就拔掉了射穿他心口的三支箭,抓着那三支沾滿了他的血的箭像野狼一樣撲像那些個外人。”
“或許是誰也沒有想到男娃兒還有那樣的爆發力,一時間誰也沒有反應過來,那三支箭就被他抓在手裡瘋狂又狠厲地一會兒間就取了對方十人性命。”
“可死了十個,卻還有十個,並且當時還有人慌慌張張地跑來說寨子外邊有二三十人抓了寨子裡很多人,那個時候,站在寨子裡好像都能聽到被抓的孩子和婦人在外邊嚎啕大哭,寨子裡都是尋常苗民,就算整個寨子的人加起來,都不會是那些人的對手,最後寶物都會被搶走,寨子裡的大夥最後也都會死傷無數,不得已,寨子裡的巫姑和對方談了個條件,他們放過寨子裡的所有人,寨子則就把寶物交給他們。”
“對方答應了,暫時退出了寨子,在寨子下等着,他們不着急,因爲在他們眼裡,沒有任何還擊之力的寨民不管答不答應,最後他們都會拿得到大樹裡的劍,可他們不會想得到,寨子裡的大家就算是死也不會將守護了寨子五百年的寶物交出去,而且還是交給他們這些惡人。”
“所以,那個夜晚,大樹下又點起了篝火,寨子裡活着和沒有被抓的人都聚到了大樹下來,渾身是血的男娃兒就跪在樹下,他還沒有死,沒有人知道他爲什麼還活着,可能是他怨恨不甘的執念,可所有人都知道他撐不了多久的,很快,他的血就會流盡,他的心跳就會停止。”
“他跪在樹下,向族人跪着,匍匐在地,嚎啕大哭,哭得像個孩子,大夥都知道他爲什麼哭,因爲要不是他,寨子就不會有災難,可是卻沒有一個人責怪他,巫姑更是安慰他說這不是他的錯,苗人的赤誠真誠之心沒有錯,錯在外邊的人心太貪婪太無情。”
“男娃兒說,就算交出了大樹裡的寶劍,那些人也不會放過寨子,不管結果怎麼樣,他們都會將寨子裡的人一個不剩的殺掉,因爲那把寶劍的存在不能讓世人知道,沒有人懷疑男娃兒的話,因爲大夥都看能從那些人的眼神裡看得出這樣的結果。”
“巫姑說,大樹守護了寨子五百年,該是輪到大夥來守護大樹的時候了,用生命來守護,沒有人說不,不管是老人還是小孩,都沒有一個人說不,更沒有一個人哭,與其死在惡人的刀劍下,不如用命來守護大樹裡的寶物。”
“至於那些個還被抓着的人,巫姑親自走到寨子邊上看着他們,讓婦人不要哭,讓孩子們也不要哭,因爲苗疆人的淚絕不在惡人面前流,也讓他們不要怕,就算再疼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寨子和寨子裡的大家會陪着他們的,巫姑說完,還唱了支歌兒給孩子們聽,孩子們聽着聽着,全都不哭了,因爲他們是苗疆的兒女兒郎。”
“那些惡人知道寨子是不願意交出大樹裡的劍了,再然後啊,巫姑就眼睜睜地看着那些婦人孩子被一把把鋒利的劍捅穿了心臟,沒有一丁點的猶豫,就像是苗疆人的命都不是人命一樣。”
“那些惡人殺了人後就像勝利者一樣衝進了寨子,抓了巫姑和寨子裡的大夥到了大樹前,他們要讓整個寨子的人看着他們是怎麼樣得到寶劍的,但他們萬萬沒有想到,他們這一次走進寨子,就再也不可能走得出去,他們的命會留在寨子裡,他們的魂靈也將永生永世得不到輪迴。”
“當他們走近大樹時,那個只剩下最後一口氣在男娃兒就抱着那把劍坐下樹下,那是誰也沒有見過的劍,寨子裡的人沒有見過,那些外邊來的人就更沒有見過,可他們在看到寶劍那一瞬間的眼神就像是抓到了這個天下一樣,男娃兒笑了,仰天大笑,然後當着他那‘好朋友’的面,將那把鋒利的寶劍插進了自己心臟。”
“也是在那一刻,男娃兒以及他身後的大樹下現出了一個血陣,血陣飛快地擴大,將整個寨子圍在血陣中,也將那些衝進寨子裡來的外人困在血陣中,然後將他們——紛紛化作白骨,他們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手腳以及身子慢慢地化成白骨卻都無能爲力,不管他們是哭是喊還是求饒,都永不會得到解救!”
就在這時,沈流螢覺得他們身下忽然耀出一陣血色的光。
一個血色的法陣,就正在他們身下,正在慢慢地由巨樹樹幹處朝四面八方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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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青寨的故事二更繼續,二更應該能寫完了,二更在等下1點鐘
這種設定章節不好寫,特別燒腦,尤其寫出來姑娘們還特別不愛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