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衛璽身旁的雲有心能感覺得出來她背衛驍的屍體背得很吃力,是以溫和道:“可需我幫公主一把?”
即便衛璽說過她早已不是公主,可雲有心卻還是改不了口,似乎在他心裡,不管面前的這個女子是何身份,變成何模樣,她依舊是那個嫺雅的寧心公主。
“七公子的好意我心領了。”衛璽輕輕搖了搖頭,哪怕她的確背得很吃力,可她卻不打算讓誰人來給她幫忙,她也沒有要停下歇一歇再走的意思,只是聲音輕輕地回答着雲有心的話,“我知道,七公子與莫家少主還有四哥都恨極我皇兄,今回莫少主能讓我帶皇兄走,我已感激不盡,不敢再有其他想法,也不能爲難七公子。”
雲有心不說話,因爲此時面對衛璽,他覺得不管自己說什麼都不似好。
只聽衛璽又輕聲問他道:“七公子,你說,假若我當初老老實實聽皇兄的話,接受安排嫁給恆右皇子而沒有執意跑來找柏舟大哥,他是不是就不會受傷了?”
這話雖是衛璽問雲有心的,但還未等他回答,她便又接着往下道,似乎她的這個問題其實並不需要任何人來回答因爲她心中早已有答案了,“我知道我在周北的這大半年,四哥一直派人在暗中保護着我,他們從未出現在我面前,我便當我什麼都不知道,而四哥之所以會派人保護我,是因爲我是一個包袱,他雖沒有與我明說,但他送我離開召南的時候欲言又止的模樣,我猜想得出他心中所想,沒有任何自保能力的我說是要來這兒陪着柏舟大哥不讓他獨自一人,實際上是給他增添不必要的麻煩,就像今夜發生的事情,我就是一個**裸的累贅,倘若沒有遇到流螢,我……我將永遠都無法原諒我自己……”
“公主……”雲有心聽着衛璽悲傷到了極點的話,溫和道,“公主莫太過自責,這世上的事情,從沒有誰人說得準,誰人又知將來會發生什麼事情?並且……男女情愛的事情,又怎會有誰對誰錯?我從未覺得公主做錯了。”
衛璽轉過頭詫異地看着溫和的雲有心,轉回頭時淺淺笑了起來,“與七公子說話,心會變得很柔軟呢……”
“七公子,你說,柏舟大哥心裡其實是不是也是喜歡我的呢?”衛璽又問。
衛璽的這個問題,雲有心根本無需想,只聽他嘆聲道:“這個問題,公主又何須問?柏舟的心,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不是麼?”
衛璽抿了抿脣,又微微笑了笑,“我只是……想聽聽而已,聽不到他親口說的,聽聽他最在意最重要的兄弟來代他說一聲,我也覺知足了。”
“柏舟他的心裡,一直裝着公主。”雲有心沒有拒絕衛璽,而是溫柔地回答了她,“柏舟他一直都很喜歡公主,我想,應該是從他第一眼見到公主開始,就喜歡上公主了吧。”
雲有心溫柔的話讓衛璽好不容易止住了淚的紅腫眼眶裡又涌出了淚來,泣不成聲。
‘我喜歡你’這簡單的四個字,衛璽從未聽葉柏舟與她說話,從前沒有,而今沒有,以後也再不會有機會聽得到。
哪怕是由雲有心嘴裡知曉葉柏舟對她的心意,也足以讓她高興得無以復加,只聽她泣不成聲道:“七公子,我也喜歡他,柏舟大哥,我也喜歡你,小璽一直都喜歡你……”
雲有心聽得衛璽泣不成聲的話,心裡那種從未有過的難過的感覺又浮上了心頭。
“公主,你可會怨恨柏舟?”這是雲有心此時想要知道的,畢竟,她最敬愛的皇兄被柏舟折磨得生不如此,且還需她親自來爲他解脫。
“不。”衛璽閉起眼,讓淚水從臉頰上滾落而下,她想也不想便搖了搖頭,“我不恨他,永遠也不會,即便他會恨我,我也永遠不會恨他,不過……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雲有心嚅嚅脣,似是想說什麼想問什麼,終是沒有開口,少頃後才又問道,“公主接下來是準備到何處去?”
“我要在流螢給我的時日內找一個地方,將皇兄埋葬了,我不能讓他曝屍荒野,我不能讓他死了連一處墳冢都沒有……”衛璽聲音輕輕,語氣卻很是堅定,“皇兄雖於大多數人而言不是個好人,但他卻是最疼愛我的皇兄,我不能扔下他不管。”
衛璽說完這話的時候,她與雲有心已經走到翎王府的偏門,是以她停下腳步,對雲有心感激道:“多謝七公子相送,偏門到了。”
雲有心上前替衛璽將偏門打開,偏門外,一輛不起眼的烏篷馬車已停在門外,駕轅上坐着的,是啞巴家丁陸阿城。
只聽雲有心道:“這是這府上最信得過之人,他會送公主到公主想去的下一個城鎮,接下去的路,公主便要自己走了。”
“多謝七公子,七公子,保重。”衛璽朝雲有心有禮地躬下身,沉重道,“後會無期了。”
直到馬車離去,雲有心都再說不出一句話。
相識了十多年的人之間,還有什麼話是比“後會無期”這四個字更無情更讓人覺得難過的?
葉柏舟屋裡。
沈流螢走進屋子後先是坐到牀沿上,爲他診了脈後才坐到長情身側,將身子倚向他,將腦袋搭到了他肩上,輕聲道:“七公子送小十六到偏門去了。”
長情抓過沈流螢的手,攏在手心裡,淡漠地應了一聲,“嗯。”
“我知道,你不想讓小十六帶衛驍走。”沈流螢又道,像拉家常一般與他說話。
“嗯。”長情並不否認,因爲在他心裡,衛驍就是要受盡生不如死的折磨,一輩子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既然螢兒說饒他一次,我便代柏舟決定饒他一次,娘子的話,我要聽的。”
長情的話讓沈流螢忍不住在他手心掐了一把,且還瞪了他一眼,然後又立刻換上另一副模樣,淺笑着在他臉頰上啄一口,表揚似地道:“聽娘子的話,這才乖!”
長情很滿意沈流螢這個主動的親吻,只不過他的心裡活動根本就不會表現在臉上,是以他此時此刻仍舊是一副呆萌傻面癱模樣。
沈流螢表揚完長情,將腦袋重新輕靠回他肩上,幽幽道:“你和七公子爲何要答應小十六的請求?”
“因爲若是要柏舟接受衛驍的命的話,他寧願選擇死。”長情道,“她自己,也知道。”
“你又不是他,你怎麼會知道?再說了,你我還有七公子不說,他根本就不會有機會知道。”沈流螢道。
“我雖不是他,但他的心,我知道。”長情肯定道,“他雖永遠不會有機會知道真相,但,事實就是事實,哪怕沒有人知曉,它也依舊刻在骨子裡。”
“既然如此,你爲何又會與小十六持同樣的想法,讓我對葉公子那麼做!?”沈流螢又瞪着長情。
“那不一樣。”長情鎮定道。
“……這明明都一樣!”沈流螢眼中滿是嫌棄,隨即又軟和了下來,看着牀榻上依舊在沉睡的葉柏舟,又是幽幽道,“只會給人無盡怨恨、黑暗以及悲傷的記憶,沒有了或許真的是好的吧……只是小十六……”
“我並不覺得小十六有什麼錯。”說到衛璽,沈流螢幽幽的語氣裡揉進了一絲難過,一絲哀愁。
“阿七也是這麼與我說的。”長情摩挲着沈流螢的手,一臉的淡漠,“她對錯與否我不知曉,我只知曉,這一次是這些年來我第一次正視她,而今我只願阿風知曉了這個事情後別做出什麼讓人想不到的事情來。”
畢竟她是阿風最疼愛的妹妹,是阿風在宮中唯一當成親人的人。
“你真是不管什麼時候心中都想着你的兄弟。”沈流螢白長情一眼,且聽到衛風的名字她就忍不住來氣,“還有,我可是討厭你的這個兄弟來着呢!他把我的小姝欺負得那麼慘!不行,待回去了,我得幫小姝報這個仇。
這一夜,沈流螢與長情一起守着葉柏舟,一夜她都在念唸叨叨,想到什麼便說什麼,有時候感慨萬千,有時候又暴跳如雷。
也只有如此,才能驅散她心中的煩悶,讓她不是總想着衛璽的事情。
天,又亮了。
勉強歇了一夜的雲有心走進葉柏舟屋裡的時候,沈流螢靠在長情身上睡着了,這會兒的她還是坐在長情腿上的,由他抱着她睡。
不過雲有心看不見,倒也不知他們夫妻二人此時的模樣是雅還是不雅,只輕聲對長情道:“弟妹若是累了,長情你便陪弟妹回屋去睡吧,我來守着柏舟便行。”
然就在這時,只聽牀榻上有聲音傳來,驚喜的聲音:“長情你醒了?”
驚喜的聲音之後緊跟着的是詫異,“弟妹?”
這聲音,自然是葉柏舟的,但他的記憶……似乎與長情他們的不一樣。
“嗯,螢兒找到的我,所以我醒了。”長情面無表情地淡淡道,就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坐在他腿上靠在他懷裡睡着的沈流螢此時揉着眼睛睜開眼,在看到正坐起身的葉柏舟時她立即從長情腿上蹦起來,下意識地想要說點什麼,好在反應過來得快,沒有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而是笑了起來,道:“是啊,我來找這個呆貨,不然我可就要守寡了。”
“我要餓死了,先去找吃的!”沈流螢說完,轉身便跑出了屋,只因她不想在這屋裡呆,她這會兒不想聽他們兄弟三人說話。
準確來說,是不想聽長情與雲有心……撒謊。
因爲她是女人,女人總會比男人要理解女人,女人也總會比男人要心疼女人,她不是怨怪任何人,她只是覺得心疼衛璽。
因爲前夜她答應衛璽的事情,除了用她的命來救葉柏舟的命之外,還有拔除葉柏舟記憶裡所有關於她與衛驍的記憶。
這是衛璽前夜跪在她面前求了她以及長情還有云有心整整一個時辰,不斷地給他們磕頭,長情與雲有心答應的,她不過是一個大夫是身份,他們要她怎麼做她便怎麼做而已,畢竟,葉柏舟是他們的兄弟,是衛璽所愛之人,只要他們願意,只要她心甘情願,身爲大夫的她沒什麼不能答應的,哪怕她並不想取衛璽的命。
而衛璽之所以沒有當即死去,是因爲沈流螢將葉柏舟那已經完全壞死的五臟六腑換進了她的體內,只爲保她能多活三天,讓她去做完她要做的事情,三天之後,她便會真正死去。
衛驍死了,葉柏舟忘了,如今痛苦的,就只有衛璽自己。
沈流螢緩步走向庭院,目光沉沉面色沉沉。
至於他們兄弟倆要用什麼樣的謊話來與葉公子解釋他的臉爲何毀了以及他們兄弟倆爲何會守在他屋裡,這些都不關她的事了。
不過,不管他們兄弟倆用再怎麼蹩腳的謊話來騙葉公子,用不了多久,也會變得無所謂的。
葉公子的命,可是註定了生來就是悲苦的?
她不想讓小十六的命白白付出,他們也不想失去這個兄弟。
哪怕什麼都沒有了,只要他這個人能好好地活着,便是小十六和他們兄弟幾人所盼的。
沈流螢擡頭望着蒼穹,覺得自己的心,很沉重。
*
離開了周北皇都的衛璽並沒有去多遠,因爲她怕自己的時間不夠,是以她只讓陸阿城將她送到了離皇都最近的山嶺,有山嶺亦有水流的地方。
衛璽揹着衛驍的屍體艱難地從馬車上下來,陸阿城要扶她一把,她卻沒有需要,就算再如何艱難,她都不需要任何人幫忙。
待她從馬車上下來後,陸阿城從駕轅上遞了一把鐵鍬給她,這是他們在路過一戶農家時她拜託陸阿城從農家手上買來的。
衛璽手拿鐵鍬,以此爲拄,與陸阿城道了謝,沿着不遠處山腳下的小溪流走去了。
直到再也看不見她的身影,陸阿城才重重嘆了一口氣,坐上駕轅,趕着馬車離開了。
然,陸阿城與衛璽都沒有發現,馬車後邊一直有人在暗中跟着他們。
準確來說,是跟着衛璽。
不過,這人僅僅是暗中跟着而已,遲遲沒有衝出來做出什麼事情來。
衛璽走了一個時辰,在一處開滿了野花的山腳處停了下來,沒有再走。
只見她看了看腳下的小野花,淺淺笑了起來,對身後的衛驍道:“皇兄,就在這兒吧,有山有水還有花兒。”
衛驍自然不可能再回答她的話。
衛璽不在意,她說完這話後,將衛驍的屍體從她的背上解了下來。
她終於將衛驍的屍體從她背上解了下來,她背了整整一夜,哪怕是坐在馬車上,她都沒有將衛驍解下來,而是一直揹着他。
因爲將他放下了,他們兄妹就要永遠分開了。
衛璽解開衛驍後將他輕輕放在地上,然後拿起陸阿城之前遞給她的鐵鍬,開始在衛驍身旁的地上挖坑。
她的雙手從來沒有拿過鐵鍬,她不會用,但哪怕再艱難,她也還是挖出了一個能容衛驍躺下的深坑來。
她花了整整五個時辰,從天明到完全天黑,手心全都磨出水泡卻又全都破了皮,她纔將這個泥坑挖好。
沒有火摺子,所以她生不了火,幸而今夜有月,藉着明亮的月華,能讓她看得見衛驍。
衛璽沒有給自己滿是傷的手心包紮,她甚至看都沒有看自己的手心一眼,挖好了坑後她將鐵鍬放下,在衛驍身旁跪坐下身,將裹在他身上的黑布解開,露出他面目全非的腦袋來。
看着衛驍,衛璽的淚又情不自禁地淌了下來,只聽她輕聲道:“皇兄,小璽沒有辦法給你準備棺木,小璽也沒有辦法將你帶回召南,小璽只能將你葬在這兒,你別怪小璽……”
“但是,小璽會留在這兒陪着皇兄的。”衛璽說完,擡起髒污的手背來抹自己的淚,非但沒有止住自己的淚,反是愈流愈甚,模糊了她的視線。
衛璽就這麼跪坐在衛驍身邊不知多久,從夜裡一直跪到次日天有微曦,她才站起身,將衛驍的屍體挪到她所挖的深坑邊,然後吃力地將他放了進去。
待衛驍的屍體躺在深坑裡後,衛璽又在深坑旁跪下了身,用雙手將泥土撒到衛驍身上。
她沒有用鐵鍬,而是用自己的雙手。
粗糙的泥土摩擦到她滿是傷的手心,火辣辣的疼,她卻像毫不在意。
坑裡的泥土愈來愈多,漸漸的,泥土完全覆蓋了裡邊的衛驍,讓衛璽再看不見他,衛璽手上的動作依舊在繼續,用手捧着泥土將墳坑填滿,再將其堆成一座小土堆,堆成一座小小的墳冢。
衛璽做完這些的時候,天色已完全亮了起來。
只見她將墳冢堆好後便跪在地上伸手去採周身的野花。
她在這山腳邊呆了整整一日一夜,那個悄悄跟着她的人便一直在暗中盯了她整整一日一夜,什麼動靜也沒有。
不過就在她的手裡抓了大把的野花時,一隻鴿子朝那暗處的人飛了來。
鴿子腿上綁着細細的小竹筒,儼然是一隻信鴿。
當衛璽正要將摘了滿手的野花放到衛驍的墳冢上時,忽然有人站到了她身邊來,就像憑空出席一樣,並且——
用劍抵着她的脖子。
衛璽怔住,而後就像什麼都沒有感覺到什麼都不害怕似的,鎮定自若,躬下身將手中的野花輕輕放到了墳冢上,一邊輕聲道:“又是想要用我來對付柏舟大哥嗎?沒有用的。”
她這麼冷靜,倒是讓站在她身旁的黑衣人不能冷靜了,只聽他冷冷道:“有沒有用可不由你說的算。”
黑衣人說完,將劍柄用力敲到衛璽的頸後,生生將她給敲暈,而後將她往肩上一扛,腳步生風,帶走了。
但這黑衣人沒有發現,他扛着的這個姑娘和尋常人不一樣,她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就像個已經死了的人一樣。
一個多時辰後,皇都城牆上,弓箭手將手中弓弦拉滿,弓上箭簇在日光下晃出鋒利的光,貼牆而站的弓箭手身後還齊刷刷地站着一排後備弓箭手,顯然是做交替上前之用。
城牆下的護城河外,一名身穿甲冑的年輕將軍正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他的面色很陰鬱,他看着城牆上的葉柏舟,眸中還有不可置信,顯然不能相信他竟然還活着。
他的身後列着數百士兵,年輕將軍身旁的另一匹馬上,則是坐着三日前那個夜裡從翎王府跑開的葉池玉。
城門之上的城牆上,站着一臉冰冷的葉柏舟,他右邊臉上的猙獰疤痕使得他的臉看起來陰冷可怕,他冷眼看着護城河前的葉池玉與年輕將軍,冷冷道:“怎麼,十七皇子這是要造反麼?”
此時此刻,只見葉池玉睜着腥紅的雙眼死死盯着葉柏舟,眸中充滿了濃濃的仇恨,恨不得將葉柏舟千刀萬剮。
只聽他身旁的年輕將軍正沉聲對他道:“十七皇子,是末將無能,未能保護好公主,才使得她被翎王爺殺害了。”
很顯然,這年輕的將軍便是葉池玉離開石原城時將葉芙蓉交託給信得過的人,只不過——
“葉柏舟——”葉池玉緊抓着馬繮的雙手因爲深深的怨恨而輕輕發顫,“就算我不能爲我姐報仇,我也要讓他飽受失去愛人的痛苦折磨!”
就在此時,一匹駿馬如風一般從後邊疾馳而來,馬匹停下的剎那,駕馬的黑衣人將馬背上伏着的一名女子扔到了葉池玉面前的地上來,沉聲道:“皇子,您要的人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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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還有一章,柏舟和小璽P的故事就要講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