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命想挽回的從前, 在我臉上依舊清晰可見。
——《不能說的秘密》
坐在一邊看着躺在牀上的陌生女孩兒,以及站在一旁臉色煞白彷彿下一秒就有可能昏過去的殘夏,蜻蛉的表情說不定是有生之來第一次如此的迷茫。他不知道爲什麼會有陌生的女孩兒出現在妖館, 更不知道爲什麼她會一上來就竭力要把自己置之死地。
還有殘夏的反應。蜻蛉是第一次在殘夏臉上看到如此複雜的表情, 自從他幫自己把女孩兒拉開那刻到現在, 殘夏的表情始終保持着一種平靜的沉重, 偶爾露出不可思議的訝異表情, 幾秒之後又立刻變成得而復失的悵惘。直覺告訴他殘夏一定是在與女孩兒接觸的時候看到了什麼,可是他也知道,若是殘夏不願說, 這事便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無意中扭動脖子時,火辣辣的感觸就立刻從蜻蛉的喉頭涌上來, 疼到他忍不住想要□□出聲。可是當他看到一旁的蘭馨正用擔心的目光遊走在殘夏、女孩兒和自己身上時, 他還是強忍着把痛楚嚥進肚子裡。
現在的這種狀況令蜻蛉哭笑不得, 他今天經歷了這麼多的第一次:第一次被一位女性危及生命,第一次迷茫摸不着頭腦, 第一次見到殘夏的臉變成情緒調色盤。這些新鮮的經歷若是放在往常,他一定會興奮地喊上一句“哇哦!!有趣有趣。”
可是此刻、現在,蜻蛉又一次把目光移回牀上陌生的女孩兒身上,他一點也笑不出來。他看着昏睡中的女孩兒,看着她睡夢中的容顏, 突然想到一個幾乎不曾使用過的詞彙——觸目驚心。
女孩兒的長髮鋪散在牀頭, 好像你一不注意它就又會立刻生長開去。她的長髮是那樣的長而濃密, 像是在深海中蓬勃生長的海藻, 看似毫無動靜卻像是暗地裡正一絲一絲吸食女孩兒的生命。蜻蛉這樣的想法並不是毫無根據, 因爲和那一頭濃密烏黑的長髮相對比,女孩兒的臉色蒼白的近乎於病態, 如果你低頭去看的話,甚至可以看到她眼瞼下一條條淡紫色的靜脈。
還有她那雙因爲充血而發紅的眼睛,雖然現在是看不到的,可蜻蛉想他是忘不掉了。
他忘不了曾有那樣一雙眼睛,盯着他的眼神帶着歇斯底里的瘋狂。
沉默地坐在牀邊爲女孩兒蓋好被子,蘭馨心裡不斷有問號閃出:爲什麼兩個人從試膽大會的走廊裡出來之後會無端帶着一個昏倒的女孩兒呢?爲什麼蜻蛉的脖子上有那麼明顯的淤青?還有,爲什麼殘夏的臉色會突然變得那麼難看?
明明有那麼多想要問出口的問題,但考慮到屋裡的氣氛,蘭馨沒有猶豫就將這些疑問句又咽進肚子裡。周圍的氛圍很明顯地告訴她,現在的狀況還不允許她開口,於是,她只能在一旁仔細打量着這個陌生的來客。可是越看着她,蘭馨就越加感到不可思議,這張靜靜沉睡的面孔,她好像在哪裡見過,她絕對是在哪裡見過的。
——可是到底是在哪裡呢?
“小蘭蘭和小蜻蛉你們也回去休息一下吧。小蘭蘭也好爲小蜻蛉上點藥。這裡有我就好了。”
就在答案呼之欲出的時候,蘭馨的思緒被一旁的殘夏及時打斷。她擡起頭看着突然笑容燦爛的殘夏,直覺性地皺了皺眉頭,卻也沒發現有哪裡不對勁。她的確是應該更在意蜻蛉的,於是當被提及蜻蛉脖子上的傷痕,蘭馨便毫不猶豫地點頭,然後拉着蜻蛉要往外走。
“蜻蛉,我們都站在這裡也沒有什麼可以做的,你就先來跟我去擦點藥,這裡有殘夏先生呢。”
“嗯,好。”
感受着手中的溫暖,蜻蛉並沒有拒絕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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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房間裡只剩下殘夏一人守在女孩兒身邊。
他輕手輕腳搬來木椅坐在牀沿,看牀上的女孩兒在睡眠中偶爾睫毛微顫,好像下一秒就會毫無預兆地醒來,心裡難免有些不安。因爲在最初接觸到她的那一瞬間,他看到的東西有太多太多,信息量龐大需要他花去很長時間來消化。
若不是相貌上沒有什麼巨大變化,殘夏幾乎不敢相信這個掐着蜻蛉脖子的人竟會是二十三年以後的蘭馨,那個總是微笑着一心一意追隨蜻蛉的小女孩兒。實際上,讓他不能接受的還有後來的自己和她的關係,那種明明沒有親身經歷卻幾乎立刻就盈滿他心房的感情,那種如果沒有體會沒有明曉說不定會更好的感情。
殘夏忍不住伸出去觸碰那個女孩兒,一下一下輕柔的摩挲,他試着撫平女孩兒睡夢中仍然緊皺的眉頭。手指順着眉間滑下來,指尖冰涼的觸感讓他有些心酸。
凌亂卻蓬勃的長髮中央有那麼一張蒼白的臉頰,臉頰低部是一個尖尖的下巴,乾澀的嘴脣緊緊地抿在一起,一雙粉色的眸子剔透的像是水晶。
“!!!”
當殘夏意識到女孩兒已經清醒的時候,已經對上她那一雙倒映着他身影的粉眸。一時間的愣忡,殘夏不知所措,只是本能性地張嘴說道:“你醒了。”
女孩兒先是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眼睛便不自覺移向正覆在她臉龐的那隻手。殘夏被這目光看的一顫,猛然想起自己剛纔的小動作,慌張着想要收回自己的手來,卻不想在剛要縮回來的時候被女孩兒緊緊抓住。他驚訝地見她小心翼翼將臉頰貼在那隻手上來回輕蹭,像一隻可愛的小貓不確定的試探,在確定之時終於露出滿意的笑容。她嗓音微啞卻帶着股笑意:“嗯,我醒了,殘夏。”
“你吃過午飯了嗎?”
想着她說不定會先告訴自己百鬼夜行的事情,想着她說不定會急忙跑去見蜻蛉,想着她說不定會這樣,會那樣,殘夏甚至設想了千萬句兩人最開始的對話,卻沒有料到牀上的女孩兒會在看了一眼正午的太陽後以這樣一個問句開頭。反應不及他只得迷迷糊糊但誠實地搖頭,然後,他就又看見她細長漂亮的眉毛皺起來,囧成一個川字。
殘夏還沒來得及解釋什麼,女孩兒就已經掙扎着坐了起來,他看女孩兒動作蹣跚急忙要去扶:“小心,蘭——”話一出口就變得不合適起來。
女孩兒卻沒有在乎,只是緩緩推開他想要攙扶的雙手站了起來,擡起頭站穩後又握住那懸在空中的雙手,望進他的眸子裡:“看來我們首先要重新認識一下。殘夏,我是桜時鳶,是你的Secret Service。你平時都叫我阿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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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殘夏看着桜時把冰箱裡僅剩的那些蔬菜變成什錦炒飯端到自己面前的時候,他真的覺得自己已經陷入了一個怪圈。
這樣不按常理出牌的一個人真的是蘭馨嗎?他產生了這樣的疑問。可是啊,他又怎麼可能懷疑呢,懷疑這個事實就等於懷疑了自己的能力。在他們接觸的時候,他可是看的清清楚楚呢。
“還沒有‘看’夠嗎,殘夏?我現在允許你運用能力也只是知道你還有疑問,但是就連吃飯時你也要用能力?殘夏你也差不多該相信我了吧,所以休息一下快來吃飯吧。”
呃,這個強勢地命令我的女孩兒真的是蘭馨嗎?看着這個硬把自己拉向餐桌坐下又把勺子塞進自己手裡的女孩兒,殘夏又一次陷入無語。
當殘夏迫於眼前桜時鳶強勢的眼神而不得不開始把勺子盛上炒飯送進自己嘴裡的時候,低下頭,他想,時間能改變的真的是太多太多。
殘夏一邊吃着,再擡起頭的時候就看見桜時趴在這張窄小的單人餐桌邊,望着自己,笑容燦爛。
“真是懷念啊,這個空蕩蕩的房子,這一張小小的餐桌,還有在餐桌上認真吃飯的你。”桜時這麼說着,擡起手遍抹掉黏在殘夏嘴角的飯粒,態度自然。
任殘夏再怎麼吃驚,桜時也並沒有收回還留在殘夏嘴角的右手,一瞬的觸碰變成了長久的輕撫,她望他的眼神閃着溫柔的波光,一瞬間那溫柔裡就流出水分來。
“蘭,你……”
放下手裡的勺子,殘夏急忙向她靠近,他擡起手莽莽撞撞爲她擦拭眼淚,顯得手足無措,他不知道她爲什麼笑了又哭,卻又在感受到他的觸碰後在眼淚中露出微笑。
雙手被回握,被一雙比自己更小的手包裹,殘夏眼看着桜時一寸一寸向自己貼近,最後竟緩緩將腦袋壓在了自己的胸膛上。僵直身軀,殘夏不敢動彈,周圍突然安靜的可怕,他甚至能夠聽到自己躁動的心跳。
時間靜靜流逝,人們卻感覺不到它的遊走。
沒過多久,他便感覺到胸口衣料的溼潤。她細細軟軟的聲音透過胸腔傳向他的心裡。
“殘夏,你還活着。真好。”
不由自主抱緊埋首在自己胸前的她,是誰說時間改變了她呢?完全沒有變吶。
還是這麼堅強,還是這麼脆弱,還是這樣的她。
“阿鳶。”
第一次,殘夏真心吐露出她的另一個名字。
如同與船舶進港口,如同溪流歸入大海,一切順利成章且純樸自然。殘夏不斷自問,最後得出答案。其實在內心深處,他也渴望這麼叫她。反反覆這聲呼喚是一種神聖的儀式,這預示着她已成爲另一個個體,是屬於他的,一個特別的存在。
“哇哦~有趣,殘夏。不要告訴我這個剛纔還急着要掐死我的人是你的女人哦。”
“蜻蛉,別說了。殘夏先生,對不起,想着來給你們送午飯就擅自進來了……”
房門被打開的那一刻,殘夏明顯感覺到懷中她的僵硬。當門口處兩人的聲音落下,她幾乎抑制不住自己的顫抖。
殘夏低低地探出一口氣,望向蜻蛉的眼神晦澀難懂。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你的女人啊。
不過……
“沒錯,她是我的。”
抱緊她在自己懷裡,雙手傳遞力量,這次他不會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