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錦繡璇璣鎖不住,一瓣紅綃入夢來。
本宮,本宮從出生起就尊享這個天下間第二號貴重的自稱,從沒有母妃開始,註定此事。
天生聰慧,文才武略,只是孃胎裡帶來疾病纏身,據某些不靠譜的太醫所說,一輩子也就這麼過了。可只有本宮知道,那病之妖異處,豈是一個“一輩子也就這麼過了”可以概論的,每年重陽時候,不說也罷。
本宮一個過活就是十四年,順順當當的讓不少人記恨,自然,那些記恨本宮的,無不使過什麼明裡暗裡的法子試圖給本宮添些絆子來玩玩。來玩玩,是啊,其實不過是派幾波刺客,下幾次毒,放幾次火,彈劾幾次罷了,本宮記不清楚次數了,記那個也沒有用,反正到了明天也總是會有的,總要有什麼樂子來找一找的。
不過,顯然,了無生趣,本宮就這麼病病殃殃沒精神氣地活了十四年。
到十四歲生辰日,終於見着了人間顏色爲何物。
那日風清氣朗,是重陽之後的日子,本宮在外頭放給人看的生辰自然不會是重陽日那個了不得的日子,那日本宮剛剛從那見不得人的形態裡頭脫身,正是心情好的時候,滿院子的黃紅葉子是可看的,衰草依依也是可看的,山石嶙峋也是可看的,秋水橫波也是可看的,還有就是,咦,這小女娃也,是可看的。
滿園子的燦黃顏色裡鮮見的緋紅顏色的一團,不是宮女的打扮,粉嫩嫩嬌滴滴的臉蛋從一個側臉便可以看出其精緻姝麗來,她直愣愣盯着那一脈池中秋水,似乎在看什麼玩意入了神。
本宮心情好,覺得這女娃娃也像本宮的心情似的,漂亮得剛剛好,與本宮的好心情堪堪相配,看她這模樣,是不是哪個不受寵的妃子生出來的小公主也未可知,要不,就擡她個封號也是不錯的。本宮鮮能對什麼事情產生個興趣,尤其今日心情好,要加個尤甚。
“你是誰家的小孩?”
她沒立刻回答本宮,將臉轉過來,白嫩面頰上一雙眼睛比那一灣秋水還要清還要涼,含着霜夾着雪看過來,本宮覺得心裡某處一動,不由將手覆在心口,忍下那一絲悸動,是過往多少歲月不曾有過的鮮明絕豔。
“紅妖,我的名字。”
那個聲音奶裡奶氣的,語氣卻並不嬌弱,硬得像是假山的石頭,從極寒之地送過來時的硬邦邦。可偏偏本宮聽見了,想笑,本宮大概也是笑了,因爲那女娃娃眼裡冰霜一碎,生生碎出一點驚豔來,讓本宮看個正着。
後來本宮在深宮重重裡每每思及那悸動一縷,不可捉摸,覺得或者是老天也看不過去我這一輩子就這麼像一池死水一般的過去,強行塞給我一條緋紅錦鯉來,攪動了一池漣漪,種了火紅又大朵的綺麗睡蓮,人間最罕見的景緻,都用來給我添幾分人間滋味來。
本宮心情好看來是什麼事情都能做得的,譬如,給那個粉嫩玉琢的女娃娃梳頭,給她穿衣,幫她洗漱,同衣同食之類不在話下。範亭那時候聽見本宮殿內多少閒話都一一報來,本宮殿中的人是時候清洗一番了,輕飄飄一句命令下去,範亭自懂得我心意。
因爲本宮,看見她就覺得,心情好。心情好,什麼事情都能做得。
“你想要什麼,本宮都許給你。”本宮好心情地問。
“本宮是什麼人?”她頭一次好奇地發問,碎雪的眼眸裡是一脈清輝。
本宮大概是又笑了笑,“是我。”
“那你說是你就好,說什麼本宮。你們這些人,真煩。”那紅妖兒搖搖頭,做出一副不屑的神情來。
本宮瞧着稀奇,畢竟她臉上表情少得很,能有一種算一種,像是那些民間的小人畫似的,故而也不着惱。
“好啊,你說,你要什麼,我都許給你。”
“我要一塊石頭,就那塊湖中的一塊石頭。”
這是本宮送給她的第一件她真正想要的東西,一塊石頭,比她還要高還要壯實的一塊灰紅顏色的石頭。範亭水淋淋的親自去取了來,不敢怠慢,大概是因爲本宮之前因爲她把宮裡上下都洗刷了一邊嘴巴的緣故吧,範亭總是對這女娃娃格外上心。
她所求不多,本宮卻一日日地想給她更多,範亭後來說,本宮寵她過甚,恐招人害她。
本宮當時大抵是害怕了幾天嗎,可後來這廝突然有一天拿了一碟子點心回來,嗙的一聲拍在桌子上,爬上了凳子,直勾勾瞧着那點心。
本宮當時在做什麼,在看公文嗎?那桌子大概就是本宮的書案了吧,那凳子,唔,好像是本宮正坐着的凳子,小女娃,你的袖子擺到本宮腿上了。
“你今日怎麼還端了一盤點心回來?”
“有條小蛇送給我的,很有意思,特地帶回來給你看看。”她脣角彎起一抹笑,冷得近乎三分冰寒,本宮瞧着,也是賞心悅目的。
“嗯,蛇蠍婦人,果真有毒。”本宮嗅見那隱約味道,甜香裡一般雜味。
“我就是覺得它甜得有些齁,真是稀奇。”她一扭身子跳下去,走了。
本宮覺得這孩子彆扭得也是恰到好處的可愛,爲遮掩那淡淡藥味,這點心用的棗花蜜似乎有些多了。
範亭當時站在邊上,從此再也沒有開口說什麼會招來他人記恨的廢話。本宮很滿意。
紅妖兒是本宮順風順水過了十四年餘遇見的頭一號的變數,本宮從來沒想到過自己居然會做侍從纔會做的事情。就像本宮從沒想過這一輩子要求人什麼。
經容姨一事之後,她就消沉下來,眼裡燦若冰雪的清輝也不見,成日裡抱着那塊不知爲何小了許多的石頭呆坐着,一頭長髮也不再讓本宮打理,依舊是初見時候的散披着,襯得一張臉旁紅光爛漫再不見。
本宮心情也不太好,每日裡也守在她身邊,泡泡茶,看看她,本宮總覺着,這紅妖兒會在本宮不留神的下一刻突然就飛走了,自然是要好好看着,畢竟是本宮身邊唯一能看出是朵花的一朵花。
果然,這朵花不過幾日就飛走了,還是在本宮的眼皮子底下。
隱約有人拍拍本宮的臉,有人說話,說的是,有緣再見。
本宮眼前昏昏暗暗的,想了一想,還是順遂地暈了過去。她要本宮暈過去,那便,暈上一回便是,畢竟,是她想看到的。
醒來,又是昏暗世間,權謀混亂,小人處處,真無聊。
本宮,啊不,我,我盼着你那個有緣再見,紅妖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