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出一絲感慨,那麼一個冷豔卓絕的冷美人,如今竟到了這般地步,將一縷魂彈回她體內,她登時精神了許多,扶牆起來,不可思議地望着我,“你……”
“爲什麼非要在今夜見他?”
她怔了怔,忽然大笑起來,嘲諷盡顯,“卉娘呵卉娘,枉他一直對你矢志不渝,你竟連他的生日也不知,他這麼多年的苦守,真算是錯付了。”
彷彿有一道閃電在腦中劈下,我晃了一晃。
年齡,夢境,生日……誠然,這尋常的巧並不具有說服力,卻仍讓我生疑不輕,且關於蘭痕的一些基本資料,這一百多年來,我未問,也不知。
“妖君是何時成爲無歸寨主的?”我微凝了一下眉頭,“如實答,本寨便放了你。”
留她在這裡,還得免費管飯,殺她麼,已經沒有必要了。
如今妖界大統,一切盡在我手,她一條泥鰍,再不安分,也掀不起多大浪濤。
她目光爍了爍,神色泛起一絲釋然和期許,“大約是一百一十年前,妖君不知從何處來,輕而易舉地將被結界封住的無歸山解了禁,入主山中,成爲第一任寨主。”
一百一十年前,我從那名白衣仙子體內冒出頭來。
“聽妖君說起,丘陵地區,荒涼塚上,曾死了許多人,出了什麼事?”
她有些訝然,細想了一下,“大概在妖君入主無歸寨的十年以前,天庭發生了一場動亂,我們這些下界的妖,自然沒有資格上九重天看一個究竟,只見着天穹不斷震盪,有仙家和天將的遺棄從上面墜落下來。”
唔,等於沒有回答,我白聽她嘮叨了這麼一段。
思忖一下,該問的,大概已經問了,但我心中仍然很堵,許多疑團不知從何問起,不知如何問,似乎有關又無關。
我如約將她放了,她整理了一下儀容,去見蘭痕。
蘭痕卻躲到了弄月樓中,光明正大地在主座上,悠然品茶。
鬥了一會法,我只能磨着牙矮身落下偏座。
對他的行徑頗爲看不起,“妖君忒薄情,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衣,任憑花枯葉敗,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他含笑望過來,“卉娘將中州地區的詩詞拆了,任意組合,竟也順得通。”
我肅然道,“總歸當初蛛毒拆散了你我,倘若不撈回一點蠅頭小利來,豈不是虧了個徹底。”
他一副若無其事的形容,“利從本出,該是卉娘你來補償纔是。”
這條滑舌頭……我噎住。
今日是他的誕辰,且來得有些意外,我尋思要不要送一樣小禮品表示一下,但作爲夫管嚴,倘若子懿知道了怕又得散發好一陣子寒氣,導致百里方圓的生靈遭受凍害,那便是我的罪過了。
我將他請上弄月樓頂,命小弟拎來一瓶百年佳釀,再上幾盤小點心。
蘭痕甚是無語,擡頭望了望天,“今夜雲翳遮蔽,並無一絲月光,在這黑燈瞎火的夜中對飲,卉娘好有興致。”
小弟又拿來燭臺。
蘭痕苦了一張臉,“這……”
蛛毒悽着一張冷顏,從逸君樓掠飛過來,坐下。
“不就是爲你慶個生麼?”
我搖頭,“今夜不但無月,且無中天北極,想必是不願掩了壽星的光輝,這般天地恩寵,妖君該好生享受纔是。”
蛛毒撩起袖子,掩口笑了。
我怔了怔,她不犯惡時,居然那麼美,彷彿暗夜中盛放了一朵絕世葩華,彷彿白晝中萬物失色,因她而黯然。
蘭痕微張着口,似是有些不敢置信,良久才道,“爲我……慶生?”
我道,“虧是蛛毒日夜念着,我不知也知了,唔……”環顧一下,“將鬼君和三寨主請來,恐會熱鬧一些。”
話才落盡,一道黑影已佇立在桌旁,源源不斷地散發寒氣。
蘭痕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多少年了,一向是這副德性,但凡遇到不滿之事,總是一言不發地冒冷,好似這蒼生都欠了他一樣。
我甚大方地變出椅子與他。
他不賣我面子,化了張更華麗的,兀自坐下。
這喜吃醋的小氣鬼喲!一把年紀了,還學紅男綠女的怨懟。
蘭痕又一聲哧笑。
冷桑隨即上樓來,除了鬼君,大家都爲蘭痕夾菜,弄得他杯盞的酒水中摻了不少雜物,喝得十分糾結。
他不時仰首看向中天北極的位置,眸子有幾分悵茫,我尋思着酒後吐真言,便一杯杯灌他。
鬼君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卉娘試圖將妖君灌醉,安的什麼打算?”
蛛毒警惕地看向我,冷桑依舊一言不發地飲酒。
“生日嘛,鬼君若是可惜了這罈子酒,窖中還有許多,自個兒搬來喝便是。”我沒好氣地回他,這傢伙總是不讓人省心。
一罈子酒十分之八九進了蘭痕腹中。
他眯着眼睛看我,勾脣,一杯杯接過,一杯杯飲下,眸中的神色越來越迷離,泛起幾絲癡渾。
“卉娘,你又讓我喝。”
他樂呵呵地笑了,以手支頤,側身倚着桌緣,另一隻手來拿我遞的酒,卻摸不着方向,手背一碰,將酒杯掀翻。
“咦,撒了,再來,再來……”他向前傾了傾身,半邊藍衣從肩頭褪下,暖玉般的肌膚顯露出來,手再次伸向我,“卉娘,你許的諾言,究竟哪一世才實現?”
我吃了一驚。
“什麼諾言?”蛛毒訝然問出,一副我與蘭痕私下進行了什麼勾當的懷疑形容。
“夠了!”鬼君將酒杯往桌上猛地一頓,語氣含着慍怒,“胡鬧什麼?”
寒氣幾乎在人身上凝出一片霜白。
我又吃了一驚,以前,倘若他生氣,定然十分有範兒,一般是沉默着與我打冷戰,過一會便好了,哪像今夜這般失態?
“不夠不夠,還要喝。”蘭痕不屈不撓地耍酒瘋。
我毫不客氣地回敬道,“今夜是妖君的生日,鬼君有再多的氣,也希望擔待一些。”
原以爲他聽了這話,會一言不發地離開,然而,他只是沉默着飲酒,修指突兀蒼白,杯壁上有淺淺的裂縫。
但,蘭痕已經足夠醉了,我在酒中動了一些手腳,可以讓人講出真話來。
我讓他們三退下。
一聲脆響,鬼君手中的酒杯化作一堆碎片,攜着凌厲的氣勢,飛向八方。
冷桑和蛛毒險險避開。
我替蘭痕抄住了兩片,頓覺有些窩囊,作爲一寨之主,妖界之尊,卻堪堪是個夫管嚴。
蘭痕依舊含笑看我,從容雅然,醉態風流,似是不知發生了什麼。
“無非是想與妖君說一些話,三位的臉竟比夜還要黑沉許多。”我感慨,“想必是作了什麼猥瑣的猜想,倘若不加以改之,上樑不正下樑歪,影響了黑息寨的風氣,那便要讓其他界域看笑話了。”
冷桑霍然起身,大步落落地下去了,帶起一陣乾脆果斷的風。
蛛毒遲疑地道,“寨主……”神情無比糾結,似是心尖尖上的肉要被人殘忍地割了去。
我不耐地打斷她,“莫非怕本寨吃了妖君不成,你也知他對我的心思,倘若真要吃他,招招手便是,用得着這般齷齪的方式麼?”
她咬了咬脣,也下去了。
剩下極難對付的一個。
我無非要求證一個事實,倘若是真的,且與我的夢境相符,那麼,其它內容也大概八九不離十,但鬼君從不向我透露半分,我只好將希望寄託於蘭痕身上。
在這關鍵時刻,他跟我玩起了犟驢脾氣。
大腦被他攪得暈乎,我摸着額頭,“這個,鬼君還有其他事嗎?”
子懿依舊巋然不動地坐着,兀自散發寒氣,“你要問些什麼,我不打擾便是。”
我無語地望了望天。
“卉娘。”蘭痕噴着酒息,斜挑起桃花眼,撐桌的手有些承受不住地晃了晃,身軀幾乎倒了下去,“你一次次食言,我一次次等,百萬年過去了,你……呵呵……”
任是翩翩妖嬈君,喝醉了也是這麼一副胡言亂語的德性,我嘆了嘆,走到他身旁,將褪下肩頭的衣物拉上去,他一把捉住我的手,“不過,你許了我下一世,還會不會違背?”
我察覺到不對勁,側首看去,子懿一臉蒼白,死死地盯着我,眸中柔波暖意都作古,那麼的冷,那麼的不敢置信,緩緩吐出四個字,“可是真的?”
當初,之所以許下下一世,是因爲下世的捉摸不定,變幻莫測,誰也不知自己會入什麼道,以什麼形式存在,又是否真正擁有來生,不過是讓愧疚得以緩解,不過是一種慰藉,誰又會去真正關心下世?
然而,面對他,我依舊啞口無言,心緒一時複雜莫名。
不知不覺,手指已冰涼透骨。
他彷彿能望穿我的心底,讓我無處遁形,說不出一句辯解的話來。
“自然是真的。”
蘭痕勾着慵懶醉離的笑意,手在懷中不順當地尋了很久,直到腰帶散開,衣襟寬解,終於摸出一樣東西來,夾在指間,眯着眼睛端詳,“嗯,卉娘,你給我的,約定下一世的什物。”
他音調濃濃軟軟,含着滿滿的希冀,我聽來卻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
子懿身體一顫,臉色由白轉青,手指控制不住地抖了起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