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我只是一縷澤兒，真恨不得一花瓶砸到他頭上。
仙僚站在一旁，嘖嘖讚歎畫中的女子生得驚天地，泣鬼神，又安慰了天尊一番，說什麼“依人逝去，佳人另覓”，又說什麼“天尊一副思春樣，要爲天尊送一籮筐女仙來。”
天尊淡淡道，“這女子只在夢中出現，還未從幻境中誕出，何來的逝去？一籮筐的女仙也不必了，我等她一個便是。”
仙僚感慨了一番天尊的癡心，坐一會兒，品嚐完一杯香茗後，告辭離去。
天尊眸光欣然，嘆了嘆，“卉娘，他們都將你忘了，好，好。”
我不解其意。
他幽幽道，“再過五十萬年，你便是仙子，永遠留在九重天，與我相伴，最後一同羽化，消失於渺渺太虛中。”
我考量了一下，“既然如此，我得有一個身份纔是。”
不然，那些覬覦天尊，前來叨擾又被天尊毫不客氣打發回去的女仙定有想法，弄不好成千上萬年以爲自己有機會橫插一腳，耽誤了青春，那便是我的罪過了。
他道，“我早已想好，百花始祖。”
我驚了一下，但凡冠上始祖的，必然是年齡又破舊，資歷又老，形容又枯槁，十分不願意，“卉娘不過是一朵小花兒，那麼年幼，怎能擔得起始祖的稱呼？”
天尊揚起一抹嘲諷，“莫不是以爲自己有多嫩？”手指輕釦凝華盞，帶着強調的意味，“你已經五十萬歲了，雖然經了二世，然當初也與天地同誕，且可以轉爲任意花類，說是百花始祖也並不稀奇。”
他去天庭那兒登記了一筆。
說是在匯聚了六界氣息的煌郢界，有一株與天地同壽的植株，名曰幻夕魁，在傍晚時可以化作任意花朵，而世間萬姝千芳，皆是由其在鴻蒙初開時變成的無數類種繁衍傳承下來。
又說那一株幻夕魅的精元正由他養護着，約莫再過三四十萬年，便可凝聚成人形，屆時可封爲百花始祖，司管世間百花，以及負責冊封花類修煉而成的仙子仙人。
前期工作，算是做足了。
煌郢界確實是有這麼一株幻夕魅，考慮到封一個始祖並不是一件好折騰的事，天庭定會好生查一番，子懿將我一同帶到煌郢界，讓我與幻夕魅熟絡一下，順便要將它的精元取走。
這個老騷包男，一向善於辣手摧花。
然而，事情遠遠出乎了他的所料，也叫我驚得久久回不過神來。
我見識到了什麼叫最完美的巧合。
那株幻夕魅果然不愧是花中奇葩，亭亭玉立於玉魂山巔，約莫八尺，葉子邊緣鋸齒起伏，片片若梨花白，透着玉潤之澤，並向外呈現大翻卷狀，十六瓣的花朵，呈現晶瑩剔透的雪藍色，且蒙了一層熒光淺霧，美得如夢迷離，仿若幻光凝聚而成。
夢境在這一剎那舒適無比。
我彷彿沉入了雲端之中，被什麼不斷地吸下去。
“嘭！”
一聲突如其來的巨響，凝華盞壁開了一條淺淺的裂縫。
天尊的手也不由得顫了一下，詫異地垂視我，將盞子拎到眼前，“卉娘……”
“有什麼在吸我……”我不由自主地撞向裂縫，“疼，撕裂般的疼，又舒服得緊，嗚嗚……”
“嘭！”
凝華盞破碎，我迫不及待地向幻夕魅飛了過去，直直掠入花心，瞬間，所有的芳澤，所有的精元，紛紛朝我聚攏而來，我原本不過一縷靈澤，天尊餵養了五十萬年，倒也胖了不少，那些虛無的什物在我虛無的體內流竄移動，充實，凝形，五十萬年來，我第一次有了“重”的質感。
“卉娘莫怕，你原本是百花始祖，誅仙台中散佚的三魂六魄歸入了植株本體之中，現下魂魄與元靈充回肉身之澤，助你化形……”
天尊在一旁嚼些高深莫測的舌頭，我在混亂之中，也好歹聽了個大概，聽他含着欣然的語氣，聯想到他曾說話的那一句，“這日復一日，你欠我的，以後要通通還回來。”我不禁抖了三抖，所謂褔兮，禍之所倚，便是這麼一個道理。
不料禍患來得這麼突然。
十六合攏的花瓣向外翻開，我“嗵”地一下子從幻夕魅中心滾落下去。
終是掉到一個暖熱的懷間，枕着的手臂是多年不曾有過的溫存。
天尊脣角勾起，面顏分外柔和，丹鳳眸中是滿滿的眷意，修指撫過我的臉頰，似是有些不太相信，“卉娘，你總算是回來了。”
我攀着他的懷，告訴他，我一直都在。
引夢石在這一處戛然而止，恢復一面明鏡。
“這個夢可算是圓滿了。”我打一個呵欠，不理會側着赤果果的身軀望我的子懿，下了榻，準備去洗漱，余光中，似乎瞥見子懿的眼有些哀悽。
這色胚，不就是不喂他早晨的吃食麼，拿出一副怨夫的模樣與誰看？
我終究是有些不忍，重新坐到榻邊，握住他的手，“鬼君若有需求，但說無妨，往日的豪放也無須遮遮掩掩。”
被我嘲諷，他並無一絲羞赧，只是那麼落落寡和地看着我，目光蒼涼得久遠，“若是到此爲止，若是圓滿，該有多好？”
該是平素撫了太多的哀樂，以致觸景生情，我順着他的心境有模有樣地嘆了一息，“終究不過是夢境，鬼君何必較真，卉娘覺得，儘快洗漱了去奏簫，還實際一些。”
他的手反握住我的指尖，“卉娘，若是我傷害了你，你會不會原諒我？”
我連替代品都忍了，這恐怕是作爲女子最大的屈辱之一，還有什麼放不下的？而他又何來的這麼一句？
輕拍他的手背，“鬼君怕是多慮了，卉娘雖居妖界尊主之位，但也清楚得很，妖君與鬼君的法術都遠遠在卉娘之上，地位算是二位拱手相讓的，今又承了鬼君的玉露，感激卻還來不及，哪裡又會責備？”
爲了祛除他心頭上的陰翳，我放下姿態，一番話說得自己肉麻不已，承的也並非雨露甘霖，而是可折葉摧花的狂風驟雨，要是真感激，說明本寨的腦袋被驢踢了。
他臉一沉，“你與我生疏。”
我一驚，“卉娘不敢。”
他臉再沉，“你又與我生疏。”
竟有些委屈的意味。
我趕緊將他摟在懷間，“是鬼君見外了，卉娘怎敢與鬼君生疏，這寨主位還想當個四五十年呢！”
“原來你是爲了當寨主。”他一嘆。
我無語了良久，垂視那張冷冽又蒼涼的面顏，心一柔，道，“若我去了，鬼君該如何安頓自己？”
“跟卉娘一道去。”
他勾脣，笑得安然。
我眼角一酸，終於將那句話說了出來，“卉娘不過是一副皮囊，鬼君何必執著？”
他幽幽道，“你不是皮囊，是我心中的血肉與靈魂。”
這句話在情侶之間算是及格以上的肉麻，從他口中說來卻是無比深沉，百年前，我的心絃因蘭痕輕輕顫了一下，此刻卻絲線共振，嫋嫋之音中，有花瓣猛跌枝，有萬靈瞬伏拜，將我的魂兒魄兒都巔得渾不知北。
我不過是一副皮囊，一副皮囊而已。
這反而愈加地證明他對那位仙子的執念有多深，我同時感到一陣絕望至極的悲哀。
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若她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的。
忽然間想起一樁事來，更覺荒涼又荒唐。
百多年前，蘭痕將我救走，我頗爲自豪地向他炫耀，我是從一具遺體上長出來的，他甚慘然地叮囑我，不要告知別人，似乎當時我還猜想了一下，那女仙興許是他心儀的女子，而昨日，他在雲上唱葛生。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於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此刻，我被澆了一個透心涼。
原以爲，即便對蘭痕寡淡了，但好歹有他矢志不渝，卻不料，他與鬼君一樣，自始自終愛的，不過是同一位女子。
我更情願，他在我先前，戀的是別個，既然是那一位女仙，便說明……
將冰冷的手從子懿掌中抽出來，我木木地移到露臺，洗漱了一番，忍不住長長嘆了三嘆，纔將抑鬱之氣排了出來，纔將淚逼了回去。
活了大半輩子了，卻尋不到一個真心相與的男子。
我又在梳妝檯前坐了很久，小心地挑撿着，生怕錯過忽然冒起的白髮，但終歸也是時候了。
凡人的女子，多數可以活到花甲和古稀之間，大概四十歲左右，青絲開始變銀髮，而我如今的年齡，正對應她們的這個時候，正是黑山老妖所指的半老徐娘，有些敏感也在所難免。
子懿半支着身子，倚在榻上看我。
終於，我輕顫着手，將長在腦勺處的一根白髮拔出，端詳了一會，放入抽屜內。
“卉娘……”
子懿低聲喚我。
我用他送的釵子將發簡單地綰起，披上一件紅衣，挑開簾子，走了出去。
白髮一出，從此與婚嫁再也無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