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姬修眸中無雜念,清澈地望着我,道,“泡個約莫十來天,不但經脈接好,重傷也會痊癒,到時你便可以自由行走了,紫荊原不但有紫荊花,還有許多不同的花樹,尤其是曇花,十五天之後的夜晚便是盛開之時,我帶你去看看。”
曇花朵朵美若菩提蓮,華雅潔白,彷彿月光凝結而成,這般清新美好的花朵,在妖界那般詭異豔浮的地方是無法生存的,因此我活了大半輩子,從未見過曇花盛開,曾有一個小寨的寨主爲了討好我,專程跑到人世雪山之腰蹲點,並掐好了時間,謀合着在送到我眼前的那一瞬間開放,結果纔是跨入妖界,那連着泥土的曇花株頓時便枯萎了。
姬修這般說,我縱使再灰暗的心,也出現了一點微弱的亮,便讓他餵我喝酒,一杯又一杯,直到微醺時,朦朧地看着他,艱難地晃了晃頭,勾脣,“你這妙公子,長得這麼俊美,心中又不沾一粒塵埃,若不是那傢伙擋在了前頭,我定要了你。”
他一張俊顏泛起桃紅,將遞過來的酒杯收回去,輕聲道,“清往,你醉了。”
我撇嘴,對着那個有些模糊的白影,嘲諷道,“醉什麼醉,我卉娘清醒得很,你知道什麼叫酒後吐真言,我爲那傢伙苦苦守了五十年的活寡,結果他不但不娶我,如今連生死也不讓我知道,我恨死他了。”
我大笑了起來,被腹中倒涌出來的酒水嗆到,憋着臉咳嗽了起來,姬修一手覆在我後背上,爲我順氣,悵着聲音道,“清往,莫要說了,泡藥澡需一顆平和的心。”
這一次明明醉得很輕,我卻將大半生戎馬什麼的,子懿蘭痕什麼的都一一倒了出來,姬修沒有再攔我,執了酒杯,坐在榻前的桌旁,緩緩的品着,似在聽我說,又似乎沒有。
待我數落累了,他將我的衣裳一件件剝下,手小心翼翼,並未碰到任何一處,最後將一絲不掛的我用毯子裹了,一分分讓我滑落到澡缸中。
酒勁過後,我逐漸清醒過來,心中一個激靈,看着他,“方纔我說了什麼?”
他讓我放下心,告訴我什麼也沒有說,就是嚷嚷些要出去的胡話,並端了一木盤的香包藥料,一袋袋拆開,手指拈起,往缸中灑落。
那眉,不舒不蹙,那脣,微抿,那眸子,暖波靜流,卻是澄明無比,彷彿清水有了些許溫度,墨發幾縷掃過我赤裸的肩頭時,他長睫一動,歉意地說了聲“冒犯了”,拿髮帶全部綁在背後,襯出一張清倫卓絕的面顏來。
我足足泡了三個時辰,渾身的疼痛減輕了不少,一陣舒坦,姬修坐在榻邊,一勺勺餵我“凝效粥”,我朝窗外望了一眼,一片漆黑,沒有一絲月光,纔想起這兒是大地的一個空心處,夜間本該是墨一般的濃黑。
外面蟲鳴依稀,彷彿從遠古傳來。
“十來天悶在牀上,這情緒恐怕要憋得更壞。”我煞有介事地嘆了嘆,望了一眼風火引。
姬修神色明瞭,“我倒是有辦法,不過清往你要平和一些,切忌心火。”
次日,我躺在榻上看話本,聽到竹屋外傳來砍削磨的聲音,一直持續了整整一天,再是一天過後,姬修將我抱出竹屋外,向一個由輪子和椅子組合成的東西看去,“清往,喜歡麼?”並將我的頭託到他肩頭,穩正正地看一個夠,本來這般構造便有些新奇,他且爲那什物添了彩,繪了意境高遠唯美的畫,墊了軟墊,搭了流蘇披,我十分中意,嘴上卻免不得要耍賤,“就是不知實用效果如何。”
“這叫輪椅,人間早已有發明,只是它界不常用罷了。”姬修抱着我走向什物,將我放上去,“唔,感覺如何?有不當之處,我再修一下。”
我卻像陷入了棉花團中,愜意極了,忍不住眯起眼睛,望向上空,“若有陽光,該是多好,以前,我經常躺在樓頂曬太陽,嘖嘖,那樣的滋味,形容不出。”
而垂手撫輪的姬修微怔了一下,“太陽,我造不出。”
我“撲哧”一聲笑了,“不過是說說,誰要你造的?”
他道,“我希望我能夠造出。”
那雙澄澈的眸中滿滿的希冀喲!
他推着我,向竹林外走去,“我帶你去看紫荊花。”
出竹林,過十來片小方塊的菜畦地,視線越過清音激越的小溪,便是大片大片灼冶卻不妖的紫荊花,漫無邊際地蔓延開去,一眼望不到頭。
我憶起了開在妖界丘陵上的屍香魔芋,詭燏,妖嬈,清香迷神,忽然笑了,“你知道我是什麼麼?”
姬修目光澄澄地落下來,也笑,“莫不是紫荊花化的?”
還以爲他法術有多高深呢!這下露出破綻了,嘿,我在心中默默地鄙視了他一下,面上一本正經,“對,我就是紫荊花化的。”
他摘下一朵來,指尖拈着,對我微笑,那笑清雅,淡然,彷彿輕風拂來,繁花緩緩開,我正詫異他這般明心無垢的妙公子,爲何會對我這個殘疾犯花癡,他眉梢微動,傾身,將紫荊別到我的發上。
我頓時便吃不消了。
雖他的姿態風淡雲清,從容自然,但這般舉動,暗含的意義一向重大,一般存於某種關係之間,若是換了子懿,我不稀奇,若是換了那我曾經動過心的蘭痕,我也不稀奇,可可可……姬修與我不過是初識,雖他爲我把了二急,也剝了我衣裳,將我上下全看了,但那是不得已之舉,頂多算是個有恩的知交。
介介介……
他望着我的側顏,一嘆,“清往,你生得這般美,恐怕天妒紅顏,我探了你的命相,不知何故,正逐漸衰頹下去。”
我心一揪,淡淡道,“公子才二十七歲,清往我已經一百一十歲了,當你祖母的祖母也綽綽有餘,衰頹當然在所難免,再過些年歲,清往滿頭白髮,形容枯槁,公子可不要不認我這個知交。”
頓了頓,我繼續道,“頭上的這朵花,清往受不起,還請公子收回。”
他神色閃過些許的黯然,推着我繼續前行,手指彈向一簇紫荊花,花朵輕顫,仿若蝴蝶振翅,他道,“你老時,我也正老,什麼認與不認的?”
唔,是了,他今年二十七歲,再過三十年,怕頭髮也白了不少,正是凡人老去的年紀。
但這不是我關注的重點。
如果我是個無牽掛的女子,無論是什麼性格,在這樣的情境下,都是要垂頭嬌羞一笑,方纔應景的,但我卻無法真心笑出來。
因爲我愛的人,生死未卜。
姬修終究是不願意將我頭上這一朵紫荊拿下來。
我道,“這戴花的位置有些癢,將花拿開,興許會好受一些。”
他修長的手指替我撓了一下,又將花重新戴上。
我道,“清往已經是半老徐娘,戴上一朵朝氣蓬勃的花,怕有些不合適。”
他淺笑,“我看着剛好相襯。”
我暗暗磨牙,無奈這殘廢的手無法擡起,將紫荊揮掉,只好生生地受了。
微風送拂,紫荊花紛落而下,鋪滿了整個紫荊原,一眼望去,彷彿夭折了的盛華之年,比少女的美還要來得觸目驚心,姬修推着我,在林間緩緩移動,穿過無休無止的花雨和一簇簇花枝,白色的衣袖掃過我的肩臂,一陣陣清香從中溢出來。
他淺笑,淡若一掬清水。
“清往,在這裡,無論是怎樣的一顆心,也會平靜下來。”
這個場景,很多年後,我依然記得,甚至在我含恨而終的那一刻,對這般平和安寧的希冀和懷念,依舊未曾減掉半分。
從未想過,從子懿身上心心念念要得到的,已經有一個男子給了我。
時間一天天流過去,轉眼已過了五個日夜。
傍晚照例是要泡藥澡。
而我明顯不相信一個男人面對一副雪白的胴體,居然會不起欲,雖然我已是半老徐娘,亦被子懿糟蹋了不少時日,但這副身子保養得還算好,至少看不出歲月的絲毫痕跡,姬修替我解衣時,我的目光下意識地往他某一處瞥去。
然而,他的袍子太寬大,完全遮掩了情況。
我悻悻地道,“雖說寬鬆着衣有一種瀟灑恣意的味道,但倘若公子將腰帶束緊一些,將會更好地襯托身材。”
他正將我的腰帶放到榻裡,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真要計較的話,前者似乎重要了許多。”
手指捏住我的衣領口,將我的外衣掀向兩邊,又來剝裡衣,眸子澄澈空明,神情從容自然,動作行雲流水,竟像是醫者對病人那般,不摻雜絲毫的欲,與鬼君同樣是理所應當且個天經地義,但境界與含義卻是大相徑庭。
我替騷包男唏噓了一把。
若他的德行有姬修十分之一好,而不是比腹黑還要裝的變態,我少受些摧殘,怕要多活個四五年,可惜……
姬修將我的裡衣疊好,放在紅衣上,眉微微一蹙,一隻手搭在了我的脈搏上,望着我,“清往,你心跳得很快,氣息紊亂,還是在憂心那一件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