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籟俱寂。天上的一輪明月被絲絲烏雲遮擋,那雲的形狀裝牙舞爪像是雙鬼手。雪地上跪着一個衣衫單薄滿身血污的女人。
那女人在月光下擡起頭,四郎纔看清楚是冬至前後來過的李巧兒。
她不是被華陽姑姑送回家了嗎?怎麼還在這裡?
四郎看她大半夜的跪在雪地裡,擔心她跪壞了身子,就想過去把她扶起來。但是卻怎麼都走不過去。
這時遠方穿來一陣拖着鎖鏈的聲音,李巧兒面上露出焦急之色,嘴裡飛快的說着什麼。可是四郎還是聽不清楚。
很快黑暗中走出來一個穿白衣的瘦高個。那男人向四郎恭敬的行了一個禮,就把鎖鏈鎖住李巧兒,要帶她走,李巧兒卻死死墜住身子不肯走,鏈子都勒進肉裡去了。
四郎看不過去,開口阻止道:“她心中有怨氣,你何不讓她說幾句話再走。”
那鬼差聽了他的話,就停下來,手中的鎖鏈自己扭動幾下後,四郎就聽到一個飄忽的女聲婉轉的唱着一句戲詞:“那害人的……害人的……享福貴又壽延~”尾音飄散中,白茫茫的雪地上只剩下一灘血跡。
四郎猛地一睜眼,見窗櫺間透出天色熹微,原來是一場夢。
旁邊的饕餮殿下剛從外面回來,因爲怕自己身上的寒氣凍到四郎,正在熏籠處烤火。此時見四郎陡然驚醒,忙過來把他攬在懷裡,溫柔的哄勸他:“天還沒亮呢,再睡一會吧。”
四郎回想夢裡的情景,心裡總是耿耿於懷,索性趴到饕餮寬闊的胸膛上,把夢裡的情景講給他聽,末了有些低落的問他:“主人,善惡到頭真的終有報嗎?”
饕餮輕輕嗤笑一聲:“我的小狐狸,你覺得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呢?你見了劉巧兒和蔣鐵夫可憐,就覺得他們是善嗎?那你可知道,滎陽鄭氏也是累世公卿之家,家裡出過許多賢明的大臣和造福一方的好官。他們在滎陽之時,頗有郡望,在百姓中間名聲之好甚至超越了皇族。可惜一場大旱加上有心人的挑唆,當地的流民爲了口糧就衝殺進他們家中。當時鄭氏的男性成員都被郡守邀去府中,商談如何放糧救災。因爲郡守扣下了朝廷發下來的糧食,要逼着鄭氏一族答應開放自家府庫捐糧。雙方沒有談妥,郡守將鄭氏的男人扣在府中三天三夜。等到鄭氏一族回家之時,才發現家中被洗劫一空,鄭氏的女主人們不堪受辱,紛紛自殺殉節。許多丫鬟和妾氏也被‘流民’姦污。而當地郡守名爲圍剿流民,實際上派兵圍住了鄭家。幸好宇文閥主派兵千里馳援,加上鄭氏族人悍不畏死,涿郡又忽然爆發疫病,真正發生了流民暴&亂,鄭氏才逃脫一劫。鄭氏嫡脈在這場浩劫中死傷殆盡,於是暗中用一百兩黃金,到京中買命。”
四郎立馬發現了問題,奇道:“可是劉巧兒和阿寶都說自家只收到了十幾兩白銀?難道威武鏢局膽子這樣大?連士族出的買命錢也敢貪污?”
饕餮摸摸他如水清涼的黑髮,緩緩說道:“這樣大的膽子,自然是有後臺的。鄭家何嘗不知道這樣的巫術有違天和,所以特意強調要自願用命來換錢的人。還承諾事成之後會妥善安置這些替身的家人。他們哪裡知道會被自家養的狗反咬一口呢?那日鄭二公子見了李巧兒,心中生疑,就派人去質問威武鏢局爲何沒有妥善安置那些替身的家人。威武鏢局心中有鬼自然要斬草除根,不過,這樁冤孽總歸還是要算在鄭家頭上。”
四郎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只覺這世上的事若真和戲裡唱的那樣黑白分明就好了。可是細究下去,又是人人都有可矜可憐之處,人人都行過可鄙可恨之事。他想了想就問:“既然是朝中有勢力故意針對鄭氏,爲何鄭家還要千里迢迢南下?”
饕餮道:“南下不過是個幌子,只是鄭二公子帶着一些家人過來完成對番僧的承諾而已。鄭氏真正的勢力已經轉去了西北,投靠了擁兵自重的宇文閥。”
說完他親了親四郎的眼睛道:“凡人的死活我可管不着。天色尚早,再睡一會。這次我守着你,不會再做噩夢了。”四郎在饕餮溫柔誘哄的低沉音調裡很快就呼呼大睡過去。
饕餮殿下哄睡了自家小狐狸,猛地對着空中某處伸手一抓,再縮回來時掌中躺着一顆人心,因爲剛從胸膛中挖出來,還在微微的搏動。
饕餮笑了笑,那顆血淋淋的心臟就化成了血霧,連點氣味都沒有留下。
此時汴京城中一處祭壇裡,做法的道士緩緩歪倒在地上。第二天被前來侍候的婢女發現時,他胸前破着一個大洞,心臟不翼而飛,早已是氣絕身亡。
昨夜又落了一場大雪。早上一開門,人都被朔風颳得睜不開眼睛。因今年反常的冷,槐大便在門口安了個厚厚的擋風簾子。
快到臘月間了,四郎就開始做各式各樣的糖果子糖糕,有味齋裡瀰漫着甜甜的香味。
如今鍋裡煮着玫瑰糖稀,正咕嚕咕嚕的冒泡,四郎用勺子攪一攪,牽出琥珀色的糖絲。淋一勺到剛炸好的糯米糕上,再把裹着玫瑰糖稀的炸糕在炒好的黑芝麻裡面打個滾,一盤蓼花糕就做好了。
四郎自己夾了一個,外酥內蓬,帶着玫瑰的甜香,咬一口下去,表面的糖層發出酥脆的輕響。
旁邊的黑衚衕看的直流口水。偷偷覷着四郎轉身去攪拌糖稀的功夫,也顧不上燙,抓起一個就塞到自己嘴裡。他雖然常常在大戶人家的廚房裡偷食,這樣的蓼花糕還是第一次吃到,吃完了不僅伸舌頭把嘴角邊留下來的糖稀都舔了進去,還把手指放到嘴裡吮吸。
旁邊華陽看他吃相難看,過來揪起他的耳朵就是一頓好打。把個黑衚衕打的直跳腳。
華陽打完他才覺得消了點氣,問他:“你又勾引哪家媳婦不成,惹來厲害道士被逐出城了?”
黑衚衕哭喪着一張臉道:“娘啊,那都是我年幼無知時做下的荒唐事。後來我都改好了。我這次來可是正經事。”
華陽還能不知道他的尿性。他以前和一家未出嫁的閨女勾搭上,在人家裡惡作劇,非逼着主人家嫁女兒給他,還把來收妖的道士鬍子拔了衣服燒了,叫人大大的出醜。因爲秉性太過頑劣,被道士一狀告到城隍處,發了敕令將其驅逐出城。要說胡恪是總叫華陽操心被人騙,黑衚衕這樣賤兮兮的模樣就是一瞅見就氣的華陽想揍他。
無他,生來一副欠揍樣。想起前事,華陽挑着眉笑了:“這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歷來只有你被人家告狀的,如今也知道做正經事了?”
黑衚衕看她笑了,就厚着臉皮猴了過去,邊幫打兒子打累了的親孃捶肩膀邊說:“娘,我自從被那個忘恩負義的小&婊&子耍了一道後,在女色上就沒有犯過了。後來我被一個臭大夫……咳咳,不是,是跟着一個名醫做藥童,做的都是行善積德的好事。不久前遇見了表哥和饕餮殿下。如今我可是在幫着殿下做正事。”
華陽聽他這麼說,雖然還是懷疑的看了他一眼,到底沒有再罵他了。
四郎一邊做糖果子,一邊留心聽他們娘兩個說話。他其實還挺喜歡這個黑衚衕表哥的。原本他也有一個十分大氣的名字,叫玄墨。結果被他自己給改成了黑衚衕,小時候常常給四郎帶些人類的新奇小玩意回來,四郎和他關係極好。因爲知道他喜歡甜食,這都是特意給他做的,只是華陽姑姑管他管的嚴,不許他多吃甜食,說他丟了玄狐一族的氣派。
此時聽着他們說話,知道華陽姑姑氣消了些,趕忙端了新炸好的黃金糕過去:“黑表哥,幫我嚐嚐這道糖果子炸的酥不酥脆。”
黑衚衕給四郎遞了一個“好兄弟真上道”的讚許眼神,接過來擡手就打算往嘴裡塞,想到自己老孃的教導,趕忙端端正正的放下盤子,用筷子夾起來斯斯文文的送到嘴裡。
正在吃,饕餮殿下從外面回來了。
黑衚衕放下手中的食盤,匆忙過去行了個大禮。
饕餮殿下不甚在意的擺了擺手,問道:“鄭家怎麼樣了?”
黑衚衕頗爲氣憤的說道:“鄭家真是邪了門,自己家養着一羣女子,專門用來生餓鬼。他家的鄭二公子自從用了替身術後,不知哪個環節不對,有些反噬的徵兆。後來也不知從哪裡找來的秘方,要用肥嫩的羊肉蒸熟後加入杏酪、五味子,一起服食,名爲“含酥臠”。如今請了個鬼廚子到家裡做菜,那鬼廚子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爲了討鄭二公子的歡心,偷偷把羊肉換成了藥效更好的胎兒肉。也不知那鄭公子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吃完後還誇讚香美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