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四月裡頭,已經算是初夏時節。江城春寒褪盡,漸漸有了煦暖的豔陽天。
暖烘烘的太陽一烤,蠶豆生芽,萵苣出筍。喜好華服美食的江城人家家爭嘗新鮮瓜果,烹製時令菜點,街坊鄰里之間用米煬煎作各式果子糕餅,往來饋送。
青杏已經下來了,櫻桃正當市,除此之外,李子、林檎之類的時果被果農或者行商撐着小扁舟,一船船從城外經由水路運進城。
船孃舟子拖長了聲音叫賣,聲調悠長,悅耳動人。據說煙雨樓裡有一個叫做文娘子的歌伎,最是心思奇巧善於創新,她有一日晨起聽到堤岸上的市井小販的叫賣聲,便創出了一種名爲“叫果子”的小調。說是小調,不過是拖長聲音,配上音樂的吟叫聲,自然樸拙裡還頗有幾分趣致,很快便紅極一時。
這一日氣序清和,是個不冷不熱的好天氣。草籽開出了一朵朵紫色的小花,一路紅遍了路邊河畔。沿着洄水堤岸往飛虹橋方向走,有幾株榆樹,四郎前幾日看到金黃的榆錢一串串地綴滿了枝頭,這一日就帶着小水去採榆錢。
說起來是四郎帶着小水採榆錢,其實根本就是四郎指揮着陶二哥爬上爬下的賣力氣。他只負責提着籃子在樹下等候,順便遛小水。黃雀在林間飛來飛去,不時叼些蟲子吃。小水帶着四郎用柳枝做的帽子,在不遠的地方追蝴蝶趕蜜蜂,興奮得嘎嘎直笑。
三月裡連天的大雨,洄水水位上漲,小水在河水漫過的溼潤砂地上看到許多青蒿。青蒿小水是認得的:青蒿葉子碧綠,葉邊有小小的鋸齒,背面還有一層薄薄的白色絨毛。小東西曾經見過四郎用這種草做點心,就牢牢記在了心裡。
這段時間四郎是不許小水吃太多糯米類甜食的,一是它最近拉不出來臭臭,二是一個河童居然鬧起了牙疼。
小水也知道四郎忽然變得不好說話了,大概可能不會幫它採青蒿。於是膽子見長的小水就自己挎着小籃子,撅着小屁股趴到河邊的沙地上,想要主動採一些回去讓四郎給它做心愛的蒿團。
於是小水低着頭,專心致志的尋找青蒿,這麼一株一株又一株,隨着籃子逐漸裝滿,小水也慢慢遠離了那幾棵大榆樹。
頭頂春風和煦,暖陽高照,水中冰冷刺骨。有什麼東西暗暗伏在洄水的堤岸下邊。
小水雖然沒有什麼大法力,但是第六感十分敏銳,它總覺得水下有道陰森森的目光一直在盯着它……的屁股?
水裡的事情身爲河童的小水可知道的比誰都清楚。[難道是水鬼?四郎也在這裡,可不能讓水鬼拉了他去做替身。]雖然四郎最近總是管着它,可是小水心裡還是覺得四郎再壞也比別個好。這麼想着,小水放下手中的籃子,直起身來,躡手躡腳地向着洄水一步步走了過去。
誰知到河邊一看,水裡卻不是什麼怪物,正是這段時間每日去有味齋定時投餵它的周公子。不知道是不是在水中泡久了,周公子的臉雖然俊美依舊,但是泛起了青灰色,黑髮如浮藻一樣漂浮在水面上。
小水畢竟是個沒常識的水妖,所以對周公子此刻泡在水裡並不怎麼詫異。它雖然知道水鬼會害人,但是並不很明白究竟是怎麼個害人法。也不知道人類和他不同,在水裡是不能呼吸的。這時候,看到水裡的周公子,若是平常孩子見了這幅情景,一定會嚇得吱哇亂叫,小水卻興致勃勃的探頭問他:“你在這裡躲貓貓嗎?”躲貓貓是它上岸後,看別的小孩子玩時學來的新詞。
周公子笑着點點頭,在水下對着岸上的小妖怪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小水就心領神會,它學着周公子的樣子也點點頭,還伸出胖爪爪捂住嘴。
似乎是讚許小水的配合,周公子從水裡伸出一雙白中泛青的手,他的手指尖上似乎長出了什麼閃着銀光的東西。岸上的小胖妖怪還沒看清楚,就被迎面一個油紙包砸了過來。
小水接住打開一看,是前幾天四郎做的“不落夾”和“小紅頭”。
時人所稱的“不落夾”其實就是現代人常吃的艾窩窩。做起來也很簡單,是把江米蒸熟晾涼,大米麪蒸熟備用。然後把熟江米條切成小劑,再按扁包上什錦果料或者碎花生、芝麻加白糖做的餡,於熟大米麪上頭滾一圈就成了。
因爲製作什錦果料或者芝麻糖,需要放許多白糖,所以四郎不許小水吃太多,怕它成爲史上第一隻因爲吃糖太多而蛀牙的河童,那可真成妖界笑談了。
“小紅頭”又叫糖油燒麥。外頭用精麪粉,酵面和豬油發酵而成,裡頭的餡料用糖桂花,金桔餅,青梅和桃仁與白糖精心製做。顧名思義,這糖油燒麥自然是油糖滋潤,酥鬆甜香。因爲油膩無渣,反而比其他糕點更受河市上的苦力人歡迎。只是四郎依舊不給小水吃,怕它吃完不消化,又哼哼唧唧鬧肚子疼。
可見四郎真是把小水當成兒子在養。可是爲兒女操碎了心的狐狸爸爸哪裡知道自家一個不錯眼,寶貝崽崽就被花花公子用幾塊糕餅拐跑了呢?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妖怪養兒也不易啊。
這頭四郎把二哥採下來的榆錢剛剛收攏到籃子裡,回過身便發現小水不見了,一問黃雀,說是沿着洄水跑那頭去了。四郎趕忙沿河呼叫小水的名字,一路找了過來。
陶二聳聳肩膀,提着籃子跟在後面,二哥簡直跟個後爹似的,心裡巴不得小水就此失蹤,就沒人來和他搶奪四郎的注意力了。
小水本來乖乖坐在岸邊,陪着水裡的周公子。這時候聽到四郎喚它,趕忙把沒吃完的糕餅往嘴裡一塞,拍拍屁股就跑了。
不管這周公子究竟是何身份,又對小水有着什麼樣的企圖,總之如今的小水像張白紙,壓根還沒到情竇初開的年歲。它成天就知道胡吃瞎玩,唯一的正事就是抱着四郎的腿撒嬌賣萌要抱抱,四郎雖然也兇它管它,到底心裡還是稀罕它稀罕的不行。這時候見小水迎面跑過來,趕忙一把抱起來。
三個人一隻鳥高高興興往回走。留下週公子獨個站在冰寒刺骨的水裡,沉默而陰森地看着他們的背影……
四郎抱着小水走在前面。二哥心頭的期待落空,此時也只能面癱着臉、任勞任怨地提着兩個籃子跟在後頭,肩膀上站着一隻小黃鳥。籃子裡分別裝的是榆錢和青蒿,都鮮嫩得似乎要淌出嫩綠嫩黃的汁液來,青蒿上面還沾着一顆顆亮晶晶的水珠。鮮嫩的野菜和冷酷高大的二哥在一起,居然出乎意料的協調。
“採榆錢做什麼?”小水手裡玩着一片嫩黃的榆錢問道。
四郎嚴肅臉看着他:“你不是說最近拉不出來臭臭嗎?”小水最近吃的太多,導致消化不良而且還便秘。四郎第一次知道妖怪也會有這樣的毛病,心裡擔心是自己給小水吃錯了東西,導致小水誤食什麼河童族不能吃的東西引發的症候。四郎和所有年輕的家長一樣,孩子出了什麼事,就無比自責,然後矯枉過正。
四郎仔仔細細問過胡恪表哥後,打算採些榆錢回去給小水食療。
“哦。”小水瞪着圓乎乎的眼睛無辜又信賴地看四郎。
“不許撒嬌!哼,撒嬌也不管用,從今天開始,你頓頓都給我吃榆錢。”四郎不爲所動,殘忍的下了判決。
小水癟癟嘴,低着頭繼續玩榆錢。“我採了青蒿。”
四郎接着補刀:“採來我也不給做。別以爲我不知道最近周公子來店裡常常餵你東西吃,以後我會叫槐二看住你,他來的時候你不許去大堂。”
小水聽了,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四郎,那小眼神活脫脫在說:你殘忍你無情你不講道理。讓四郎瞬間產生出一種封建家長棒打癡情鴛鴦的錯覺。
[周公子什麼意思別以爲我看不出來,對一個糰子下手是何等的喪心病狂暫且不說,關鍵他還來歷不明!唉,明明自己家裡養的是正太,而且還是妖怪一隻,有這種類似閨女養大被壞小子騙走的擔憂究竟是哪、裡、不、對!]想到這些,四郎實在有一種想要扶頭的衝動。
“早戀是沒有結果的。”四郎如今是打定主意要堅決隔離小水和來歷成謎的周公子了。
小水自然聽不懂四郎這句逆耳忠告,一飄一飄的看四郎幾眼,見四郎依然不爲所動,就繼續趴四郎肩膀上玩去了,還偷偷把榆錢往嘴裡送,大約是想要先嚐嘗自己以後的食糧到底合不合胃口吧。
三個人剛走到天水巷的彭家茶莊門口,就看到幾個官差鎖着一箇中年男人,一個頭上包着帕子的瘦弱婦人帶着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追出了門外,都哭得淚人兒似的。旁邊圍着一圈街坊在指指點點。
“四郎這是去採榆錢啊?”一個看熱鬧的街坊嬸孃看到了四郎,過來打招呼。
四郎笑着回答:“是啊,春末夏初時榆錢正新鮮。這東西吃法也多,不論生吃還是做餡料,都很鮮美。還能養肺益脾,下惡氣,利水道。”
街坊嬸孃卻不贊同的搖頭:“榆皮是荒年時當做糧食的東西,但凡吃過苦的人家,過上好日子後都不會碰這種東西。說起來不過是貧苦人的吃食,哪個酒樓食肆會做成菜品來賣呢?也就是四郎你手藝好,纔敢這麼折騰咯。”
四郎聽了只是笑笑不接茬,轉了話題問道:“嬸孃,彭員外這是出什麼事了?”
街坊嬸孃偷偷瞅一眼提籃子的陶二,才嘆着氣說:“說起來都是命。這彭員外開的大茶莊,家裡有錢,朝中有人,說起來也是咱們河市裡頭有名有姓的一號人物。以前太守和將軍府裡的茶葉都是他們家供貨,其中有一種雲霧茶最爲昂貴,要一千兩黃金一小包。聽說這種雲霧茶長在人跡罕至的懸崖上頭,吸了仙人呼出來的氣,所以才這樣稀少金貴。結果今年城裡來了幾位頗善茶道的貴公子,居然喝出來這雲霧茶並非鐘山頂峭壁邊上的頂級貨色,而是用山腳下頭的次品來魚目混珠。趙太守一怒之下就把彭員外抓了起來。聽說要嚴懲呢。”
“彭員外是個實誠人啊,怎麼敢做這種事?”四郎有些吃驚。
雖然四郎於茶道上沒什麼研究,可是跟着殿下和胡恪表哥耳濡墨染,也聽說過這種千兩黃金一小包的雲霧茶。
鐘山的山頂盛產茶葉。據胡恪表哥所言,峭壁上的那株快化形的茶樹又懶又好色,常常在雲霧朦朧的時候吸取天地精華。所以春天採茶的時候,一定要讓些身體潔淨的處子於雲霧朦朧時採摘,才能得到品相最好的茶葉。
這樣採來的雲霧茶葉倒入杯中,自然分爲三層,還能上下翻滾形成雲霧的狀態。如果是男人去採茶,老茶樹就只肯給次等品,或者等到日出霧散之後去採茶,因爲老茶樹躲回了樹幹中,沒有茶妖的靈氣浸潤,採來的也只是凡品而已。
這兩種情況下,雖然也是歷經千辛萬苦採集茶葉,但和山上其他茶樹就沒有什麼差別,沖泡時自然也不會有云霧翻滾的奇景了。正因爲這樣,每年採摘到的雲霧茶極其稀少。很多年份裡,即使千金也難以求到一小包。
凡人並不知道這些妖怪的癖好,所以常常派強壯有力的人攀援峭壁,爲了採得絕頂雲霧茶不惜人力物力,結果卻往往空手而歸,或者只能得到次品。
一等的雲霧茶也叫女兒茶,產量極小,喝過的人也少。有時候用同一株茶樹上次一等的茶葉矇混,一般人其實分不大出來。
物以稀爲貴,真正的女兒茶在市場上便被炒成了天價,便常常引得一些聰明的茶商故意以次充好,或者也有一些茶商是無意的,只是因爲他們採集不得法,自以爲得到的是絕品,其實也都是次品。但是有意或者無意,旁人又哪裡區分的開呢?
不過熟悉的街坊都知道這位彭員外是個厚道的儒商,想來並不是故意要欺瞞江城的達官顯貴。
街坊嬸孃聽了四郎的問話,左右看看,才做賊似的低聲說:“聽彭家媳婦說,那雲霧茶每年都是他家男人親自帶店裡的夥計爬峭壁上採來的,根本做不得假。只是大人們說是便是了,我們這些小民哪裡敢有一個不字?只可憐彭家媳婦有病在身,他家獨生的女兒喜娘正在說親。喜娘可是個好姑娘,又孝順又溫柔,還會一手分茶的好手藝。彭員外雖然出了這樣的事情,只是彭家偌大的基業還在……”
聽到這裡,二哥臉立馬就黑了。雖然四郎沒有自帶風靡萬千少女屬性,可是卻總是有街坊大嬸來做媒!殿下不常來店裡沒怎麼遇到過,二哥就常常被大嬸們當面撬牆角!
在這些街坊嬸孃的眼裡,有味齋雖然在坊間有些古怪傳聞,可是人家胡四郎脾氣好,又有一門好手藝。雖然對所有女人都溫柔有禮,但是就不像街頭生個桃花眼的混子李昌一般,油頭粉面的亂勾搭小寡婦,姑娘嫁給他可不是享福的?
就是長得有些太俊了,不過好在氣質親和,並不會讓人產生距離感。所以從汴京到江城,偷偷來給四郎做媒的,私下說和的真是數不勝數。在街坊嬸孃眼裡,周謙之崔玄微一流的翩翩公子,看着過過眼癮也就罷了,小門小戶的姑娘,嫁人還是嫁給四郎這樣的手藝人好。
四郎一聽這話鋒不對,當着二哥的面他可不敢瞎嘚瑟,趕忙把話題引開:“沒錯,喜娘是個好姑娘,誰要是娶了她真真好福氣。若不是我爹孃在老家給我訂了門娃娃親,一定也要去彭家試一試的。”
[對,你在襁褓裡就被爹孃賣給我做童養媳了。]這麼一想,二哥轉而得意洋洋起來。
婚姻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聽四郎說父母已經給訂了親,熱心做媒的街坊嬸孃也只好嘆氣。
這些街坊嬸孃的嘴沒有一個不碎的,這時候看做媒不成就說漏了嘴。原來是彭家媳婦打發她來探口風。彭家放了話出來,若是四郎願意,便把整個彭家茶莊都做陪嫁。
四郎聽了這話,偷偷看旁邊抱着小水的二哥一眼,兩個人都黑着臉,如出一轍的“你不要我們了嗎”的表情。趕忙再次表示自己已經訂過親,也有心上人了。
兩人正在說話,旁邊又過來了一位,是住在梨花衚衕裡的羅嬸孃。他家的大女兒羅阿九嫁給了艾發才,前段時間新做了寡婦。家裡還有一個小兒子,叫羅書成,最近正在談婚論嫁。
新寡的羅阿九前段時間發了筆橫財,便常常接濟孃家,小兒子羅書成讀書又十分用功,家裡境況眼見着是好了起來,這位羅嬸孃便想要給兒子找個有大筆陪嫁的富家千金,於是看上了彭家茶莊的喜姐。這時候估計是專程來打探消息的。
羅嬸孃的面容蠟黃,常年替人洗衣服做針線,熬得眼睛裡都起了白翳,穿一件時興的雨絲錦裁的新衣服。雖然是新衣服,顏色卻有些打眼,晃得人眼花,反倒把她的臉皮子趁得更黃了。羅嬸孃剛過來,沒聽見前面的話,只聽到街坊嬸孃後頭說彭家要陪嫁一個茶莊,趕忙拉着她細細詢問。
四郎便趁機溜掉了。
作者有話要說:好消息是我胡漢三又回來了,壞消息是存稿箱減肥死掉了,而且我以後每天都要外出搬磚,搬磚期間只能說:儘量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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