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斷橋鎮之前,小狐狸已經揉着眼睛醒了過來。從陸爹懷裡探出頭一看,才大決已經是天色昏暝的黃昏時分了。一輪殘陽掛在天邊,染紅了遠處的青山,山巒好似籠在一層血霧中。
“奇門八卦陣裡的時間比外面慢了一些嗎?難道剛纔的陣法也是一個獨立的空間?”小狐狸跳了下來,變成人類少年的模樣。他想起了上次在幻境裡的遭遇。“時間,究竟是什麼呢?”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陸天機聽到四郎的喃喃自語,長聲念出這麼幾句話,然後就迎着夕陽落下的方向行去。斜陽將他的影子拉的越來越長,越來越長。最後,那青衫落拓的身影彷彿融進了那一片血紅之中。
這天地只是萬事萬物的旅舍嗎?想到即將搬家的妖族,四郎嘆一口氣,大步上前,追上仙風道骨的陸天機。
殘陽下,四郎和陸爹飛馳而過,在地上投下一道道光影,從長變短,再從短變長。
呼嘯而過的山風隱隱吹來幾句對話。
“師父,師父,我們真的不管崔師兄了嗎?”陸爹走得太快,剛剛得回狐珠的四郎不得不拼命運轉丹田裡的氣息,跌跌撞撞的跟在後頭。
廣袖飄飄的陸天機頭也不回道:“不必擔心。玄微沒事的。我們回去後,也許他已經在有味齋裡等待多時了。”
陸爹果然是個神棍,到了店裡,雖然崔師兄還沒到,但是卻有一個穿着盔甲的高大男人在有味齋大門口的李樹下徘徊。如今已到了十月,晚間半山腰起了層薄霧,那個男人又恰好站在門口的大紅燈籠照不見的地方,因此,四郎並沒有看清楚他的面目。
四郎和陸天機一回來,他遠遠看見了,就急忙牽着馬迎上前,絲毫不拖泥帶水地向兩人行禮問安:“胡公子,陸大師。”
“你是?”四郎仔細打量他。
這是一個相貌平凡的男人。五官端正,但是沒有特色,叫人看一眼就會忘記。男人做普通軍士打扮,卻戴着一頂狼皮帽子,估計是常年跟誰崔玄微征戰四方的緣故,眼神十分犀利。四郎看他盔甲上滿是塵土和黑紅的泥水,想來這一路也是吃了不少苦頭。看着像是某個剛經歷激烈鏖戰,從戰場上下來的士兵。男人牽着一匹看上去很神駿的蒙古馬,馬身上卻馱着不少東西,顯然是被當做了運輸的矮腳馬來使。可這匹馬半點怨言都沒有,十分馴順的跟在男人身後。
“我是崔公子身邊的鐵衛,崔鐵蟾。奉主人之名,給胡公子您送些禮物過來。只是路上遇到一點事情耽擱了,所以現在纔到。”那男人抱拳行禮後,便直起了身子,顯得不卑不亢。
四郎急切的跨前一步,問他:“我和師父已經知道他被陣法困住,去發出信號的地方找過他,但是沒找到。他現在人在哪裡?”
“小人不知。”
或許做暗衛的口風都緊。雖然崔鐵蟾看上去很好說話,但是四郎問了一陣,卻什麼也沒有問出來。不由得垂頭喪氣,耷拉着腦袋說:“那好吧。你先跟我進廚房把東西放着。”
扭頭看陸天機落在了兩人身後,目光注視着門外青煙般繚繞的霧氣,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麼。
“師父!今晚你先別走。”四郎趕忙過去將他拉進來:“這幾日爲了迎接崔師兄,我叫槐大很買了幾隻小羊羔回來,除開做烤全羊的肉以外,剩些肉便新釀了羊羔酒,正要請師父嘗一嘗味道是否正宗。”
儘管爹孃都管生不管養,好容易見面的親爹還不知爲何要裝作路人,但是因爲如今小日子過得很舒心,所以四郎也就十分大度的原諒了看似有重重苦衷,就是打死也不說的陸爹。
面對很快就要來臨的分別,四郎便格外珍惜和他親爹在一起的有限光陰。變着法子想要不留痕跡的和親爹多相處幾天。
一聽有好酒喝,陸天機二話不說,立馬答應了四郎的邀請。
那個面目普通的鐵衛崔鐵蟾也沒有什麼言語,應了一聲,就徑直去馬背上拿包袱。
四郎扯着陸爹的袖子進門時,回頭看了他一眼,發覺門口那株大李樹下面好像有一攤明晃晃的東西。
奇怪,今晚沒有下雨啊,怎麼樹下多了個小水窪?
等那軍士走過自己的時候,四郎又細細看過去,發現他身上並沒有往下滴水,只是手裡拿的幾個包裹溼透了而已。也不知那包裡都裝的是什麼,他走過的地方總有淋漓的水跡留下。再晃一眼,那匹高大的駿馬也消失了。
咦?難道今天灰鼠精特別勤快,已經把馬牽到後面馬廄去了嗎?
幾人朝着有味齋後院走去時,崔鐵蟾覺察到四郎一直在打量他手裡的包裹,便開口解釋了一句:“路上遇到了敵人,所以馬摔進了河裡,這些東西都是我後頭下去撈出來的。請胡公子恕罪。”雖然口中說恕罪,可是這崔鐵蟾臉上的表情依舊雲淡風輕,看上去也並不覺得自己有罪。
這事的確也怪不得他,四郎明顯沒意識到自己如今憑藉師門,也算半隻腳踏進了士族圈子,還很平易近人地點頭:“如今路上不太平,辛苦你了。東西不重要,人最重要。你是崔師兄的鐵衛,想必是急受重用的,可不能因爲給我送禮物這樣的小事而耗損了去。”
崔鐵蟾詫異地看他一眼,似乎在評估四郎說這句話是真心還是假意。半晌,他方纔淡淡道:“公子的吩咐,不論大小,我們這些做鐵衛的,都該拼命去完成的。若是做不成,變成鬼也要完成任務。”
四郎:=口=
因爲不知道該說什麼合適了,四郎索性閉上嘴,將笑眯眯不知道在打什麼鬼主意的陸爹拉到他慣常愛坐的老位置去。然後領着沉默的鐵衛去了後院廚房。
一進廚房,崔鐵蟾手上提着的包裹就被槐大接了過去。
兩人錯身而過的那一瞬間,槐大皺了皺眉。想要說些什麼,到底又把話嚥了下去。
四郎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要說奇怪,有味齋更奇怪好嗎?
因爲喜歡拆禮物,四郎開開心心的把崔師兄送過來的包袱打開一看,裡面幾乎全是各地的特產,各種稀奇古怪的吃食,還有些少見的調味品。想來是崔玄微領兵每到一處,就會收羅那裡的特色美食或者當地人使用的古怪調料,然後集在一起給四郎送來。
四郎尋寶一般細細翻找,有辣根,玉米,胡椒粉,咖哩粉,馬鈴薯……甚至還有一株番茄幼苗!當然,最多的還是頗有玄微公子風格的茶葉和香料了。
雖然包裹裡的茶葉以及大部分名貴香料都已經被水浸溼不能用了,但是也還有些保存的比較好。
把還能用的這幾樣揀出來,崔鐵蟾一一給四郎介紹。
他指着那罐茶油道:“如今天下亂,以前在江城流行過一段時間的人腦油,如今再次冒了出來。山裡還好,外面的人已經不敢吃油了。這是交趾那邊的山茶籽裡練出來的油,都是將軍親自監督着做的好油,統共才得了五罐。因以前在江城,人腦油便差點釀成大禍,防不勝防,將軍想着胡公子雖然現開着餐館,到底不會自己榨油,外面的油放心不過,便送兩罐與你,也是讓我給您提個醒的意思。禮物並不貴重,請別嫌棄。”都說宰相的門房九品官,崔鐵蟾作爲崔玄微的貼身侍衛,雖然看上去很平凡,舉動將卻只有一股不同流俗的氣質。
這禮物可比什麼金銀珠寶更和四郎的心意了,他笑嘻嘻道:“不嫌棄不嫌棄,替我謝謝崔師兄掛念了。”說着,又轉頭吩咐槐大:“早上的時候,小和尚不是送了些糖桂花來嗎?取些糖桂花出來,和着飴糖、茶油做餡,外面的皮就用上等精面和芝麻屑,加茶油起酥。皮子儘量擀得薄一些,飴糖用糖度低一點的。待會拷出來正好送酒。”
槐大聽完,就領命過去發麪烤制糕餅。四郎走過去,將崔玄微送來的那包肉脯。抽出來聞了聞,是乾肉脯,還有股熟悉的味道。
崔鐵蟾見他對肉脯感興趣,就在一旁解釋道:“上次主人帶着我們悄悄去了一趟西涼,在那裡吃過這種肉脯,覺得味道極好,加上這肉脯能夠保存幾個月之久,就帶來給你嚐嚐。”說着,他翻看了一下包裹,嘆道:“本來帶了不少,可惜大多都被水泡壞了。”
四郎不由得撕下來一小塊肉脯放入口中,雖然因爲泡過水味道有些怪異,但是,這肉脯的滋味的確好像在哪裡吃過一樣。淡淡的懷念和莫名的熟悉感瀠繞在舌尖。
究竟是哪裡呢?一時卻又想不起來了。
唔,這肉應該是馬肉,用的是……是濃酒,淡醋,白鹽,麥門冬以及……以及茴香花椒末調勻後醃製的。
因爲生來就對食物的味道十分敏感,但凡品嚐過的獨特口味,四郎都會有印象。大概是泡過水的肉脯有些影響口感,四郎想了半天還是沒有想起來自己究竟在哪裡吃過這種肉脯。
“涼州?師兄怎麼去了那裡?”一時想不起來,四郎也不再糾結,轉而取過包裹裡還算完好的一整塊肉脯切成薄片,打算烘乾後重新炮製一遍。
“胡公子久居深山有所不知。涼州正是陸家的大本營。我們公子去那裡,自然是爲了與蘇公子商討國事,共襄盛舉。”
一旦涉及自己主人,又不是機密的話,這位沉默寡言的鐵衛轉瞬間就換了一個人似的,開始滔滔不絕的給四郎講述崔玄微的豐功偉績以及崇高人品。話裡話外的中心思想就是玄微公子驚才絕豔,天下無雙,爾等凡人能做的他的師兄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還不跪謝?
四郎驚訝的看着高大鐵衛表露出滿臉的仰慕和嚮往,心中不由得飄過“腦殘粉”三個字。不過,自動濾去這位兵士話語中的過多的溢美之詞,四郎便了解到了崔玄微最近的動向。
這些年來,崔玄微一直鎮守北疆大營,與陸閥東西呼應。在不斷地戰鬥中,逐漸養成了一隻極爲彪悍的騎兵,受到臨濟宗的重用,同時,也一直被冉氏那個莽夫防備着。
前段時間,崔公子帶着使團出使西涼,雙方協商之後,一致認爲,若是不將犬戎打殘,這些異族必定趁着中原地區最大的兩股勢力互相消耗的時候,再次叩關。
不論誰做皇帝,首先不能是異族。由此,雙方便決定在中原決戰開始之前,必須爲即將建立的新朝徹底解決這個心腹之患。
北府兵首先主動出兵攻打幽雲十六州,陸閥很快就配合着崔氏的行動,千里奔襲犬戎的大後方,與北府兵一起前後夾擊,徹底將北方的異族趕出了幽雲十六州,迫使他們繼續向西邊遷移。
崔玄微與陸閥少主陸夔一道在燕然山上刻石記功,從此名揚天下,百姓更希望是這兩位英雄取得皇位,而不是什麼前朝皇孫或者只是吃齋唸佛的僞君子。
臣子的名聲如果比君王還要好,那麼危險一定已經迫在眉睫了。老話的確是有道理的。
狡兔死走狗烹,冉進軍明面上派主人帶着鐵衛南下與皇甫和談,其實暗地裡積極收編北府兵。打算在途中派人暗殺名滿天下的玄微公子。
幸虧主人早就看穿了他們的狼子野心,提前改變了路線。不過,途中還是因爲叛徒出賣,幾番遇險。前幾日更是被伏兵四面合圍在崔氏在南邊的領地——衛城之中。守城之時,糧草被燒,北府兵不得不斬殺戰馬充作軍糧。
雖然情勢危機,但主人卻依舊不慌不忙,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還安慰我說這本來就是他設下的計謀,目的就是爲了引叛徒露出狐狸尾巴。
果然,很快我們就找出了燒糧草的叛徒,之後,主人便派我帶着包裹,護着宇文青一道出逃。說是路上會有陸閥的人前來接應我們,到時候將包裹送來有味齋,並在這裡與他會和。
可是……可是,主人一定想不到,叛徒不止一個!他救回來的其實是一條毒蛇!
無數同袍在面對犬戎時沒有死,卻死在了同族和內奸手裡!
講到這裡,崔鐵蟾的雙眼都紅了起來,手上青筋直冒。
因爲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四郎完全沒明白這腦殘粉在說些什麼。不過,當他將爐上的坦鍋燒熱,然後將切成薄片的肉脯放在坦鍋上烘製,一邊烤一邊刷上濃酒,淡醋,白鹽,麥門冬以及茴香花椒末調出來的醬料之後,那股熟悉的氣味終於喚醒了四郎的記憶。
他想起來自己究竟在哪裡吃過這種方法醃製的馬肉了——自己剛去青崖山的時候,經常被些小妖怪咬得渾身是傷,每次受傷之後,自己的秘密小窩裡就會出現幾塊這樣的肉脯!
涼州特產,陸閥中某位子弟研究出來的,四郎覺得鼻子有些酸楚。
作者有話要說:爲了小紅花,先發再改錯別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