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7 心牆起

057 心牆起

自公主駙馬大選到成婚之夜,僅僅是數月籌備期限,不及新修公主府,便是將駙馬原先下榻的沁心居大肆修飾了一番,改成了公主府。

送親隊伍沿着皇城主街一路到了沁心居,公主的大婚典禮由當今聖上親自主持,朝中大臣紛紛赴宴賀喜。喜宴末了,恭送聖上回宮,喝過合巹酒,行過結髮禮,褪去一身繁重喜服頭飾,沐浴更衣之後再次回到婚房,已是月過中天,夜深人靜。

將公主送回婚房,嘴角含笑的嬤嬤垂着首,畢恭畢敬倒退而出,輕輕掩上房門。站在門前的小公主,一身雪白衣裙,外罩了一件青綠外袍,一頭烏黑柔亮的秀髮散在肩頭,未施粉黛的小臉精緻秀氣,清麗非常。伸手攏了攏外袍,她站在原處,透過珠簾淡淡望着內室圓桌邊,那眉目清潤的男子。

換下了奢華喜服,束起的長髮亦是解了,偏淺的髮色配上一襲雪色衣衫,將整個人的色彩都淡了去,清潤桃花目對上她的眼,他彎了彎嘴角:“公主餓不餓?過來吃東西。”

圓桌之上擺着一壺清酒七八碟小點,她在桌邊坐下,看他持了酒壺給她斟了一盅酒。桌上這壺酒和方纔的合巹酒一樣,散着淡淡桃花香。

四周靜悄悄的,屋內只有他們二人。她是第一次見他穿這麼素淨的衣衫,燭火映襯下,那袖底瑩潤白皙的肌膚泛起淡淡蜜色,便是那一身上好的雪錦,也及不上那樣的光澤。

擡眼對上她的目光,淺茶色的雙眸中泛起點點笑意:“公主在看什麼?”

她垂眸避開他的目光,伸手持了桌上銀筷,神色淡淡:“沒看什麼。”

雪膚黑髮,明眸皓齒。垂眸之間,輕垂的睫毛伴着明滅燭火微顫了一下,那落在白皙臉頰上的淡淡剪影,便猶如一對墨色的蝶,盈盈欲飛。

他眸光淡淡,落在她身上。

她不是他見過最絕色的女子,卻是,最耀眼的那一個。

自初見她起,一舉一動,一嗔一笑,她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表情,便是那般絢爛奪目讓他移不開眼,吸引着他不斷靠近。

時至今日,他猶記得那日午後,似火驕陽下,肅殺高臺上,她手持大戟背光而立,神色明豔傲睨,笑容張揚肆意。那一日,那一眼,她就像一團炙熱燃燒的火焰,一瞬照亮了他的世界,至此留下再難磨滅的印記。

他活在黑暗裡,已經太久太久了。而她,便是這十九年的人生裡,他第一次尋到的光亮。第一次有了全心渴求必須擁有的人,他忐忑無措,他欣喜若狂。猶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自那一刻起,他千方百計將自己放到了她的生命裡。這樣的感情,執着太過便輾轉成傷,最後的結果,不是救贖,便是飛蛾撲火,萬劫不復。

而所有這般的執念,便是在這一刻,絲絲成了情愫,淺淺融入心間,攪了一池春水,化作滿目柔情。這一刻,喜紅金絲相繞,龍鳳紅燭成雙,她容色沉靜坐在他身側,行了九叩大禮,拜了天地高堂,合巹結髮,她已是,他的妻。

脣角彎起一抹好看笑意,他端起一碟糖藕遞到她眼前,她擡眼看他:“你怎知道我愛吃這些?”

他薄脣輕揚,執起桌上酒盅:“那日在宮宴注意到的,之後管事的嬤嬤來問我你的喜好,我便照着那日你吃的較多的列了張單子給她。”

銀筷夾起一截糖藕,公主淡淡揚眉,不置可否:“你倒是觀察入微。”

“嗯,”他淡淡勾脣,“宮宴無趣,閒來無事。”

她擡眼看他,那雙淡淡凝着自己的淺茶眼眸裡,眸光瀲灩,清澈透亮。清冷鳳目對上那雙妖嬈桃花眼,公主微微偏過頭,挑了眉梢:“沐隋楓,你爲何如此待我?”

放下手中青玉酒盅,他的眼底帶上淺淺笑意:“我怎麼待你了?”

“你我之間,是契約成婚各取所需,既然如此,便不該是這般相處的形式。”她偏頭看他,清淡的聲線有些冷,“至少,無需這麼親近。”

無需這麼親近麼?對面那雙直直看入他的眼的鳳目,清冷中透着一絲探究,垂眸掩去眸中明滅,他薄脣輕抿,看着漫不經心:“公主見過其他契約成婚的人?”

薄瞼微揭,凝着她清麗秀氣的小臉,他脣角微揚,一貫的雲淡風輕:“如果公主沒見過,又怎知其他人不是我們這樣的?興許,所有人都是這麼親近的。”

契約成婚,各取所需。說出這樣的話,她心裡其實並不開心,只是這一段婚姻,他求的是什麼,她一直很在意。百思不解,遍查不得,今日藉着情緒一鼓作氣直接問出口來,卻被他這麼輕描淡寫地避了過去。放下手中銀筷,她忽然有些惱了。

“沐隋楓,你就非要跟本宮這麼繞圈子麼?深藏不露就這麼好玩?”

她垂着眼,聲音不大,那一瞬黯然的神色卻是讓他心頭一驚。面上微一忪愣,腦中卻是飛快旋轉。她想知道什麼?他又該如何來說?或者,他該說什麼,纔是她想聽的?下一刻,糾結過後正欲開口,卻是被對面的人兒張口打斷。

脫口而出的話,一出口,她便後悔了。

口口聲聲說着契約婚姻,這便是對着契約成婚的對方該有的情緒?一句話倒像是個滿腹牢騷的怨婦,本來她的謀劃算計便也都是瞞着他的,她又有什麼資格過問他的私事?這麼一想卻是對自己更加惱了,蹙眉開口,語氣不善:“方纔的問題便當我沒問過,時辰不早了,早點歇息吧。”

一瞬情緒幾番變化,叫人應接不暇,到了嘴邊的話生生抑在脣邊,看着眼前明顯心情不佳蹙眉心煩的小公主,他驚訝無奈又有些好笑,淺淺彎了脣角:“好。”

那抹笑,笑得真是好看,便彷彿那春深之時百花齊放的豔麗,也不及這淺淺一勾脣間的風情。夜半婚房,滿目喜色,便是這曖昧的氛圍渲染了人心,她愣愣看他,倏自臉紅,他的眸中閃過一絲驚異,隨即垂眸笑開來,那抹笑意,乾淨溫暖,帶着點點羞澀。

洞房花燭夜,懵懂識相思,芙蓉香帳暖,紅燭到天明。

相遇而相知,相愛方相許。他們走的不是一條尋常的路,他們之間有的,也註定不會是一段尋常的感情。

塵封兩世,她的心頭是萬丈寒冰;歷經磨難,他的身後是無底深淵。他們因苦難而相遇,因權鬥而相知,因共利而相許,又將,因什麼而相愛?

更漏聲聲,帷幔沉沉,他偏頭望着她纖細的背影,聽着她氣息勻長。側身拉過錦被幫她掖好被角,隔着被子摟上那嬌小身軀,闔眼的那一刻,只覺歲月靜好,再無殘缺。

——

朦朧中被叫醒的時候,天邊纔剛剛泛起青白。室內一片昏暗,近處那張面容,她辨了好久,才認出他來:“…駙馬?”

“瓏瑜,你認真聽我說,等會有人進來稟報,無論聽到什麼,你都不要急…”她這才發覺,被下他的手緊緊握着她的,他看着她,神色凝重。

只是這樣的語氣已是足夠讓她心驚,頭腦瞬間清醒她一下坐起來:“是不是宮裡出事了?!”

他伸手扶住她,開口宣了屋外人進來。穿着一身便服的宦侍匆匆跪於外室,開口稟報:“啓稟公主駙馬,奴才奉常總管之命前來稟報,昨夜聖上突發疾患龍體抱恙,宣瓏瑜公主即刻進宮覲見。”

突發疾患,龍體抱恙?公主呆呆望着堂下神色異樣的宦侍,只覺腦子裡轟的一聲響,手腳瞬間冰涼。昨夜,不是昨夜回宮的時候皇叔還是好好的麼,僅是一夜,便是橫生如此變故?身着便裝的宦侍,私下急招公主入宮,難道皇叔的病情已是嚴重至此?

心想着便是更加急了,猛地起身,翻身下牀,卻是因爲過於焦急一下踩空跌下了牀去。

“瓏瑜!”

“公主殿下!”

屋內兩聲疾呼,公主卻是充耳未聞,咬牙從地上爬起來,竟是連衣服都忘了換,拔腿便往門口跑。

“瓏瑜!”身後傳來冷冽男聲,她並未回頭,下一刻手腕卻被一下扣住,他用力拉了她一把。

狠狠甩手,她憤怒回頭,一下對上一雙清冷眼眸,裡面的寒意竟是在此刻這般神智不清的狀態下亦是讓她驚了一驚。用力拽着她的手腕,他冷聲遣了宦侍出去,回眸看她,冷冷開口:“瓏瑜,你這個樣子進宮,若是被人看見了,如何掩蓋聖上病情?”

他的神色難得如此嚴肅,那總是風情妖嬈的淺眸中帶着讓她陌生的冷色,忪愣之間,她呆呆看着他俯身下來,扣上她的肩,清冷雙眸與她平視:“瓏瑜你冷靜下來聽我說,北豐國派來下聘的使官還有三日便會啓程離開,若在此前聖上病情暴露,此次東離與北豐的結盟便會毀於一旦。如今蕭家已和安王聯姻,東離能倚仗的兵力只有一個龍虎營,一旦失去北豐的牽制,安王會立刻聯合福安連禹起兵造反,直逼盛京!”

清冷聲線,一字一句,她恍惚聽來,只覺猶如一擊擊重錘,砸在她慌亂無措的心上。半晌,她才聽得一個聲音喃喃開口,那般低啞,完全不像是她自己說出來的話:“安王,蕭家…這些事情,你都知道?”

“嗯,”他垂眸淡應一聲,扣着她肩膀的掌心緊了緊,輕聲開口:“北豐派來的使官是個多疑之人,今日你進宮,一定要做出一副尋常請安的樣子,絕對不要讓他起疑,明白了麼?”

她還是沒有完全清醒過來,呆呆望着那雙直直凝着自己的茶色雙眸,只覺那原本清澈澄淨讓她無比喜歡的雙眼,如今望進去卻似兩汪看不見底的深潭,讓她心生寒意。

——

東離天肅七年八月初八,一大清早,一輛馬車自公主府疾馳而出,載着東離瓏瑜公主和駙馬,駛向東離皇宮。

昨夜的風光出嫁,盛大婚宴,洞房花燭,秉燭夜話…又有誰能料到,今晨起來卻是天翻地覆,所有的一切全都變了樣子?閉目靠着身後軟墊,公主心中嘆息,只覺昨夜臨睡前,那胸口淺淺縈繞的酸澀情緒,此刻已是恍若隔世。

這一世,她自重生之日起,便將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護國復仇,對抗安王府上;加之沒有了淑貴妃這個威脅,近日她的確是疏忽了對皇叔的關心。如今細細將前世的記憶回憶了一遍,她才慢慢憶起,前一世,便也是在這個時候,皇叔亦是病了一場,病情反覆了近月餘,才慢慢好轉起來。

只是這一世,她逆天改命已做了不少改變局勢之事,亦不知皇叔這一世的病情是否仍舊同上一世一般,雖是來勢洶洶,卻最終有驚無險。而除了擔心皇叔之外,如今心頭還有另一股更強烈的情緒,佔據着她的身心。

大婚之後,偏偏便是這大婚之後的第一日,她便發現了她的駙馬,一個驚天的秘密。

他竟是,對東離的國事瞭如指掌!謀逆的反賊,軍中朝中的威脅,他一個異國皇子,竟是熟知東離的所有軟肋!

知道這個秘密之後,駙馬大選時,他的所做所爲便終是有了合理解釋。他知道她受制於誰,他亦是知道她要的是怎樣的人,他步步爲營自候選人中脫穎而出,那日她去沁心居找他共議,他早先便是知道,她必定會選擇他,她只能選擇他!

而如今,他更是知道了皇叔的病情。

一個秘密曝光,便是牽扯出了更多疑慮。他是如何洞悉東離的皇權之爭的?他參加駙馬大選又究竟有何目的?如今皇叔重病,內憂外患,正是東離最脆弱最不堪一擊的時候,今日他讓她掩蓋皇叔病情,口口聲聲要她提防安王府,只是她需要提防的,當真只有一個安王府麼?

昨夜她的問題,他亦是尋了個藉口迴避了過去…想到這裡,心口竟是揪起一抹疼痛,鳳目輕揭,對上他定定望過來的視線,那裡面微光一閃而過,隨即轉成一片死灰暗淡。

薄脣輕輕抿起,她眸中的那抹寒意戒備,他竟是無法再看第二眼。輕垂了眼眸,他勉強牽扯起嘴角:“怎麼了?”

她輕輕搖頭,卻是無話可說。

猜忌一起,便是再難控制。這一世,她本就疑心多慮,之前對他的種種信任,便是連她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如今心頭到底是劃分了山河重築了高牆,卻是單單見了他神色黯然便是心頭微窒,自己再是如此下去,還有何用?

胸中的煩悶已是鬱結難解,終是到了南宮門口,她急急下車,門簾撩起的一霎,入眼是成對的大紅燈籠墜滿長街,微風浮動間鼻頭一酸,竟是一瞬紅了眼眶。

------題外話------

形勢急轉啊寫的白的心哇,真是做過山車一樣!

小兩口還在磨合期,而且都是受過傷害的人,需要經歷一些事情纔會更好的接受彼此,不過親們放心,這個坎馬上就過了的哈~

至於駙馬的往事,這一章已經開始慢慢帶出來一些,駙馬是個可憐滴娃,公主有公主的仇,駙馬亦是有駙馬的恨啊,之後會慢慢呈現給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