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鈺入座時已是面色無虞, 紫蘭殷殷爲其斟上一杯玫瑰醉。方舉杯欲言語,便被傅鈺一把奪過飲盡。紫蘭嘴角殘存的笑意淡淡苦澀,終是惶惶然垂下了手。
舊傷未愈的喬玉畫瞥向傅瑤的眼神訕訕, 自那日杖責過後, 她便悄無聲息的失了寵。蕭婕輕按了她的手令其安心, 復而衝傅歆嬌媚一笑:“陛下您忘了, 蘭姨娘喝不得酒的, 不若臣妾遣人來換過罷。”
傅瑤眉間微蹙,只冷眼瞧着蕭婕有何後招。
傅歆看向蕭婕的眸光存着讚許,大手一揮地朗聲笑道:“愛妃心細, 便喚了人來將酒水換過。”
宮人皆上前爲紫蘭撤去酒壺,欲以白水代之。傅瑤鳳眸一揚, 對傅歆掩脣而笑:“不若命人去煮了酸梅子湯來, 臣妾覺着甚好。”
傅歆含笑頷首, 一展袖袍英氣勃發:“便依瑤華夫人所言去辦。”
傅瑤以柔夷輕輕拂過發間的琉璃流蘇,脣角的機鋒掩飾極好。她能感知到喬玉畫似一隻張開了爪牙的母豹, 正呲着銀牙欲將她生吞活剝。斜斜睨去,正與瞳仁惡狠的喬玉畫四目相對。傅瑤清朗一笑,不置一詞。
許凌琴細細品了口玫瑰佳釀,朝着傅瑤幽幽笑道:“瑤華夫人身孕已有八月,萬事可要格外小心。若是有些什麼登徒子來壞了夫人的心神, 可要講出來, 姐妹們也好爲夫人分憂。”
傅瑤笑容標緻, 輕撫着小腹令傅歆覺着額外圓滿, 容色如桃花笑春風的紅潤:“許良娣這是說笑, 後宮諸人皆是自家姐妹,照拂傅瑤還來不及, 怎會?”
太后更是意氣風發,衝許凌琴開顏笑道:“你不必多心,且等着瑤華夫人產下皇嗣,宮中再添新人的熱鬧罷!”
端兒與安樂正依依蹭在蕭婕身側,奶聲奶氣的要蕭婕來喂。父親看親子,總是愈看愈愛的。傅歆亦來了興致,喚了端兒與安樂上前,一手一個地拉着兩個粉雕玉琢的小人兒柔聲逗道:“端兒和安樂還纏着母妃,都是有皇弟皇妹的人了,羞不羞呀?”
傅瑤循聲望去,因着蕭婕的緣故,她與端兒和安樂並無來往,卻對這對人中龍鳳極有印象。端兒與安樂都像極了他們的生母,聰慧又十分美麗。更爲活潑好動的安樂笑嘻嘻地蹭了蹭傅歆的膝,扭來扭去地撒嬌道:“安樂可不管,母妃在宮裡都是喂安樂的,到了體元殿也是一樣呢。”
傅歆大悅,輕輕捏了捏安樂的臉頰,復而問道:“那你母妃有沒有喂端兒哥哥呀?”
傅歆話音方落,端兒便挺起胸脯驕傲回道:“回父皇,兒臣是兄長,自然要爲皇妹打好榜樣,不勞母妃來喂。”
蕭婕咯咯笑着,眉目間的驕矜美豔如展屏孔雀般攝去旁人的光華,腕間的赤金臂釧耀目,卻不及她的容顏令人爲之側目:“這兩個小人兒都叫臣妾寵壞了,陛下莫怪纔好。”
傅歆極讚賞地望向她,開懷道:“愛妃教子有方,安樂與端兒都極得朕心。”
蕭婕巧笑歸座,端兒與安樂亦極乖巧地回了母妃身邊。這時宮人便託了一精巧琺琅彩水壺進了殿來,那便是將呈給紫蘭的酸梅子湯。宮人將湯徐徐倒入紫蘭杯中,蕭婕狡黠一笑,復而似憶起什麼一般衝傅歆忙道:“哎呀,臣妾忘了!”
傅歆因着方纔之事心情極好,含笑看向蕭婕:“愛妃忘了何事?”
蕭婕輕輕睇了正不敢入口的紫蘭,明豔一笑:“臣妾是覺着,方纔蘭姨娘已飲過酒。雖暫無不適,終是不妥。不若喚了太醫來瞧,也算求個安心。”
傅鈺與紫蘭登時臉色一變,傅瑤亦是凝眸,狠厲之色一閃而過。原是這樣大的一番功夫,竟是在此等着她入甕!紫蘭是否有孕她本就心存疑慮,蕭婕敢拿它來開刀想來已有把握。紫蘭,她要怎樣應對?
紫蘭面色蒼白,怔怔不知怎樣言語。傅鈺淡淡一笑,起身作揖:“蘭兒身子很好,皇兄不必擔心。若有不適,臣弟自會解決。”
喬玉畫脣角的獰笑狠辣非常,似毒蛇正絲絲吐着信子,每進一步,都是劇毒穿腸:“允王不必推辭,蘭姨娘若能平安產下世子,可是大功一件。允王如此愛重蘭姨娘,爲此不惜日日出入夕梨宮惹人非議。難道不想趁此良機,將蘭姨娘擡了正麼?”
傅鈺連連拱手,傅歆的心頭卻是拂過一絲疑慮。瞳仁中的陰霾一閃而逝,語氣有了一分壓抑:“阿鈺,還是看過爲好。”他的眸深不可測,緊緊鎖着傅鈺的眸,繼而一字一句開口:“朕…也可安心。”
傅瑤的心下有如滔天巨浪,傅鈺日日出入夕梨宮之事是傅歆心中一梗。而蕭婕,又一次將此事連皮帶肉的翻出,令傅歆再起疑心。玉手扣緊椅把,除卻鎮定,她無計可施。
傅鈺只得惴惴不安地坐回原位,紫蘭亦是額間存汗。她欲以此事將傅鈺套牢,卻不想此計未成卻被套入計中。憶及那在自己耳畔想出此法的新入府的丫頭,不禁爲時已晚的醒悟。
原來不過一計,欲以欺君之罪治之,繼而禍連傅瑤!
蕭婕脣角的笑意清淺,卻極媚豔,令傅瑤頓然心驚。不出須臾,章彌便入了殿來向衆人請安。傅歆淡淡一揮,令其爲紫蘭診脈。
傅瑤的心,一時懸至嗓喉。
章彌領命,恭敬行至紫蘭身前,取了墊布來置於桌几之上。紫蘭抗拒地覷着章彌,極緩慢地擡起手臂,不欲章彌診出真相。喬玉畫媚眼如絲,咯咯冷笑:“蘭姨娘快些,可莫生了病來,壞了鏡兒的滿歲之禮!”
傅瑤冷冷一笑,方要發話,卻不想一向寡言的裴藍姬忽而開口回敬:“藍姬素聞玉嬪不敬瑤華夫人,您今日在這,可真真是壞了鏡兒的滿歲之禮。”
曾琬與傅瑤皆是感激且意外地看向裴藍姬,她卻恍若無事地轉過頭去不再吭聲。蕭婕眼瞳中的恨意頓生,邪邪看向紫蘭催促道:“蘭姨娘,世子要緊,還不叫章太醫好生瞧瞧。”
傅歆亦是目光如炬地開口:“蘭姨娘,伸出手臂。朕,也想瞧瞧允王的長子如何。”
紫蘭無力迴天,只得緩緩伸出手臂來瞧。章彌與紫蘭接觸的那刻,喬玉畫幾乎嗤笑出聲。
章彌只須臾,便雙眉緊鎖地移開手去。又反覆幾次爲紫蘭診脈,均是無果。不由得冷汗淋漓地跪地,惴惴不安叩首道:“回陛下的話,老臣醫術不精,這蘭姨娘的胎,老臣診不出啊!”
衆人均是臉色一變,唯喬玉畫面上的得意之色漸濃。傅歆青筋暴起,怒極反笑:“什麼叫診不出?”
章彌心虛地覷了紫蘭一眼,復而連連叩首回道:“老臣感知不到蘭姨娘腹中胎動,不知是不是…”
傅鈺與紫蘭皆是面色如土,傅歆殺意頓生的掃了他二人一眼,進而慍怒問道:“是不是不曾懷胎,是不是朕受了舞弊是麼?”
章彌狠狠叩首,這一記比往前皆要結實,‘咚’的一聲令傅瑤心顫。眼見着傅歆眸間的疑慮愈深,曾琬忙跪身勸道:“陛下息怒,許是診錯了亦未可知。”
傅歆並不看曾琬,只定定鎖着章彌逼問道:“朕,說得可對?”
章彌一咬牙,狠狠回道:“陛下明鑑!”
傅瑤的心跌至谷底。
鏡兒在此刻忽而尖聲啼哭,傅瑤忙將他攬入懷裡殷殷哄着。心下的慌亂似洪水中漂泊的小舟,居高不下。傅鈺及早反應過來,面色驚詫地望向章彌:“章太醫可有診錯?本王的蘭兒,確確懷有身孕呵!”
傅歆眼中的狐疑更深,傅鈺卻更爲冷靜,紫蘭淚盈盈地望向傅鈺,終於繃不住地失聲痛哭:“王爺,妾身不知爲何!明明懷有身孕,兩月以來已有了害喜之兆。今日歡歡喜喜來宮中赴宴,卻被告知孩子沒有了。王爺,您的孩子沒有了。他可是世子啊,世子!”
傅鈺面上的心疼之色太過逼真,若非懂得,傅瑤幾乎要教她騙了過去。傅鈺忙擁住哭得崩潰到幾欲昏了過去的紫蘭,迅然跪下對傅歆恭謹道:“皇兄,臣弟不知這是爲何。可蘭兒,確確已有了害喜之症。臣弟想,或許是蘭兒太想有孕,府中太醫又醫術不佳,纔給皇兄誤會。”
傅歆定定地打量着傅鈺的面龐,欲在他的臉上尋出一絲慌亂。鏡兒的啼哭又一次瘋了一般響起,傅瑤眼底的惶恐在這一刻被傅歆盡收眼底。
傅歆的失落讓她一時失魂落魄,定定地擡首與他對視,她在賭,賭他的信任。
傅歆眸底的深潭深不見底,看不出絲毫情緒。世間最愚蠢的獲取新生的方式便是依靠信任,可她,偏偏要與他以心換心。
紫蘭無力地依靠在傅鈺的懷裡,哆嗦着身子惶然落淚:“王爺,妾身心裡好痛。”
傅鈺眼底的絕望愈甚,他緊緊擁着她的時候,傅瑤亦是心如刀絞。這齣戲,可真是可笑又可悲至極。人人都在演着虛情假意,偏偏看客大飽眼福地太過愉悅。傅鈺以最溫柔的語氣呵護着她:“蘭兒,別怕。”
傅歆的眸轉了過去,傅瑤眼底的期望愈甚。他的信任,是她生存的根基,亦是她扶搖直上的憑仗。
傅歆的眼中無波無瀾,只淡淡吐出一句:“罷了,回府將養便好。”
他的神色如常,傅瑤卻分明瞧出了透骨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