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 傅歆於儀元殿設宴,傅瑤亦在受邀之列。
正月十七,是傅瑤入宮的第三年。照着祖輩的規矩合該再度選秀, 而宮中卻未曾大張旗鼓地佈置。聽聞太后費心, 傅歆卻執意不選。波斯與蒙古使臣將於今載入朝覲見, 所奉兩名貢女以求大堯庇佑。傅歆稱貴女來儀花銷頗大, 男子年少便當勵精圖治, 不得貪圖美色。太后亦無話可說,只好作罷。
夜色凝重,儀元殿算得上是燈火通明。傅瑤與樑婉怡相伴輕聲交談, 初顯懷的趙淇貞被太后邀去同坐,蕭婕的美貌又一次驚豔了在場的皇親貴胄。貪杯的恆親王傅冉乘興調笑了幾言, 惹得傅歆與太后頗爲不快, 旁的三四美妾又與上次不同, 卻都是一樣的極盡豔麗嫵媚。睦親王傅琪含笑爲妻子鄭氏斟茶,聞說鄭氏已身懷六甲, 今日一見的確豐腴不少。傅鈺自斟自飲,倒也自得其樂。
生平的歌舞年年相似,幾杯下肚的傅瑤已有了幾分醉意。自楚氏亡後,傅歆身旁的位子便空了下來。隔着熒燭的光影,傅歆的面龐有點看不真切。有人來報兩國使臣到了, 傅歆忙叫人傳了來。
波斯使臣清弩黑與蒙古使臣烏良海席巴皆是身着異族服侍, 身姿挺拔魁梧的英勇男兒。席巴更盛的是高大的身段與颯爽的豪邁之氣, 清弩黑棱角分明且五官深刻, 生得有幾分精明算計。二人行過禮後就座, 外頭等着的兩國貢女片刻後便要登臺獻藝,以求博得聖上青睞。
傅歆顯得興致不高, 趙淇貞連進了幾杯酒傅歆都喝得食之無味。還是樑婉怡抱來了雨雪可愛的安平,傅歆才勉強逗了幾下。傅瑤看了安平,死在腹中的孩兒彷彿又一次活生生地跳在了她的眼前,那是她與傅歆未能跨過去的坎。傅歆也許是懂得的,亦或是厭棄。所以在趙淇貞與蕭婕都抱了安平過後獨獨給她略了過去。他不來,夕梨宮也變得冷寂悽清。
正想着,外頭走來兩妙齡少女。一肌膚略成麥色,一雙明瞳漆亮如星,油亮纖長的黑髮高高豎起,上頭插着的簪子並非金銀玉器,而是上好剔透的琥珀石造就。身段高挑窈窕,眉目間極爲活潑聰穎。那是蒙古王側妃白茹特氏的幼女察哈爾·瀅月。另一少女身子纖細羸弱,宛若難以禁風的扶柳。面容極盡精緻傾城,行走間如九天仙子初臨人世,不食人間煙火。這便是波斯王侍妾所生的庶女,因着生母身份低微,甚至是個姓氏也無的洗腳丫頭。南昧·依柔雖稱得上是風華絕代,卻在波斯王世是極不受寵的。這二人稱得上是各有千秋,卻還是不難看出南昧·依柔的天生麗質。
瀅月生性灑脫,手執一炳輕薄的短劍伴着蒙古特有的擊打樂器發出的蓬勃大氣樂音爲傅歆表演劍術。不同於一般女子的溫婉清麗,她臂彎處極爲有力靈活地揮劍如雨,又一空翻似在空中飛舞盤旋的金燕,將陳設一旁的玉石碑雕上飛快刻下了‘瀅月’二字。蒙古音樂粗獷豪放,瀅月的碑雕卻十分靈巧,粗中有細得很是相得益彰。太后不喜這樣的奇淫異巧,傅歆卻是笑着頷首。
依柔身着輕紗漫舞的純白舞衣,襯得本人更爲纖弱動人,頸下鎖骨若隱若現,看得恆親王幾欲難以把持。傅冉的無禮之舉弄得依柔有幾分窘迫,面上的緋紅漸漸暈開,愈爲楚楚可憐。伴着歌姬的低低吟唱,她開始表演本族的舞蹈。看得出是十分緊張的,本該柔滑美豔的身子卻不止一次做錯了動作。波斯的使者氣得臉通紅,登時低聲狠狠呵斥了依柔幾句。依柔身份卑微,性子更是膽小柔弱,叫使者一罵瞬時梨花帶雨。傅歆有些看不過眼,只叫依柔下去歇息。
依柔十分委屈地顫抖着身子坐於傅瑤身邊,可憐得像是一匹受了傷的小獸。淚水不注地往下掉,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大約是被欺侮慣了,連哭聲都壓抑到了極致。傅瑤本就心情不好,叫她這一哭更是心生鬱結。往後的一個時辰裡,歌舞不斷,依柔的眼淚也是沒有斷過。太后早已心煩意亂,只看着波斯的面子上不好發落,傅歆亦是不喜這樣的懦弱。相反恆親王卻是對依柔的美貌垂涎,目光總往她那兒瞧去。
歌舞已畢,衆人也漸沒了意趣。恆親王飽得滿嘴流油,一隻油膩膩的肥手在身後重重捏了捏左側粉衣侍妾的臀,惹得一聲吃痛的嬌嗔。傅歆極爲不滿地橫了他一眼,那人卻好似喝高了一般不知所謂,顫巍巍行至大殿中央跪下大言不慚道:“陛下,臣有一請求。”
傅歆十分不耐:“說吧。”
傅冉吸了吸口水,一雙被橫肉幾乎擠沒了的鼠眼看向依柔更爲大膽赤裸:“這波斯的貢女甚好,雖才藝遜了點,耐不住長得漂亮。要是陛下捨得,就把他賜給大哥,你瞅瞅那小臉蛋兒,”又是一吸口水:“哎喲!都能掐出水來,這要是歸了我,定會夜夜臨幸啊,嘖嘖…”
依柔的臉色登時更爲窘迫,一張美面紅得幾乎滴得下血來,連忙掉着淚扯着傅瑤的衣袖求援。傅瑤覷着傅歆的臉色,剛要起身相勸,傅歆就怒視着傅冉拍案怒斥:“平時你胡鬧朕念及兄弟之情,竟縱得你越發不知分寸。南昧·依柔是波斯奉給朕的貢女,豈由你在這大殿之上肆意調戲!”
這時在一旁坐着的瀅月也出聲道:“恆親王可不能輕慢了依柔妹妹,臣女這些日子與她同住,依柔妹妹最是柔弱細膩,怎經得起這樣折騰?”
聽得此言傅歆與傅瑤同時擡頭望向瀅月,見她年紀雖小,卻膽識不凡,初登寶典也敢與千尊萬貴的恆親王槓上,不由得也存了幾分好感。傅歆對其嘉獎一笑,繼續沉着臉說道:“你既不懂規矩,那便回你府中面壁思過,無事不必出來。”
恆親王草包非常,當即嚇得跌坐在地。方纔的粉衣侍妾連忙花容失色地上前攙扶,連聲說道:“殿下有沒有傷着?”並關切地檢查着恆親王的身子。恆親王不知從何生起一股無名火,照着那侍妾身上就是一腳,口中罵罵咧咧:“都是你個賤婢,壞了本王的好事。等回去看本王打不死你,小賤人!”
那侍妾又羞又急,唯恐恆親王再說出些什麼大逆不道之語牽連到自己,忙拖着傅冉肥碩的身子柔聲勸道:“殿下快醒醒,聖上面前切不可再胡言亂語。”怎奈恆親王早已走火入魔,醉醺醺地狠狠給了那侍妾兩個耳光,聲音清脆下當即一張巴掌小臉兒就腫了起來。傅歆再也忍不住,起身狠狠斥道:“你貴爲親王,就該有親王的修養。怎得隨便打人,那人還是你的妾室!”
恆親王滿不在乎地冷哼一笑,一手將那侍妾推倒在地狂悖道:“陛下說什麼呢?他們都是本王買來的奴僕,本王想打就打,想罵就罵,想怎麼折磨就這麼折磨,陛下又何須多管閒事。”
傅瑤忙上前跪於恆親王旁邊,與傅歆四目相對沉着道:“陛下,臣妾以爲恆親王敢在大殿之上這樣對待他的妾室,那一定不是第一次了。你何不一問那名女子,她平時受到的都是什麼樣的待遇。”
傅歆再次看向傅瑤的神情亦是夾雜着酸楚的複雜,多日的冷漠後與自己所言的第一句話竟不是自己是否安好,卻是爲一無關之人。她的眼神依舊帶着涇渭分明的果斷和倔強,教人無端沉溺。傅歆蹙着眉頭,正視傅瑤道:“那便如你所言。”
傅瑤扶起那粉衣侍妾,語氣柔和:“你若有什麼冤屈,大可一吐爲快。”
那侍妾望向傅瑤的眼神有過一絲震驚和希望,隨即似光明熄了火一樣歸於無際的黑暗,只低聲道:“沒有,殿下待妾身很好。”
傅瑤的眼中盡是不解與失望:“他那樣待你,你還要爲他隱瞞麼?”
那侍妾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篤定道:“是,王爺待妾身很好,今日僅是酒後瘋舉,娘娘莫怪。”
傅歆有些煩悶地揮了揮手叫傅瑤下去,傅瑤蹙眉與其對望一眼還是回了坐席。底下人架着嚇破了膽的恆親王出了大殿,那侍妾也連忙不顧整理繁亂的儀表連忙跟了出去。傅歆沒了宴飲的樂趣,只想回宮歇息作罷。這時李拓上前躬身道:“那…察哈爾·瀅月小姐和南昧·依柔小姐的位份?”
傅歆緩過神來,正對上嘴角含笑俏麗活潑的瀅月一雙明眸,淡淡一笑道:“察哈爾氏冊爲貴人。”又淡淡掃了眼哭得雙眼紅腫的依柔道:“南昧氏冊爲美人。”
衆妃嬪連忙起身恭賀:“恭喜察哈爾貴人,南昧美人。”
傅歆起身離開與傅瑤擦肩而過,終無隻言片語。傅瑤垂眸心生感傷,明明是恨的,卻還是忍不住地去在意。煙波流轉間,全是他的影子。好的,壞的,溫柔的,暴怒的,還有他痛苦時的淚流滿面。
傅歆,他就這樣厭惡上了自己。
正要轉身離開,後頸間忽而傳來熟悉的鼻息,傅瑤幾乎怕是錯覺,強忍着不去轉身應對。令人太過安心的龍涎香氣充斥在鼻尖,背後的那個人貼近她說:“林嫣在夕梨宮。”
傅瑤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