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時,靈芝服侍傅瑤晨起。因着昨夜安睡,今兒個起來時卻也毫不費力。供來漱口的白銅光面盆盂映出傅瑤素顏的模樣,清水中寶珠山茶葉夾雜着淡淡清香,整個人也變得神清氣爽。昨夜的宮宴半是爲了慶中秋之喜,半是爲了自己招婿之事。太后煞費苦心,傅瑤承了恩,今日也必得謝過纔好。
去太后宮中原不用太過出挑,只擇了紫羅蘭色銀線繡白玉蘭團錦宮裝,袖口處兼以銀線繡制花蕊狀裝飾作爲點綴。面上粉淡鉛薄,極清淡的遠山黛在白皙的面龐上若有似無,意境縹緲。脣色也擇了再素淡不過的豆沙色,不打眼,卻十分有氣色。寥寥數綰作墮馬髻,只擇了寶藍色丹鳳吐露點翠琉璃釵篦於髮髻中央,鳳尾部用幾許素銀柳紋簪子與鳳頭遙相輝映。材質與款式皆是宮中最爲普通的,惟願在下嫁之前安穩度日罷了。
因着劉武與傅歆提及過林嫣之事,傅歆在煩不勝煩的政務中得以暫且脫身。小女兒的情態最難掩飾,傅歆見此兩情相悅之事也爲二人歡喜得緊,只教他們求了太后賜婚便好。所以今日傅瑤也帶了林嫣前往壽仙宮一敘。
中秋前後一向是賞菊吃蟹的好時節,蟹味太腥,菊的氣性卻是傅瑤所喜歡的。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墮北風中!御園中的雛菊開的肆意爛漫,雖值秋下,仍似春日裡花海一般肆虐。傅瑤攜着林嫣匆匆路過,不無遺憾地淡淡一笑道:“這樣好的景緻,若不乘興同遊,可當真是可惜了。”
林嫣笑嘻嘻地挽住傅瑤纖細的手臂,親暱道:“姐姐可要與我嫁的近些,這樣我就能天天陪着姐姐賞花了呢。”
傅瑤淺笑,輕輕捏了捏林嫣終日飽食而無半點心事而生出的雙下巴,打趣地說:“你還說嘴,你在我這住的這些日子可豐腴不少。若再讓你跟着我,豈不是有一天也要變成小胖豬了?”
林嫣一聽此話,佯裝生氣地努了努嘴,輕拍着傅瑤的手臂嬌嗔道:“姐姐這樣笑話我,我可不依呢。”說罷別過頭去,盈盈眉眼中含笑着不理人了。傅瑤頓覺有趣,拉過林嫣的手好生哄了幾句,林嫣也咯咯地笑了起來。夕梨宮距壽仙宮本就不遠,這樣歡聲笑語一路走來便也到的很快。
勞煩若梓姑姑通傳過後,傅瑤輕笑着攜着林嫣入了壽仙宮正殿。太后危坐於正座,一身絳紫色出雲戲鳳鍛制長衫襯得她華貴大氣,慈態可掬,溫婉中有當年母儀天下的氣勢。侍奉在左側的着碧綠色翠竹鏤花雲錦宮裝的蕭婕,與右側着雪青色水紋紗制曳地裙的樑婉怡二人款款而立,正如那桃紅柳綠,平分春色。傅歆在底座執了今年新出的碧螺春細品,精巧的茶杯恰巧掩住了他脣邊的風景,一時難辨喜怒。
樑婉怡對於傅歆的愛寵一向不很上心,於太后卻孝心可表。十日裡總有八日侍奉在側,兼之蕭婕最近也對太后殷勤得緊,不論居心,二人怎麼說也比從前熟悉了不少。蕭婕見傅瑤帶着林嫣前來,嬌笑着將晾好的茶穩穩遞於太后手中,挑眉嬌嗔道:“臣妾方纔還說瑤公主有福氣,昨夜邂逅了好兒郎,可不現在就來謝恩了麼?”
樑婉怡只微微一笑,盈然朝傅瑤福了平禮道:“灩嬪妹妹慣會調侃的,瑤公主可別吃心。”
傅瑤靜靜一笑,眼角眉梢皆是感懷的笑意,上前盈盈拜倒道:“瑤兒謝母后與皇兄關懷,昨夜的宴會瑤兒喜歡得緊。”又轉身向蕭婕與樑婉怡屈膝道:“也謝過灩嬪娘娘與樑容華爲瑤兒籌謀。”
按身份來論,傅瑤爲當今太后嫡女。樑容華與灩嬪皆爲傅歆妾室,傅瑤的屈膝相對已是給了二人很大的面子。樑婉怡不禁紅了耳根,連忙惶恐道:“瑤公主快起來,臣妾怎當得起這樣的禮數。”
傅瑤依言起身,蕭婕依舊是混不吝地正了正髮髻上的鳳鸞狀鑲紅寶點翠步搖,盈然嬌媚一笑道:“容華姐姐禮義人也,瑤公主一拜,也未嘗受不起。怎得如今妄自菲薄?”
此話一出,連同傅歆面上也微微變色,蹙眉低聲呵斥道:“灩嬪,不得放肆。”
蕭婕恍若未聞,只低笑一聲把玩着自己腰間的流蘇。林嫣沒見過這樣明槍暗箭的場景,一時連手都不知該往哪兒放。傅瑤淺淺一笑,打破目前的僵局道:“瑤兒此次前來,卻是有私心要來求了太后的。”
太后皺紋滿生的臉上暈出一絲欣慰的笑,渾濁的眼睛溫和地打量着林嫣嬌嫩的面龐,眼中皆是慈愛道:“瑤兒可是爲了這孃家小妹求親之事?哀家對這孩子一見如故,就如當日初見瑤兒一般,喜歡得緊吶。”
傅瑤攜着林嫣上前展顏一笑道:“正是呢,嫣兒前日覓得良人,瑤兒曾私下問了皇兄的意思。皇兄甚是滿意,只等太后恩旨,小妹也可得償所願了。”
太后淡然一笑,眉目中的關懷之色也愈加濃厚起來:“既如此可真是再好不過了,只是哀家多嘴問一句。三丫頭中意的是哪家的兒郎,竟這樣有福氣,入了我們三丫頭的青眼呢。”
傅瑤盈然一笑,看了看身旁已雙頰羞得通紅的林嫣,撫了撫她的手令她安心,復而面向太后輕輕答道:“是皇兄欽封的撫遠大將軍劉武,年輕有爲,頗具才幹。劉將軍待嫣兒極好,瑤兒私心想着,嫣兒若嫁過去亦不算辜負。”
太后微微一笑,目光滯留在傅歆身上。傅歆會意,將茶杯擱於桌上,難得有些喜色地道:“劉將軍確是上佳人選,還請母后做主成全了他們二人罷。”
傅歆今日看上去好似心情不錯,大抵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事誰都樂見罷。傅瑤不由得多看了他兩眼,他今日着的是家常的青碧色竹葉紋暗面長衫,想來是下了朝更過衣後直接來了壽仙宮。額間似有幾許細密的汗珠,已入秋了,天氣也乾爽起來,他還發了汗想必是來的匆忙的緣故。林嫣的婚事本是家務事,他這樣上心倒有些不尋常了。傅瑤沉吟片刻,也漸漸明白了太后喚他過來的用意。
太后親擬了爲林嫣與劉武賜婚的詔書,傅瑤與林嫣連忙跪下謝了恩,若梓姑姑滿面和氣地將二人扶起。傅瑤與林嫣二人依次入座,蕭婕伸手捋了捋鬢邊稍爲凌亂的碎髮,黃鸝一般婉轉動聽的聲音響了起來:“太后娘娘,臣妾私心想着,這三小姐親事已定,瑤公主卻還未曾定親呢。太后娘娘何不也給瑤公主賞了這恩典,好讓這姐妹二人一同出嫁,這宮裡也跟着沾沾喜氣。”
太后點點頭,望向蕭婕的目光也是頗爲讚許,慈愛的笑道:“哀家也是這個意思,瑤兒也有十七了。聽灩嬪說,昨夜瑤兒與今年的新科狀元賀博士相談甚歡。哀家也爲你留意過了,才學樣貌都是頂尖的人物,配我們瑤兒真真是妥當極了。”
果然蕭婕是容不得自己在宮中了,昨夜與賀明軒的傾談她竟也知道的一清二楚。傅歆的面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一雙目眸如深潭一般黑暗的靜謐,並無一絲漣漪。傅瑤低低一笑,可嘆他對自己的信物終日把玩,骨子裡卻終究是不在乎自己的罷。剛要出言謝恩,卻只見傅歆微微擡首,起身向太后恭謹地道:“兒臣認爲,僅一面之緣便訂了終身,未免有些草率。兒臣提議讓瑤兒自己考慮周到過後再議吧。”
傅瑤一愣,轉瞬轉過頭來怔怔望向傅歆,傅歆泠然一笑,捲起衣袖爲傅瑤添了杯茶,若有若無地笑道:“瑤兒認爲呢?”他低低地笑着,身畔微微散出幽幽的龍涎香氣味,無論何時都令傅瑤聞之安心。傅瑤靜靜與他四目相對,蒼白的面孔上露出一絲悽絕的笑意,再看一眼,從今往後便再無身份駐足了吧。傅瑤恬淡一笑,輕輕地說:“任憑皇兄安排。”
出了壽仙宮後,林嫣見四下無人,湊到傅瑤跟前眨巴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問道:“姐姐,爲什麼方纔灩嬪說樑容華是禮義人也,陛下要生氣呢?”
傅瑤輕笑,這個妹妹還是過於純真了。蕭婕那樣露骨的挑釁她竟未曾聽懂,也不失爲蕭婕的悲哀了。於是捏了捏林嫣的臉蛋,溫言笑道:“你呀你呀,父親讓你多讀些書來,你竟都渾忘了。這‘禮義人也’形容的是漢成帝的寵妃趙飛燕,漢成帝曾說‘趙婕妤豐若有餘,柔若無骨,迂處謙畏,若遠若近,禮義人也’便是說她牀地功夫了得的意思。灩嬪這樣說來樑容華,陛下的面上自然掛不住。”
林嫣聽聞此言,當即羞得直搓着自己的臉。傅瑤打趣地看去,林嫣的臉卻是更紅了,也不打算繼續逗她,只是囑咐了她幾句便歡笑如常。
夕梨宮未到,姐妹二人卻是路過了樑婉怡的寒香殿。本也不打算停留,卻只見清新素雅的樑婉怡手持一束開得極盛的薰衣草,親自送了一太醫服制的男子出了正殿。那男子身材頎長,膚色白的透明,也是纖瘦的人呵。靜默下,二人四目相對,眼波流轉,終是無話。良久,那太醫木然轉過身來,許是站的太久,肩頭落了幾瓣花瓣亦恍若未聞。樑婉怡默然上前,清雅寡淡的面龐似一朵要開未開的雛菊,伸手淡淡拂去那人肩上的落花,聲音似有悲憫之意:“好好照顧自己。”
傅瑤惶然轉過頭來,在樑婉怡發現自己的行蹤前,連忙攜了林嫣疾步走開了。
夕梨宮。
傅瑤立即命紫蘭召了景泰來,景泰行過禮後,傅瑤親切地扶了景泰起來,靈芝也適時的爲景泰看了茶。景泰道過謝後,開口笑言道:“不知瑤公主是何處不妥,宣了微臣前來。”
傅瑤淡然一笑,不緊不慢地低低笑道:“景太醫多慮,本宮一切安好。只是好奇,近日太醫院可來了什麼新人麼?”
景泰沒有防備,只朗然笑道:“瑤公主果然耳聰目明,近日太醫院新來了位慕太醫,真是年少有爲,堪稱醫中國手。年齡不過雙十年紀,得了容華娘娘擡舉,現下照顧着樑容華的身體,人也厚道,倒也妥當。”
傅瑤輕輕一笑,命靈芝賞了銀錢好生送了出去。景泰剛一出門,嘴角的笑意就漸漸冷了下來,蕭婕並非莽撞之人,今日言語冒失定有深意。‘禮義人也’想必蕭婕說得出這話便已對樑婉怡的事知曉三分,又聯想到今日她對自己做的種種。傅瑤冷笑,蕭婕啊蕭婕,若說狡猾狠辣,真是無人能出你之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