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氣候轉暖。梅雨季節將至,這樣潮溼陰澀的天氣傅瑤一向是不喜歡的。連綿的細雨下個沒完,該有的晴空也叫烏雲驅散,弄的人心裡也灰濛濛的不痛快。人在閒下來的時候就總容易胡思亂想,手中的卷軸已被握的變形,心中那人的面目似由水中的墨繪就,從完整俊逸到破碎可憎。直到一陣風吹過,散了。
宮中如今的情勢,蕭婕與樑婉怡平分秋色,在傅歆有意維持的平衡下誰也沒有得到什麼便宜。皇后在傅歆的冷落下性子更爲急躁,好幾次都與蕭婕針鋒相對卻又討不到好處,樑婉怡不喜爭端,除卻傅歆源源不斷的賞賜送入寒香殿外,竟低調的連一點消息都沒有。正是這樣的性子讓傅歆感到舒坦,樑婉怡的恩寵才日漸深了。
閒適的時間總是過得飛快,手中的文字被翻得索然無味,輕嘆一口氣將它擱在一旁。紫蘭從外屋進來,捧了一束新開的五色梅,笑語嫣然道:“瑤公主看書看得累了吧,奴婢在園中採了新開的嬌花,供公主賞玩。您看這顏色,好看的緊呢。”
傅瑤接過花束,起身將其插到長身的瓷質花瓶裡,細聞之下還有泥土中存留的淡淡的餘香。傅瑤恍然憶起,大姐是最喜歡鮮花的,卻因花粉過敏而從不允許接近,想來也是可憐。林夕的失蹤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雖然林亦平從未放棄過尋找,卻還是毫無音訊。傅瑤始終不信趙安國能帶她走的多遠,一個大活人竟在守衛森嚴的京城中會憑空消失。但隨着一次次的失敗下來,連林亦平都漸漸從最初的篤定變得猶疑不決。傅瑤一直告訴林父: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這一句話,就說了半年不止。
沉浸在自己的思慮中,傅瑤的警覺還是讓她注意到了殿內的異動。環視四周,總覺着這殿裡多了一人。
傅瑤朝着窗邊一垂首下人走去,那人映入眼簾的一霎她就大驚失色,剛要叫出來便被一隻髒兮兮的手捂住了嘴。那人衣着破爛不堪,髮絲也被扯得很是凌亂,像是太久沒有洗過頭,頭上已經生滿了蝨子,身上也有異味,弄得傅瑤一陣作嘔。那人好像感受到了傅瑤的不適,有些侷促的笑了笑,在確定傅瑤不會大叫出聲後,放開了自己的手。
傅瑤沒有逃開,而是仔仔細細的觀察着這張似曾相識的面孔。那人就立在那裡,開始低低的抽泣,澄清的淚水衝開了臉上的泥垢。傅瑤的臉上也逐漸寫滿了不可置信,她怔怔的看着那人,語氣說出了已有了幾分痛心與不解,她抓住那人的手,努力壓低聲音卻還是掩不住的急切悽傷。她沒有辦法冷靜,急急問道:“大姐…你是大姐?”
林夕重重的點了點頭是對傅瑤的無聲的肯定。傅瑤不敢耽擱,趕緊喚了靈芝紫蘭二人爲林夕梳洗更衣,並命令其不許聲張。安排妥當後,傅瑤驚魂未定的坐下,眼神不自覺的飄向那瓶五色梅,心頓時沉重起來。
沒過一會兒林夕就梳洗完畢,傅瑤遣散了殿內所有的下人。邀了林夕於內室說話,傅瑤對於林夕的狼狽感到既驚異又心痛。不用問也知道她與趙安國的日子過得並不富足,可是即便如此林夕落魄至此的出現在自己宮裡還是解釋不通。不過這並不重要,傅瑤此刻想知道的是,趙安國哪去了。
林夕捋了捋額邊的髮絲,夕陽下她的容顏依舊,卻再沒了當初京城第一美人的高華氣度,取而代之的是顯而易見的深深的憔悴。她有些尷尬的笑了笑,眼神不期然的別過傅瑤的打量,有些自嘲的淡淡一笑說:“妹妹,麻煩你了。”
傅瑤看得出林夕的變化,她們姐妹本就相交不多,更何況林夕是今日這樣的境遇,不想吐露自己的難處也是情理中事。傅瑤看她精神不是太好,也不想去追問太多。林夕的秘密傅瑤無從得知,但傅瑤不可能對姐姐置之不理。思慮片刻,淺淺一笑着說:“姐姐好好休息,你的事,我會對他人保密。絕不會泄露出去,你且放心。”
林夕愣了愣,隨即有些感動的笑了笑。剛要開口道謝,傅瑤笑着用指尖放在林夕脣邊示意她不必道謝。林夕瞭然的笑了笑,傅瑤派了靈芝騰出客房供林夕居住。靈芝擔憂的看了看林夕,終是點了點頭。
漏夜,傅瑤因爲林夕的突然出現而未能成眠。不知道爲什麼,林夕的反應總讓她覺得大姐的心裡藏了許多事。趙安國的生死去處也讓傅瑤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之中。雖然傅瑤早就知道二人的路不會順利,可大姐的狼狽之態還是讓她心驚膽戰。她本能的覺得大姐不打算在這長住,回到林府更是不可能的事,可她究竟要幹什麼傅瑤怎麼也想不出。太亂了,傅瑤睡不着。於是決定起身去看看林夕在做什麼。
已是三更半夜,全宮的人的睡了。林夕房內卻還有一枚微弱的油燈在亮着,透過窗櫺,傅瑤看到林夕好像在讀一封信,信上的字看不清晰,林夕臉上卻漸漸浮出幸福的笑容,瘦的已經塌下去的蒼白的面頰也有了紅潤之色。傅瑤鮮少見她這樣開心,也沒打算打擾她。決意待她睡了自己就回去,可誰成想林夕讀完信後就起了身開始收拾行李。換了身破爛的黑色夜行衣,用黑紗蒙了面就打算推門離開。傅瑤一下慌了神,只知不能讓她就這麼不明不白的走了。直接破門而入,嚇了沉浸在幸福中的林夕一跳,同時也堵住了林夕向外走的去路。
傅瑤控制着自己的脾氣,深吸一口氣後儘量顯得輕鬆一些的跟林夕交談,眼睛卻無可避免畢露鋒芒的直視着這個被稱爲絕代美人的姐姐。她用淡淡的語氣說:“大姐這麼晚了還有興致出來走走?”
林夕有些尷尬的微微一笑,目光不自覺的躲避着傅瑤貌似平靜的審問。她瞭解這個妹妹,她越是平靜如水,就越是憤恨。可即便如此,林夕的自尊還是讓她說不出‘私奔’的字眼。她揚起了頭,儘量讓自己顯得自然一些,笑道:“夜裡涼快,起來走走也好。”
傅瑤看她直到這一刻還是不誠實,只覺得好笑。抓到了現行還要做無謂的抵抗,這樣的愚蠢簡直無藥可救。於是在低低的冷笑過後,也不與林夕廢話。一把奪過她手中的包袱,開始尋找那封信。
林夕就站在那,臉上是死一般的沉靜。傅瑤見她這個神情,心知信不可能在包袱裡,也懶得找了。她盯着林夕美麗異常的面容,不帶一絲感情的冷冷道:“交出來吧,你走不了的。”
林夕看向傅瑤,彷彿又恢復了她當年在府中拒絕提親時的高傲神情,彷彿在無言的宣告着她是最美的,她有驕傲的權利。傅瑤從前不覺得如何,此刻卻恨透了這樣頑固而冥頑不靈的姐姐。二人激烈的對視,林夕不期然的譏誚一笑,雙脣輕輕啓出讓傅瑤足以發怒的幾個字:“若我不給,如何?”
傅瑤輕輕將脣湊到林夕耳邊,好似在說什麼姐妹之間的悄悄話一般親密。溫熱的呼吸撲在林夕耳邊,說出的話卻讓林夕感到冷的刺骨。傅瑤對她說:“殺了趙安國。”
這一句僅僅五字卻戳中了林夕的軟肋,方纔的倨傲一掃而空。她顧不得顏面,只想讓負心又迷途知返的心上人活着,她寧願丟掉所有的自尊和驕傲,也不想傅瑤口中所言成爲淒厲的現實。若沒有了他,她還怎麼過。林夕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在寂靜的夜色中,人生第一次放棄自己引起爲傲的尊嚴,‘撲通’一聲給傅瑤跪了下來。她喪失了理智,只是不住地一邊流着眼淚一邊煩不勝煩的哀求傅瑤助她離開,她不敢大聲,又唯恐自己表達的還不夠真切。見傅瑤沒有反應,就一下一下的重重的磕着頭,比乞丐更不堪。
傅瑤雖然恨她糊塗,卻也被她的舉動弄得心疼不已。血緣真是個奇怪的東西,上一秒還極盡鄙夷,下一秒看她痛苦又恨不得代她受過。可是林夕糊塗無知,傅瑤卻不能看她一次又一次的犯渾。她只能悲哀的對她說:“大姐,你這又是何苦。”
林夕停下了動作,跌坐在地上滿臉淚痕。光潔的額頭也被堅硬的地面磕出了血,也許是因爲疼痛還有更深的絕望,她哭的更兇了,跪的膝蓋發麻的林夕暫時無法起身,更加墮落的爬行過來抱住傅瑤的小腿,抽噎着說:“妹妹…我也沒有辦法。姐姐懷了安國的孩子,你知不知道,他縱有千般不好,終究是我腹中骨肉的父親。我…我沒辦法…”
傅瑤蹲下身來,無奈而縱容的輕輕撫着林夕的背,輕聲安慰着她說:“姐姐,你的孩子我可以給他最好的照顧,你也一樣。只是趙安國可拋棄你一次,就會拋棄你第二次,這種人不可託付啊。”
林夕緩緩掙開她的懷抱,眉間眼底好像有了心如死灰的釋然。這夜的月色極好,很容易聯想到往日安國在月光下輕撫她髮絲跟她說着情話的過往。雖然如今他的溫柔已不復存在,說過的誓言也變成了鏡花水月一場空,可他終歸是她愛的人。林夕不信趙安國對她會了無情意,至少現在不行。她勉強的扯出一絲笑,說:“笙兒…對不起,就幫姐姐這一次。姐姐從未求過你什麼事,唯這一次。”
那聲‘笙兒’叫的傅瑤心裡一顫,林笙這個名字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傅瑤可悲的意識到,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已經不能爲自己而活,連同自己的名字也未能擁有。頂着小桃的身份活着其實很累,與傅歆的漸行漸遠除卻兩人的性格原因,‘傅瑤’這個名字又何嘗不是兩人之間永遠也跨不過去的溝壑。她不能爲自己而活,爲什麼要以自己的觀念去綁架姐姐的自由?午夜的鐘聲驟然敲響,傅瑤好像進入了一種老僧入定的狀態。一念之間,好像已然滄海桑田都有了歸屬。侍衛開始換班了,林夕想用最後的時間求傅瑤放她離開。傅瑤別過頭去,語氣中聽不出喜悲,只是深深的疲倦。她說:“你走吧。”
傅瑤來不及後悔自己說出的話,林夕就已趁着侍衛換班的時刻消失在了宮門之外。剎那間連影子都看不到了。傅瑤知道林夕的苦楚,就像如果傅歆如趙安國一般回頭,向她說着傷痛後的悔意,她一樣會義無反顧的走向讓她心動的男子。又怎麼再會去苦苦相逼的追究究竟誰虧欠了誰?
夜色已深,傅瑤怕靈芝醒來多問。裹緊了衣襟入房休息,這次她睡得很快,一夜無夢。
次日。
傅瑤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右眼皮連跳了五下。雖說傅瑤不是迷信之人,但昨夜林夕的事還是叫她不得不多想。就算她放了林夕離開,成全了姐姐的叛逆瘋狂。她也仍舊對趙安國這個男人不看好,他太沒有長進,林夕跟着他不可能會幸福。
傅瑤的直覺終歸是準的,沒過晌午,紫蘭就一改往日的沉穩,急急地跑了進來。一張俊臉嚇得煞白,哆嗦着跪在傅瑤腳邊,眼淚不住地流着說:“瑤公主…奴婢未能看好大小姐…今日李公公來報,說大小姐被打死在出海的港口那裡。大小姐死的好慘,一屍兩命啊。”
“什麼?!”傅瑤立刻站了起來,復又跌坐到榻上,脊背上一時間全是汗。她不能相信昨天還與她交談的大姐今日就變成了一具屍體,就如小桃死的一樣詭異突兀。傅瑤反覆告訴自己不能慌,忽然想起了什麼的急急問道:“那趙安國呢,他哪去了?”
“聽李公公說趙先生沒有錢。想把大小姐賣給出海的人做妓。大小姐說自己已經有孕,趙先生就讓她打掉孩子…大小姐寧死不從,趙先生就把大小姐打死之後,拿走了小姐所有的錢,坐着船跑了。”紫蘭不敢隱瞞,將李拓給的消息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傅瑤。傅瑤可悲的意識到,大姐死了,她連爲她報仇的可能都沒有。趙安國作孽,跑到異國他鄉去仍舊穿金戴銀逍遙快活,連自己的骨肉都可以生生殺死的人又怎麼會有一絲愧疚。小桃,大姐這樣的好人總是活不長,趙安國這樣的人渣卻能長命百歲,佛說人生來平等,可又何來的公平可言?
傅瑤看了看紫蘭,示意她起來。忽然只想大哭一場,傅歆啊傅歆,你明知道林夕來了,又跑了,又派李拓次日去追查她的下落。你明明是關心的,卻對夕梨宮從不踏足。更生生的將傅瑤變成了自己的妹妹。傅瑤曾以爲自己用一盤棋讓兩人的心近了一些,她以爲沒有了趙玉靈傅歆遲早會對她另眼相看。可誰知她進一步,他退兩步。距離越拉越遠的同時,連念想都被生生打散。
傅瑤緊閉雙眼,眼角含淚卻又狠狠憋了回去。第一次難過的想:我愛的人都會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