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太醫的脣角幾不可見地微微抽了抽,一臉正色地回答,“回稟太子妃,微臣李裕如。”
“李裕如?”聽到這個完全陌生的名字,閒詩大失所望,但卻仍舊一眼不眨地緊盯着他,希望能夠從他臉上看到似曾相識的蛛絲馬跡。
但是,這個叫作李裕如的太醫,雖然與她記憶中的呂毅一樣面貌清俊,但面色寡淡,眼神疏離,像是從未結識過她。
“一直叫這個名字嗎?”閒詩不死心地問道,“有沒有取過其他名字?”
“不曾。”
“長得可真是像,除了年紀不同,簡直一模一樣。”爲了讓衆人以爲她只是思念親人,閒詩不得不做了這麼一番圓場的感慨,之後纔在衆目睽睽之下,訕訕地離開了太醫院。
路上,見四下無人時,閒詩問跟在身旁的小太監道,“李太醫是什麼時候進宮的,跟我說說他的情況吧。”
小太監仰着腦袋想了想道,“據奴才所知,李太醫是兩年前入的宮,原本只是被臨時引薦進來爲皇上看診,卻因爲治疾有功,深受皇上倚重,不到一個月,皇上便直接封他爲御太醫,只管負責皇上的龍體安康。”
“兩年前……”閒詩咀嚼着這三個字,思忖着呂毅消失的時間,結果竟恰好吻合。
也許,那個李裕如就是呂毅,只是礙於許多原因,他不能當着那麼多人的面與她相認?
這倒是極有可能。
閒詩一邊走一邊想,又問小太監道,“若是宮裡有人生病,其他太醫都治不好,難道這個李太醫也不管不顧?”
小太監點了點頭,“李太醫不愛管閒事,性子又極冷,一般這種情況下,譬如某位嬪妃便會直接求皇上出面,請李太醫去給她看診。”
“也就是說,哪怕是太子殿下想要找李太醫看病,也得經過皇上的同意?”
“正是。”
“親自去求都沒用?”
“絕對沒用,流淚,磕頭,下跪,利誘……等等,統統無用。”
閒詩一顆熱切的心頓時涼了一截,在這個陌生的皇宮裡,難得遇見一張熟悉的面孔,可是,這張面孔的主人卻當作不認識她,或許,一切只是她自作多情,李裕如要麼只是跟呂毅長得極像,果真不是同一個人,要麼就是假裝不認識她。
如今,她連單獨見他一面的機會都沒有,哪裡還能再一次地確認他究竟是不是呂毅?
閒詩大約十歲的時候認識了呂毅,那日正好是閒詩的生辰,卻因爲跟閒志土頂嘴而被他打了一頓,閒詩哭着跑出了家,一鼓作氣跑到了一個小山坡上,以爲四下無人,便使勁地哭着,還邊喊着:“娘,我想你,你在哪兒?在哪兒?”
一頓痛哭之後,閒詩止住了哭泣,見天色越來越暗,不禁心生害怕準備回家,可卻不小心腳底一滑,整個人從山坡上滾了下去,結果,身上多處被枯萎的樹枝或荊棘劃傷,膝蓋還撞上了石頭,破開了一個大口子。
閒詩疼得坐在地上暫時動彈不得,淚水則大顆大顆地滾滾而下,小小的年紀,竟生出了一死了之的輕生念頭。
就在這個時候,從山坡下慢吞吞地走上來一個清俊的男子,約摸十五六歲,他就是閒詩記憶深處的呂毅。
呂毅走到閒詩跟前,看到她的血從膝蓋上緩緩滲出來,便出聲安慰道,“別哭了,把膝蓋上的布撕開,我去採點止血的草藥幫你止血,保你不痛不癢。”
閒詩的淚水止住,將信將疑地看着呂毅從她身邊走過去,低着頭在山坡上尋找起來。
似能感應到閒詩追隨的眸光,呂毅猛地回過頭來,瞪了她一眼道,“快點撕呀,難道你想直接把褲子脫了?這麼開放?你脫掉我是不介意的,但我可不會因此對你負責。”
閒詩哪裡能不明白他的意思,臉頰紅了紅,連忙看向自己受傷出血的膝蓋,默默地將膝蓋上的褲子從兩旁撕開一些,將整個受傷的膝蓋露了出來。
這個時候,呂毅已經返回,手裡拿着幾株草藥邊走邊甩,一副隨意的模樣。
接着,呂毅將甩乾淨的草藥鋪在一塊較爲平整的石頭上,再用另外一塊石頭將其砸爛成糊。
最後,呂毅將草藥糊敷到了閒詩的膝蓋上,敷上的剎那,閒詩只覺冰涼透頂,並不覺得疼痛,但還是倒吸了一口冷氣。
呂毅問道,“怎麼,疼?”
閒詩擠出一絲微笑,搖了搖頭,“不疼,很涼。”
呂毅一臉得意道,“我就說嘛,不會痛的,我可是神醫轉世。”
閒詩撇了撇嘴,暗想這人怎麼這般自戀?不過是給她敷了點止血的草藥,竟敢自稱爲神醫轉世?也太可笑了。
但心中嘲笑歸嘲笑,感激之情不會少,自從這件事之後,兩人便經常在這山坡上見面,閒詩每次來這兒的時候,呂毅一般都在,若是看不見他的身影,只消等待一會兒,他必然也會突然出現。
那時的閒詩一直不知道,落魄的呂毅就住在山坡附近的一個山洞裡,是以纔會經常在那兒出現。
“你比我大六歲,我叫你呂毅哥好吧?”對於稱呼,閒詩如此建議,“你就叫我閒詩。”
沒想到,呂毅卻不屑地翻了個白眼道,“你還真以爲我們只相差六歲?我的心顯老,至少已經二十六歲,要不你叫我叔叔?叔父?”
“……”
最後,兩人達成一致,互叫名字,一個不嫌對方小,一個不嫌對方大。
雖然呂毅經常稱呼自己爲轉世神醫,也告訴過閒詩一些類似於治療咳嗽的方子,但閒詩只當他是在吹噓,那些方子肯定是他從哪裡聽來的,從不覺得他有行醫濟世的天分,在她眼中,呂毅只是一個很好很有趣的玩伴,因爲小小年紀便走過四面八方,是以懂得許多許多。
當年也因爲呂毅見多識廣,在面對許多困難時,又有獨到的看法見解,以及聞所未聞的解決辦法,閒詩心裡便偷偷地喜歡上了充滿新奇的他,打算等長大了便嫁給他,那樣,她這輩子恐怕都會在興致勃勃中度過,一生趣味不斷。
那也應該算是她情竇初開的時候。
只可惜,她還沒來及對呂毅表明自己的心意,他便突然不見了,再也找不到,爲此,她堅持去那個小山坡晃盪了整整一年,只爲再見他一次。
她發誓,若是再見到他,不論他會不會離開,她都要大着膽子告訴他,她想要嫁給他,問一問他要不要娶?
往事如煙已逝,閒詩沒想到在這個皇宮會再次遇見跟呂毅長得相似的人,因而勾起了難忘的回憶。
即便那個李裕如就是當年的呂毅,她也已經無法兌現當初的誓言,不可能跟他表白心意,也不可能嫁給他。
而且,就算如今她還未嫁人,再見到呂毅,她也不一定想要嫁給他。
年幼的時候哪裡懂得什麼是男女之間的愛情?以爲只要喜歡與一個人喜歡跟他在一起玩耍,對方能讓自己特別開心,那就可以嫁給他,不會錯。
逐漸長大且經歷了一些事情之後,閒詩已經明白,愛情沒有那般純粹簡單。
單純地喜歡一個人,當那個人不見之後,她只是傷心難過哭泣,但愛上一個人,當那個人與自己無緣時,不只是傷心難過哭泣,一顆心還會窒息疼痛,甚至還不能呼吸。
她對呂毅的喜歡,只是單純地喜歡,就像是好朋友之間,而她對繁星盜的喜歡,纔是愛,難以割捨的愛。
回到東宮之後,閒詩一個人坐在梳妝檯前,發了許久的呆,心裡想的全是呂毅和那個叫作李裕如的男人,究竟他們是不是同一個人呢?她用什麼辦法才能單獨見一見他?
晚膳之前,閒詩便親自將從太醫院拿來的藥材放進了藥罐,加水置於火上熬煮。
觀望的嬤嬤或者太監屢次問她這湯藥是給誰喝的,治療什麼病症,起初閒詩不想說實話,但也不想撒謊,是以一直不肯回答。
後來,被他們問得煩了,便說是給自己喝的,最近晚上睡不好,用來助安眠的。
誰知,那些嬤嬤與太監聽了之後互相擠眉弄眼,神情奇怪極了,好像她說了什麼見不得人的話,說得他們都害羞了。
閒詩乾咳了一下,瞪着他們問道,“你們笑什麼?我有說錯什麼嗎?難道我不能喝助眠的藥嗎?”
那些嬤嬤與太監一聽,以爲閒詩生氣了,一番道歉之後,全都跑得個精光。
直到很久之後,閒詩偶爾想到今日情景,這才紅了臉明白,原來那些人是誤會了,誤會因爲晚上她與朝塍忙於歡好,才導致她睡不好……
只可恨當時她沒有聽懂,否則,肯定是要澄清的,多丟人的事啊。
待藥熬煮完全之後,朝塍還沒有回來,閒詩便吩咐嬤嬤將藥罐直接端進寢房,置放於炭火上保溫,免得涼掉了。
漸漸地,寢房裡瀰漫着藥材的香氣,閒詩躺在牀上,蜷縮在被窩裡頭,望着不遠處那嫋嫋的熱氣發呆,心裡則感慨着:朝塍,你再不回來,藥水燉幹了可就是老天不讓你喝了。
雖然她想得輕鬆,但心裡卻並不輕鬆,自己辛辛苦苦熬煮出來的藥水,總是希望對方能夠喝到,並且喝到足夠,若是結果因爲熬過頭了而一口也沒喝上,那她的心意豈不是白費?
心意?念及這個詞,閒詩的心咯噔一下,她居然要向朝塍獻心意?
簡直太可笑!
纔不是她要向他獻心意、獻殷勤,她是爲了自己,纔給他熬藥水喝的。
對,就是這樣,他那個混賬,壞蛋,她是不會關心他的。
等朝塍推門而進的時候,立即聞到了寢房裡的藥味,濃眉蹙了蹙,朝塍快步走到牀畔,聲音抑制不住真切的關心道,“怎麼回事,生病了?”
閒詩最受不得他對自己這般真情實意的關心,心尖顫了顫,搖了搖頭,“沒有。”
朝塍望向散出藥味的源頭,神情立即鬆了鬆,朝着閒詩挑了挑眉,問道,“那是什麼?給誰喝的?該不會是薰香吧?”
閒詩白了他一眼,暗想這個傻瓜笨蛋,藥香若能當薰香,那豈不是每天都有人聞得想吐?
閒詩撇了撇嘴,原先想說的話出口時竟變了內容,“你咳嗽好了嗎?”
聞言,朝塍嘴角微微地往上揚了揚,沒有直接回答,卻朝着側邊咳了幾聲。
閒詩認真地聽着,內心沉了沉,這咳嗽聲似乎比昨夜的溼重了許多,顯然是有些加重了。
一股莫名的惱意從心底油然而生,閒詩冷聲質問道,“有病不治,你安的什麼心?”
朝塍坐於牀畔,颳了一下閒詩的鼻子,低低地笑了聲,道,“有你這般溫柔嫺淑、關懷備至的妻,爺還須安什麼心?爺的心,全放在了你的身上。”
這男人真是油腔滑調,先是將她一頓不切實際的猛誇,再對她表一番衷腸。
閒詩彆扭地瞪了他一眼,知曉他已經明白,那藥是燉給他喝的,爲了避免被他誤會,連忙解釋道,“別想多了,我是怕被你傳染,晚上又被你吵得睡不踏實,纔給你燉的。”
聞言,朝塍黑眸裡又閃出一抹驚喜,“是你親自燉的?”
閒詩咬了咬脣,自覺說多了話,說錯了話,看他這表情,就是篤定了她在關心他,而完全沒有將她自私自利的目的聽進去。
“怕人給你下毒,而你一旦中毒又怪到我頭上,所以才親力親爲。”
“哦。”朝塍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但即便是這樣,爺還是很開心,去,把爺的藥端過來。”
閒詩已經脫了外裳,棉被又外着實很冷,且她還來了月事,並不想親自給他端藥,便一動不動道,“叫個人進來吧,我怕冷。”
朝塍卻不答應,執拗道,“半夜三更的,要外人進來打擾,爺不喜歡。”
閒詩白了白眼,打擾的人明明是你太子爺好不好?你太子爺什麼都不喜歡,就喜歡欺負我,讓我伺候你喝藥吧?
爲了這件事,兩人僵持起來,閒詩仍舊躺着,面色不快,而朝塍坐在牀畔,執拗地看着她,似乎頗有耐心地在等待。
閒詩心裡那個急呀,真想告訴他,再不喝的話那藥水都要乾了,但又怕告訴他之後,他又誤以爲她關心他。
突地,朝塍站了起來,閒詩心中一喜,以爲他妥協了,自己去倒藥水喝了,可惜,他只是將她放在附近的外裳拿了過來,親自掀開了她的被子,沉聲道,“再不去,爺可就不賞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