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東柘斂了斂了俊臉上的笑容,道,“爹孃的故事有些長,即便我長話短說,恐怕也要幾個時辰,容我慢慢講,你耐心聽,若是困了,便安心睡去,哪些沒聽到的,下次再補講給你聽。”
閒詩一臉認真地點了點頭,滿臉皆是期待與歡喜,在這個世上,終於出現了一個人,不會對她隱瞞孃的故事,並且願意慷慨細緻地講述給她聽。
是以,這般難能可貴的時刻,她怎麼可能會不小心睡過去?只怕是越聽越清醒,越聽越激動。
夜愈加地深邃靜謐,但兄妹倆的精神頭卻越來越足,兩人的眼睛又閃又亮,似亮過了夜空中的星辰,彷彿浪費一時一刻,便會錯失許多,是以想要犧牲睡眠去加倍珍惜。
景東柘脊背慵懶地靠在椅背上,緩緩地閉上了眼睛,開始了他所知道的,有關於爹孃的愛情長卷。
今晚之前,他一直以爲,這世上最可歌可泣的愛情非爹孃的莫屬,誰的愛情也難以超越他們,但過了今晚,爹孃那悽美的愛情卻像是生出了一個污點,無論是爹,還是他,內心深處其實都極不好受。
爹心裡不好受,是因爲深愛的妻子當年竟然沒有死,不論是假死還是死後被救,後來居然都沒有再來找他,反而負了他,生下了別的男人的孩子。
而他心裡不好受,是因爲仰賴的娘明明死而復生,卻再也不顧他這個親生兒子,反而嫁給了別的男人,生下了別的男人的孩子,並且將生命中最後的母愛都給了另外一個孩子。
無論是他,還是爹,都是被娘給拋棄的可憐蟲。
當然,他不怪閒詩,也不認爲閒詩是爹孃愛情長卷上的污點,而是一個與娘長得有八九分相似的妹妹,就像娘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對他們父子有所彌補一般,是恩賜。
可惜娘已經過世多年,否則,無論是爹還是他,定然可以弄明白當年娘爲何死了之後又復生,以及甘願嫁給一個普通人,並且生下一個女兒……
景東柘關於爹孃的故事開講沒多久,閒詩便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急促了呼吸,紊亂了心跳。
再聽下去,她便可以百分之百確定,那晚花流雲跟她所說的承歡河的愛情故事,其中的男主人公與女主人公,居然就是景裕與齊歡。
原來,不是她的娘與承歡河的女主人公同名,而根本就是同一人,這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原來,從花流雲嘴裡出來的承歡河愛情故事,是真實存在的,並非杜撰虛構。
而花流雲爲何會知道承歡河的愛情故事,恐怕也是從景裕口中得知。
但外人終究是外人,自家人就是自家人,花流雲所說的版本雖然真實卻不詳盡,景東柘所說的版本既不缺真實,還有許多令她感動的細節。
是以,閒詩哪怕嚇了一跳,大吃一驚,但還是沒有打擾景東柘的講述,耐心地聽下去,聽進去,就像是第一次聽一般專注與投入。
漸漸地,閒詩整個人被故事吸引進去,非但認定景裕與齊歡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情緒也完全跟着齊歡的遭遇走,爲她的等待與期盼牽腸掛肚,爲她的傷心而傷心,爲她的難過而難過,也爲她在景家的隱忍與委曲求全而感到遺憾或憤恨。
甚至,情不自禁地,她居然將景裕當成了自己的親生父親,喜歡他,敬仰他,感動他,但也深深地懊惱他,深深地責怪他,懊惱他沒有覺察到齊歡眉宇間肯定會顯露出的憂愁,以及離開前的異常,責怪他明知自己的母親是什麼人,還將善良的妻子放在母親身邊……
聽見景裕當年與齊歡如何恩愛時,閒詩顧盼神飛,聽見兩人分開或鬧彆扭時,閒詩擔憂着急,聽到兩人爲彼此犧牲許多時,閒詩熱烈盈眶,聽到母親跳河赴死、景裕嚎叫痛哭時,閒詩淚流滿面……
雖然從未見過母親是何模樣,但曾經聽閒志土誇讚母親的美貌與善良時,閒詩在心裡總會偷偷認爲,母親與閒志土不配。
如今,她更加覺得母親與閒志土不配,哪怕母親在嫁給閒志土之前已經嫁人生子過,她仍覺得閒志土配不上母親,或者說,兩人根本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齊歡只屬於景裕,只屬於景裕一個人,沒了景裕,齊歡再不是齊歡,而如同行屍走肉。
景東柘的版本唯一與花流雲不同的是,最後少了那些神奇色彩,沒有所謂的七色激流,景裕也沒有因爲歡的死亡而跳河殉情,因爲他上有老需要侍奉,下有他與齊歡的兒子需要教養長大。
整整兩個時辰,景東柘靠在椅背上的身姿未動,故事講完了之後,他緩緩睜開眼睛,在寢房裡默默走了幾步,像是還有什麼心事想要道出,卻不知如何啓口。
片刻之後,在閒詩的關切眸光下,景東柘走到牀前,像是被還有一段痛苦的往事牽絆住,沉聲啓口道,“在我十六歲那年,有一次暴雨,承歡河發了大水,河水洶涌,岸邊無人敢近,但我爹卻不顧我的阻攔,執意要去承歡河邊。”
“因爲那日正好又是孃的忌日,爹每年都會在忌日那天提着娘最愛吃的東西去娘投河的地方祭奠。爹不肯等雨停,或者等雨下得小一些了再出門,更不肯帶我過去。”景東柘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道,“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娘投河的地方在哪裡,因爲每當我問娘消失的地方在哪裡,爹總是拒絕回答,也從不肯讓我陪着他去一同祭奠娘,他總是說,我若是想娘,看看玉佩,或者在家祭奠就行,別跟在他身邊,影響他與娘耳鬢廝磨說親熱話。”
“那日我勸阻不了爹,便賭氣地任由他去,但等爹離開不久,我突然想起,爹這次出去,居然沒有帶上娘喜歡吃的食物。爹看着像個粗人,其實對女人的心思極細,這種事情絕對不會忘記。”
“望着屋外的雨越下越大,而爹出去的時候兩手空空,連蓑衣也沒有穿,我心裡的不安越來越強烈,甚至還生出一種不詳的預感。”
“幸虧老天有眼,暴雨雖然不斷,但我居然還能依稀尋到爹留下的腳印,憑着爹留下的腳印,我感覺距離娘投河的地方越來越近。只是,等我看到爹身影的時候,正好看見他縱身跳進了承歡河中,雨霧濛濛迷人眼,但我看得很清楚,他是故意跳下去的,絕對不是不小心失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