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煉堂總壇位於越浦城西三十里,酆江一條小支脈流經此處,曲折的河彎切割地形,形成一大片淺水湖。湖塘沿岸生滿名爲「滿江紅」的水生蕨類,其葉如羽,浮水如萍,每到秋冬轉爲豔麗的朱紫,染得湖面一片紅,地名「血河蕩」由此而來。越城開浦之初,雷家以馬擔幫(碼頭苦力)起家,而後插手漕運,狠撈了一筆,遂在血河蕩營造水寨,做爲裝卸貨物的轉運地,極盛時湖面上舟楫相連,帆影接天,每日有數千、乃至數萬人在此地吃飯幹活,水手舵工的呼喝聲響徹雲霄,商家林立、車馬川流,儼然自造一鎮。
後來,隨着船運發展,小小的河泊難消化驚人的吞吐量,重心漸移到離越浦河港更近、交通更便利、腹地更廣大的地方,如今光是越浦左近,赤煉堂便設有五大轉運使,各有各的碼頭,血河蕩的袓業脫去了繁盛的商港碼頭色彩,成爲堡壘似的象徵。江湖上說起血河蕩的「風火連環塢」,誰都知道是固若金湯、易守難攻的要塞,龍潭虎穴不過如此。
城內的人工運河之上,泊有一艘赤煉堂的平底沙舟,連七寶香車都能直接駛上甲板。耿照等人登船後沙舟起錨,就這麼大剌剌開出越浦,水道上雖設有專門檢查船隻的河舶務,但赤煉堂乃東海水道的真主,插了風火旗的船艦,河舶務的官員連攔都不敢攔,遑論登船檢查。
雷騰衝腳踏船頭,回眸冷笑,似是對耿照說:「你的將軍腰牌只在陸地管用,一旦下了水,還不都歸我們管?」
三人形勢孤立,除了手中的人質,能仗恃的只剩耿、染兩人的武藝。
從越浦往血河蕩是逆水行舟,須藉助划槳張帆之力,沙船緩緩航行,不多時便離開了寬闊的江面,駛入支流,夾岸滿滿的蘆葦沙洲,本已狹小的河道更顯窘迫,遠方接天處矗着一座蒼鬱的山頭,若繼續往前,終不免要撞上。
沙舟放下船帆靠向河岸,槳手仍賣力划着。領航的艄公發一聲喊,左舷拋下竹篾編成的索狀纖藤,岸邊數十名精赤上身的縴夫拾起纖藤上的大綏(拖帶)繞着身子往肩頭一掛,呼喊着向前拉。
船首軋着激昂的白浪衝過淺灘,轉入一處形如眉月的河彎,原來那青翠的山頭即爲月牙邊角,膂月凹入部建有大片壯觀的船塢水寨,高高低低的建築髹着黑漆,插滿紅白相間的三角旌旗,迎風獵獵,令人肅然起敬。
耿照心道:「此地,便是名震東海的「風火連環塢」!」
歲月流轉,昔日的湖蕩早已淤成了一彎月眉,碼頭下的水面依然能見成片的「滿江紅」,然而在這個季節看來直與浮萍無異,還不如夾岸的茂密葦叢惹眼。風火連環塢最大的碼頭直通校場,校場上遍鋪青磚,漢白玉的階臺前置了張九龍座,十把獅頭椅分列兩旁。
耿照擡望階臺,看着依山而建的宏偉廳堂,再看看前頭的七寶香車,雖然置身險地,卻忍不住一絲好笑:「敢情車駛不進大堂,集會都改在校場上了。」
殊不知赤煉堂的總瓢把子雷萬凜隱居多年,不問世事,名義上雖由四太保「凌風追羽」雷門鶴總理幫務,實則誰也不服誰。這片依山傍水的建築最早淪爲義子們的角力戰場,往往跨過一道門牆,院裡的天日就不一樣了,聚會時誰也不入誰的廳門,唯恐有詐,索性在校場上說事,反正這樣的機會也不多。
耿照等人一下船,就被數百名赤煉堂弟子包圍,人雖規規矩矩分立在兩排獅頭椅後方,相隔有數丈之遙,然而近千隻眼睛虎視眈眈,只待上頭一聲令下,隨時便要撲上來。
押後的雷騰衝道:「就在這兒說罷。老十,喚你院裡人把解藥拿來。」
大剌刺往第六把獅頭椅上一坐,翹起二郎腿,再不肯走了,一邊不懷好意地打量着染紅霞結實健美的腰臀長腿,噴嘖道:「不壞,真不壞!」
十爺院裡的心腹聞訊,連忙攜了只錦盒來,雷冥杳遠遠見着,提起餘力尖喝:「慢……慢!」
瞪着耿照:「劍……劍……」
寥寥幾字說得滿頭大汗,可見毒藥之厲害。
崔灩月也是奄奄一息,白着臉搖頭:「劍……被他們搶走了。我哪兒……哪兒來的劍?」
雷冥杳擠出一抹冷笑,咬牙道:「那……那好,一翻……兩……」
用力吞了幾口唾沫,似將暈厥。
給他拿解藥來的乃是一雙妙齡女郎,姿容亦佳,見狀齊道:「……十爺!」
雷冥杳睜眼喝道:「莫來!」
嗓音尖亢,白慘慘的雙頰漲起病態的彤紅,俊美的面孔更形妖異,彷彿陽氣吐盡,化成一隻脫殼豔鬼。耿照將人置在一張獅頭椅上,眼看情況要僵,總不能教崔灩月與這不要命的伶人賠命,揚聲道:「八爺,既然如此,煩你將崔老爺子畫押的契紙,以及那柄僞劍一併拿出來,大夥兒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對清了,省得纏夾。」
車中,雷亭晚怡然笑道:「如此甚好。」
片刻從人取來了文書,以及一隻冷玉劍匣,揭蓋一看,赫見錦襯上嵌着一柄黑黝黝的長劍,彷彿被燻黑了似的,炭焦般的表面又隱有一抹虹彩,顯是被極高的溫度烤過,與崔黼月所說不謀而合。
染紅霞端詳片刻,不覺蹙眉。耿照低問:「怎麼?是不是這把?」
「劍形與我當年所見十分相似,但顏色不太一樣。」
她沉吟道:「還有一處不對勁……劍柄末端,我記得鑲有一枚荔枝大小的火紅齊珠,這把劍也沒有。」
此話一出,雷騰衝、雷冥杳盡皆變色。
耿照低聲道:「我懂了。劍是真的,但關鍵是上頭的那枚資珠。崔老爺子摘下給崔五公子帶走的,只有那枚寶珠而已,所以崔公子沒說謊,他的確沒有劍:而赤煉堂拿到的這柄劍,也的確不能算是真的,沒有了寶珠,「映日朱陽」不過是一柄質堅工巧的頂級名兵,卻無火元之精的異能。」
染紅霞詫道:「火元之精?那是什麼?」
「傳說鈞天八劍分爲「四德」、「四象」兩組,四象是指地、水、火、風,那家主將烏金、玄鐵、冰魄、火精等異質與鑌鐵合而爲一,找出最恰當的成分比例,鑄成了符合四象特性的神兵。」
耿照娓娓說道:「從這柄劍上的燒灼痕跡來看,邵家主對材質的耐火度下了很大的功夫,一般的刀劍毋須如此。顯然劍首那枚寶珠是極陽極烈的奇珍,要將其火勁轉化爲助力,劍身才須如此處理。我聽說有種冶兵之人夢寐以求的寶物,無須鼓風生火便能自生熱能,喚作「火元之精」,邵家主裝在劍柄末端的那枚寶珠,興許就是這樣的東西。j?雷騰衝冷哼一聲。「誰知道你是不是吹牛?」
耿照正色道:「這樣的事,每個有心鍛造兵器的師父都知道。我七歲進入白日流影城,十二歲那年就聽說過「火元之精」了,至於貴幫長年經營軍械買資,竟然毫不知情,這點我也覺得非常奇怪。」
雷騰衝老臉一紅,轉頭「呸」的一唾,低聲咒罵不絕。
七寶香車中再度傳出那把斯文悅耳的聲響,雷亭晚悠然道:「既然如此,還請崔五公子把那枚「火元之精」交出來。契紙上寫得清清楚楚,此劍已以現銀一百兩的代價賣給了我,令尊的畫押可不是假的。」
耿照打開契約文書,果然寫得分明,以一百兩買了此劍,其下有「崔靜照」三字畫押。崔灩月顫着雙手,讀得淚流滿面,喃喃道:「真……真是我阿爹的親筆!這……」
染紅霞也接過觀視。雷亭晚笑道:「二掌院乃正道七大派裡的聞人,聲名素着,料想不致學那市井無賴之舉,一把撕了契紙纔是。」
染紅霞壓抑怒氣,轉頭問:「崔公子,這真是令尊的筆跡?」
崔灩月茫然點頭。耿照暗自嘆了口氣,心想:「崔家破敗如斯,赤煉堂固然罪大惡極,崔家的子弟恐怕也非全無責任。」
拍了拍崔灩月的肩膀,朗聲道:「十爺,火元之精乃是異物,別說隨身攜帶,若無這隻特製的冷玉匣貯存,恐怕連持劍也不易。你們追了崔公子忒久,該明白珠子至少不在他身上罷?」
雷冥杳毒性開始蔓延,已難言語,一點硃砂般的殷紅滲出前襟,漸漸暈染開來。
雷騰衝抱臂重哼,面上的醜疤扭動如蜈蚣。「姓耿的,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想讓十爺與崔公子一齊服藥,先把毒解了。」
耿照道:「若非今日一行,你們也不知道要找的是枚珠子,而非一柄劍,這般蒙着頭找下去,不知伊于胡底。便以這條線報來換取解藥,也儘夠了。」
雷騰衝心想:「你拿消息換解藥,拿什麼換你們平安離開?蠢才!」
聳肩笑道:「老子無所謂!老十,你聽見啦,你不要命不打緊,斷了珠子的線索,死得才叫冤哪!」
雷冥杳閉目咬牙,胸口劇烈起伏,顯是心緒洶涌。
未幾,車中雷亭晚也和聲勸道:「你們都吃了藥罷。契紙是真,劍也是真的,耿兄弟與二掌院是講道理的人,總不能坑了咱們。老十!」
雷冥杳身子一顫,咬牙道:「藥……藥來!」
兩名女郎飛奔過來,服侍二人用藥。
足足等了一刻,才見他——人面色好轉,呼吸如常。染紅霞一探崔灩月腕脈,回頭道:「脈象正常,毒已解啦。」
崔灩月一躍而起,指着七資香車,悲憤道:「你們……他們的確毀了我家,害死我家人,這是我親眼所見,決計不會錯的!」
這話卻是對耿染二人所說。
耿照點頭道:「我信你。」
見崔灩月滿臉錯愕,正色道:「崔公子,令尊過往題詩時,習慣的落款是什麼?」
崔灩月不假思索回答:「先翁以「林泉」爲號,落款不外「崔林泉」、「焦岸林泉」、「林泉亭翁」這幾……」
露出恍然之色。染紅霞不懂題跋,看書也多看武經兵書一類,在一旁靜靜聆聽。
耿照道:「我流影城首席大匠屠化應,習以「應化萬千」爲作品落款,那「萬」還非是一般的萬,須寫作簡筆之「萬」,我見他簽寫文書,亦是如此。這契書由來很簡單,想是令尊死前教人脅迫,故意簽了個與平日不同的花押,日後對簿公堂時便知蹊蹺。」
揚聲道:「這契紙非常重要,千萬不能撕毀。我將親自帶回將軍面前,做爲赤煉堂殘害無辜、魚肉百姓的證據,爲你崔家討回公道!」
這幾句話以碧火真氣送出,霣得在場數百名赤煉幫衆身子一晃,根柢差的手足痠軟,倒退幾步,明晃晃的鋼刀「鏗鏗」落了一地。
雷脎衝、雷冥杳對望一眼,心下駭異:「這少年……好深厚的內力修爲!」
忽聽雷亭晚哈哈一笑,怡然道:「典衛大人可有想過,要怎生離開此地?」
耿照從懷裡掏出將軍府的金字腰牌,對衆人一亮,昂然道:「我親受將軍飭令,掌管越浦內外江湖勢力進出,更是七品朝廷命官!要出此地,誰敢攔我?」
雷剩衝神色古怪,片刻「噗!」
一聲捧腹大笑,連原本被耿照一喝之威所震懾的幫衆也狂笑起來,笑聲震動山野。
崔灩月死命抓住染紅霞的衣袖,挨近她溫暖結實的嬌軀,顫聲道:「他……他們笑什麼?」
染紅霞按劍昂立,眸子電掃而過,與她目光一對的赤煉堂弟子如遭劍戮,紛紛閉口,放肆的鬨笑隨之沉落,漸不復聞。
她淡然道:「人若無知,只能藉笑聲來掩飾懦弱,如此而已。」
雷亭晚笑道:「二掌院說得是。但典衛大人興許不知,赤煉堂殺的朝廷命官,未必少過江湖人物。本幫迄今屹立不搖,如有需要,我們並不忌諱殺幾個官。你不過交了些好運,因緣際會,才糊里糊塗混了頂烏紗帽,一個月前,你還是本幫各碼頭通緝的要犯,真當自己是鎮東將軍麼?」
耿照似乎並不意外,負手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只能殺出去了,是不是?」
雷亭晚啞然失笑。「這會兒,你倒當自己是嶽宸風了。」
神術寶刀橫持腰下,耿照仍是揹負雙手,緩緩踏前。靴尖「啪!」
踩落泥塵,青磚上粉灰揚起,衆人呼吸一窒,不由小退半步。車中的瀟灑笑聲爲之一頓,連原本躍躍欲試的雷騰衝不禁臉色微變,小心謹慎起來,熊一般的巨大身軀微微挪後,揮手示意屬下上前。
耿照並未發覺自己已經不一樣了。
與嶽宸風相比,這些人宛若蟲蟻,來得再多,不過徒增厭煩罷了,並不會令他感到恐懼。在和嶽宸風的一戰裡,他徹底磨練了氣力、戰法、意志……其中最重要的是「氣勢」——戰無常勝,務求必勝!勝負是貫徹意志之後的結果,一旦決定動手,便不再猶豫。
在衆人回神前,耿照身形一晃,已然出手——校場極大,對手分佈甚廣,他卻如餓虎般撲向雷騰衝,連刀帶鞘朝他面門砸落!雷騰衝身邊手下最多,不像雷冥杳氣力未復、僅有兩名侍女環護,他萬萬料不
到耿照竟會挑自己下手,倉促間舉起鋼腕一擋,「鏗!」
被震退數步、胸中氣血翻涌,忙不迭地揮動猿臂,一撈着部下便往前推,口中瘋狂咆哮:「上!給老子上!通通上前去!」
衆人如夢初醒,爭先恐後地拔刀,卻聽前排「哎喲」、「媽呀」、「我的娘啊」呼痛聲此起彼落,人如驚濤般倒成一片,耿照刀未出鞘,每一揮必中膝腿肩腰,骨碎的聲響不絕於耳,眨眼二十餘人倒地哀嚎,後退與逃跑的擠成一團,反將雷騰衝卡在中間。
眼看將與雷騰衝相接,身後「轟」的一聲巨響,硝煙如浪一般逆風捲來,濃嗆欲窒。
他反身躍入煙硝,揮散濃翳,忽聽嗤嗤幾聲,霧中幾點烏芒飆來,忙舞刀拍落,鼻端嗅到一股熟悉芬芳,開聲道:「是我!」
身畔那人劍勢一偏,劃了個圓弧收回,只差得分許便要刺中他,正是染紅霞。
兩人背靠着背,耿照急問:「崔五公子呢?」
「沒事,我拉着他。」
染紅霞的聲音中似帶痛楚,耿照幾乎能想像她秀眉微蹙的模樣,略一分神,「颼颼」的機括聲密如急雨,所幸先天胎息並非純靠耳目,暗器劃破、擾動雲霧時的微妙變化,對碧火功不啻擊鼓吹號,比眼看耳聽還要清晰。
耿照一一將暗器拍落,暗忖:「好強的勁力!那雷冥杳斷無如此手勁,莫非是弩機?」
染紅霞咬牙道:「小心……小心那輛車!」
語聲未落,一抹灰影碾破煙霧,雪白的七寶香車在灰翳中看來意外帶着冷冽的青灰,通體散發出鋼一般的獰惡光芒。(是……是它?
然後耿照便看見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七寶香車上發出了翻動機關屜板般、單調呆板的「喀啦啦」輕響,卻看不清車體有什麼變化,數不清的暗器便已迎面而來——「快走!」
他一推身後佳人,臂間爆出一團耀目豪光,寶刀神術終於出鞘。
「走陸路出水寨,快!」
烏芒叮叮咚咚地撞入漩渦般的銀光之中,碎成了粉塵般的細小煙花。
染紅霞不明所以,依然信任他的判斷,護着崔灩月衝出煙霧,退往水寨大門的方向。雷騰衝乘機率衆包抄,調息完畢的雷冥杳一躍而起,兩名侍婢一使雙劍、一用雙刀,居然也跟着掩殺過來。——「以一敵多」只有一個秘訣,那就是絕不能停。
染紅霞嬌叱着揮動金劍,披散濃髮,挽着崔灩月左衝右突,結實修長的體態無比曼妙,劍招卻是大開大闔,殺得赤煉幫衆汗流浹背,本該是合圍收攏的局面,竟被她一輪毫無間斷的重劍搶攻,衝散成一小股一小股的,首尾難接。
往往四、五條大漢並肩齊上,卻擋不住她隨手一掃,就算鋼刀沒斷於昆吾,肩肘也要被她驚人的膂力震脫關節,轟得倒飛出去。這美貌動人的紅衣女郎在他們看來,直與飛天夜叉無異,原本蜂擁而來的幫衆們開始爭相退走,追兵反成了四散的逃兵。
雷騰衝、雷冥杳一身武功在人馬雜沓間難以施展,紛紛斥退手下,但場面已然失控,前頭的人被染紅霞殺得不住後退,如海水般倒灌而回,雷騰衝仰天怒吼,揮拳掄掃,擠到身邊的數人被精鋼臂韝打得血肉模糊,殘肢頭顱沖天飛起,衆人這才一鬨而散,終於清出戰場來。
敵人只剩兩名,形勢卻更加兇險。染紅霞一拄金劍停下腳步,巨量累積的酸疲驟然涌上,汗水從高挺的鼻尖一點一滴落在青石磚上。雷騰衝獰笑:「小花娘!一個打幾十個,看你還剩下多少氣力?」
還不能倒下,她對自己說。牢牢挽着毫無自保之力的書生,強抑臂間的顫抖,緩緩舉起了昆吾劍。
耿照擋下暴雨般的暗器,欺七寶香車體積碩大,畢竟不如活物,抽身欲退,誰知「喀喇喇」一響,飛鬃電吻、雕工邪異的兩隻馬頭已穿霧而出,朝他胸口撞來!(好快!
他伸手一拍木馬的吻部,還未借力,馬嘴突然「嘎!」
翻開,彈出一杆鋒銳的紅纓搶來,槍尖入肉的瞬間耿照及時攢住,藉機簧之力往後一退,「噗!」
冷鋼離體,綻出大蓬血花。他跌落在地,半嵌在馬腹中的巨輪橫裡壓來,輪底「嚓!」
翻出鯊齒般的牙狀尖刀,朝腹間碾至!
耿照側滾卻快不過車輪,眼看避無可避,神術往腰間一橫,雙手握緊刀柄。
鯊齒巨輪挾着車身重量滾上刀板,齒牙與神銳的刀鋒一絞,鯊齒喀啦啦地崩斷,破片四射,刺得耿照半身是血,就這麼一阻,巨輪略爲退轉,耿照忍痛向側邊翻開,腳跟一蹬,本已滾出丈餘的身子又平平滑開七八尺,一條鐡煉鐮刀「唰!」
削下他半截褲腳,「鏗啷啷」地捲回車身中,卻不知是收回到哪一處。
耿照一躍而起,隨手拍落激射而來的整排袖箭,站好時七寶香車也已倒退轉正,兩頭妖異的跨輪木馬正對着他,雙方相距不足一丈,不管是哪一樣方纔遭遇過的神秘武器,這都是非常理想的攻擊半徑。——毫無……毫無喘息的機會。
直到今日之前,耿照始終相信機關自有侷限。但不是這輛車。它巨大而靈巧,不依畜力卻有着活物般的敏捷反應,武器刁鑽難防,而且配置縝密,似乎考慮過各個死角的補強搭配……這輛車一定有弱點,譬如輪軸、車腹,或者機簧較易受損處,但問題在於根本無法靠近。
而且,倘若這片硝煙是七寶香車所造成,代表它還配備了火器。當今武林擅用火藥的有幾家,如九曜門的「熾盛光」、西降宮的「鬼子母」、淼天島的「八方神雷」等,都是聞名天下的火器。然而硝石稟性極不穩定,怕潮、怕震、怕天干火燥,又受限於引火不便,這些威力奇大的武器多采排布發動的設計,如同機關陣一般,罕有製成方便攜行的小型暗器。
耿照心念一動,突然竄了出去,繞着馬車狂奔起來。
果然這次七寶香車並未跟着他一起轉動,機關畢竟不是活物。耿照繞得幾匝,神術刀猛朝馬車的左後方砍落!他並非是盲目攻擊,這個角度即使七賨香車突然後退也碾不到他,而主要攻擊的目標是左側車輪的護蓋,一旦砍開這裡,下一步便是破壞車輪,徹底癱瘓車輛,將躲在其中的雷亭晚逼出來!
密集的鏗然聲響宛若敲鑼,雪白的車廂被斫得火星四濺,表面刀痕累累,卻無一砍入車體,砍落的瞬間刀鋒總是微微一偏,連鋒銳的神術刀也難奏效。(這是……水鏡鋼!
七叔曾說過,有種特殊的鍛造法名爲「水鏡鋼」,用以打造鎧甲:將鋼片表面研出特殊的角度,並處理得如鏡子般光滑,下刀時力氣越大越容易偏開。若甲後再襯幾層特製的厚牛皮,連重兵都能多捱幾下。
「那是不是甲片越小,效果就越好?」
當時纔剛被允許上砧的小耿照問。他正學着把鐡坯打小,形狀打得跟圖樣——般精確,對這點特別感興趣。
七叔搖頭。「如何分割甲片,便是鍛造「水鏡鋼」的秘訣所在。鋼材各有強度,造得大了,就像翻過來的鍋盆,不用砍穿砍破,一拳就打凹了,造得小了強度不夠,分一百片、一千片也沒用。分多少片、又怎麼分,正是水鏡鋼成功的關鍵。
「遇上真正的水鏡鋼,別想拿什麼神兵對抗,這是天生相剋,如同水克火。不如搬塊幾百斤的大石砸爛它,就像撒泡尿澆熄火頭。」
這是七叔的結論。
耿照連砍數刀不生作用,一掌打在車廂上,「轟!」
車體一跳,感覺落手的廂壁一縮,旋又恢復如常,掌力已消弭於無形,看來底下所墊,可比數層特製牛皮厲害多了。
七寶香車猛地一轉,將他甩開,藏在車體各處的槍、刀、鐮、勾啪啦啦地翻過一輪,夾以層出不窮的暗器,耿照被硬生生逼退兩丈,身上又多添幾道傷口。
妖物般的怪車再度倒退轉正,馬頭對着耿照,車內傳出雷亭晚的笑聲。「能與這輛車如許纏鬥,典衛大人非凡人也!」
輪軸前後轉動,似要直衝過來。
耿照靈光乍現:「機關再怎麼神奇,暗器、火炮卻非是用之不盡……如此,先廢他一臂!」
縱聲長嘯,施展輕功揮刀撲上,邁步繞着七寶香車一陣亂砍,不住閃避車體施放的暗器與機關。
雷亭晚哈哈大笑:「典衛大人!我這車殼的「水鏡鋼」乃是七寶之一,你便是砍壞了寶刀,不過添幾處貓爪痕跡罷了,何苦來哉?」
機關屜板一翻,一排耀目火彈曳着熾亮的螢尾咻咻而出,耿照抱頭滾地狼狽躲過,背上被燒去大片衣衫,心想:「再來便是斷你雙腿!」
長刀插地,一躍而起:「那也未必!」
運起十成功力,薜荔鬼手中號稱剛猛第一的「跋折羅手」猛然擊地,轟碎聲一路蔓延至七寶香車底,宛若湖面碎冰。
原來他繞行攻擊的同時,腳底暗自施力,將所經處的青石磚通通踏裂,再贊以金剛部第一怒掌,方圓兩丈內地形破碎,七寶香車前後滑動幾下,才發現顛簸難行,再無先前的敏捷。
背後傳來一聲尖叫:「老八!」
充滿怒氣,卻是雷冥杳的聲音。儘管戰局不利,雷亭晚還是一貫的斯文和煦,似乎帶着笑意:「顧好自己罷,老十。兩個打一個,打得忒難看,傳出去還要不要做人?」
車輪在高低不平、佈滿磚碎的畸零地形上掙扎一陣,喀喇響中透着一股躁烈火氣,倒也不似話語中那般從容。
耿照拔刀轉身,飛步衝入戰團,神術刀接過雷騰衝的鋼腕,前後夾擊之勢乍現缺口,染紅霞卻不戀戰,拖着崔灩月繼續衝向寨門!雷騰衝大吼:「老十,莫放她逃了去!」
但見豪光竄閃,鏗鏗幾聲,右臂的精鋼臂韝竟解成數片,零星墜地,切口無比平滑,如磨銅鏡。
興許是刀勢太快,雷騰衝一條生滿捲曲茸毛的黝黑右臂僅留下數道殷紅,連血也沒見。他忙向後躍開,悻悻然怒叫:「仗兵器之力,算什麼好漢?」
耿照點頭:「那我不用兵器!」
將刀插回腰後鞘中。
雷騰衝擰笑:「怎會有你這種蠢貨?」
左拳呼的一聲,朝耿照腦門揮落!他外號「陷網鯨鯢」,身具怪力,再加上幾十斤重的精鋼護腕,這一拳足可開碑裂石。耿照「不退金輪手」輕輕巧巧一轉,將拳勁導引入地,震碎大片青磚,雙掌按着他左臂的精鋼臂韝一合,碧火神功的雄渾勁力到處,生生將臂韝壓凹進去。
雷騰衝滿地打滾,偏偏又扯不下臂韝來,慘叫聲不絕,片刻聲音漸低,卻非是掙脫了變形的鋼箍,而是痛得渾身抽搐,口吐白沫,連喊叫的力氣也無,只能蜷在地上死死吐氣。
另一廂染紅霜抓住機會向外衝,她與耿照一進一退、配合得妙到巔毫,雷冥杳施放暗器不及收手,急起直追。他輕功本就高超,縱使起步略晚,仍一閃身便攔在染、崔二人身前,欺她久戰無力,逕拔陰陽雙匕搶攻。
短兵相接,昆吾劍連環三式,刺中他肩、腰、腿三處,傷口不過針尖大小,滲出殷紅。雷冥杳一跤坐倒,手裡扣了枚蝴蝶鏢,還想頑抗,染紅霞劍尖一挑,指着他的咽喉:「我不愛殺人,但不代表我不會。」
雷冥杳咬碎銀牙,妖麗的面孔滿是陰驚,猶豫不過一瞬,「鏗!」
擲落鋼鏢,擡望眼前的紅衫麗人,狠笑:「將來你會後悔,今天沒殺了我!」
wWW_Tтkǎ n_¢O
染紅霞還劍入鞘,挽着腿軟的崔灩月與耿照合於一處,三人往大門處奔去。
由校場到大門的這一段仍有不少赤煉堂幫衆,只是各不相屬,又缺乏統一的高層指揮,就算不時有人零星上前阻擋,也難攖昆吾劍、神術刀的鋒芒。片刻水寨大門已近在眼前,遠方似有大片煙塵捲動,馬蹄聲踏得地面隱震,滾滾而來。
風火連環塢被這麼一鬧,衆人心思全放在校場上,這時望臺上才見黃沙捲來,慌忙吹起號角,又有更多赤煉堂弟子涌出,手持搶刀全副武裝,各奔崗位準備禦敵。染紅霜詫然道:「不是他們的援兵?」
耿照笑道:「是我們的!」
黃沙中旌旗捲動,隱約可見「驍捷」字樣,馬上騎士身披重甲,當先一騎卻是一身黑衣勁裝,急馳中不小心甩脫了頭頂的冠帽,散出一頭烏黑秀髮,正是弦子!
她在食店穿窗而出,得耿照暗中授意,往巡檢營調動兵馬。羅燁點齊所部前來接應,騎兵雖快,到底不如舟行,途中略有耽擱,總算堪堪趕至。
染紅霞精神一振,想起當日聯手對抗萬劫,也蒙他應變奇快、屢出巧計,終於脫險,懷念之餘,柔情忽動,轉頭道:「總是有你,才能化險爲夷!」
不由一笑,雙頰暈紅。耿照熱血上涌,忽有些不知所措,唯恐失態,忙對崔灩月道:「崔……崔公子,再加把勁,咱們這便要離開風火塢啦!」
只聽一人長笑:「哪有那麼容易!」
自大門頂一躍而下,單掌拍向染紅霞!
耿照驚怒交迸,截以一路「寶劍手」,誰知那人掌勢不變,中途才挪向耿照,前半式的掌力已壓得染紅霞身形頓挫,再難前進。「啪!」
兩掌相接,僅後半式便震得耿照五內翻涌,不貲心驚:「好厲害的掌力!」
來人雙足落地,再出一掌,同樣往染紅霞身上招呼。
耿照不敢託大,改以剛猛無餺的「跋折羅手」直取中宮,此乃兵法中的「攻其必救」。那人哈哈一笑:「來得好!」
依舊是中途轉向,前半式轟得染紅霞小退半步,秀美絕倫的臉蛋一霎脹紅,再不卸力,這半掌便要震傷臟腑。
染紅霜莫可奈何,將崔灩月一推,登登登倒退三步,把掌力全卸向地面,正要伸手挽住崔灩月,忽然喉頭一甜,嘴角溢出一抹溫黏,才知早已受創,不敢開口,倒轉昆吾劍拄地,爭取時間調息。
那人揚聲道:「但教他們出得此門,今日塢中所有人自殺謝罪!」
赤煉幫衆如夢初醒,再不分派系人馬,齊聲吶喊,將三人團團圍住。
至此突圍無望,耿照心有不甘,見那人第三度出手,仍是平平一掌,心想:「世間哪有如此霸道的掌法?舍了招式變化,全以威力決勝!」
福至心靈,想起當日刁研空戰嶽宸風的情景,雙手運化如楊似柳,在手掌相觸的瞬間放空勁力,任他掌力再強,總不能打在空處。
那人「咦」的一聲,脫口讚道:「好!」
眼看右掌使老,左掌又出,耿照雙手才抵得他一掌,也顧不得什麼「空」了,不退金輪手一圈一攔、滿以爲擋下之際,那人縮回的右掌再出,轟得耿照倒飛出去,落地時連滾幾圈,蹣跚撐起,張嘴嘔出一大口鮮紅。
「捱得這式「撼地雙擘」還未死,是一號人物。」
那人衝耿照豎起拇指。他生得熊腰虎背,身量不高,十分精悍,勁裝快靴,肩負行囊,風塵僕僕的模樣,黝黑的面孔說不出的滄桑,猶如半路歇息的老鏢師。
染紅霞終於緩過一口氣來,橫劍當胸,寒聲道:「大太保,你不問是非黑白便動手,莫非這寨子裡作奸犯科的齷齪勾當,也都有你的一份?」
耿照心中一靂:「他……便是赤煉堂十絕太保之首的「天行萬乘」雷奮開!」
卻見雷奮開撣撣襟袖,怪眼一翻,哼笑道:「是好是歹,這寨子裡大小事本就有我的一份。你也不是剛出道的雛兒了,染紅霞,難道不知上門踢館,須有來得去不得的準備麼?」
染紅霞目光沉定,並不慌張,沉聲道:「如此說來,爲奪「映日朱陽」、滅去焦岸亭崔家滿門一事,大太保也必然知情了?」
果然雷奮開面色一凝,嚴聲道:「什麼映日朱陽?焦岸亭……是崔林泉老頭家麼?」
她點了點頭,冷道:「上回流影城一晤,大太保力促七大派捐棄成見、共抗妖刀之事,我記憶猶新。白城山之約還尚未履行,若大太保回頭便滅了崔家,未免太令人齒冷。」
雷奮開搖了搖頭。「此事我不知情。」
染紅霞便將來龍去脈略說了一遍。「依照在流影城的約定,鍾允被害一事,或與妖刀禍世有關,應提出來由七大派共同參詳。然而貴幫三位太保不僅隱匿不報,還覬覦寶劍,做出天理不容之事。我等今日前來,是要爲崔五公子討一個公道。」
雷奮開的臉色非常難看,抱臂不語。不多時,七寶香車脫離了破碎的地形,緩緩駛近,雷冥杳亦由兩名侍女攙扶而至,連痛得渾身冷汗、抽搐呻吟的雷騰衝也被擔架擡了過來。
「哼,丟人現眼丨」雷奮開怒極反笑,環抱雙臂道:「把你們六爺擡下去,找人把那塊爛鐵鋸開,省得他叫得娘兒們也似。老八,你待會兒可要同我好生交代,是誰讓你們去搶劍的。」
雷亭晚笑道:「哎喲,老大,你又不是不知道,兄弟們不過聽命行事罷了,哪能有什麼交代?老四回來你問他唄。」
掉頭駛向碼頭。雷奮開冷笑不止,轉頭望向雷冥杳:「你呢,也是一樣的說法兒?」
雷冥杳冷冷道:「我跟你沒什麼說的。」
瞥了染紅霞一眼,扶着侍女肩頭往山上的別院走去。
此時巡檢營的三百鐵騎馳到,羅燁一勒繮繩,解下防塵的面巾,就着鞍上行禮:「屬下來遲,大人受驚了。」
耿照搖頭:「不會,來得恰好。」
見弦子一掠下馬、拔出靈蛇古劍斬開寨門,飛也似的奔過來,微笑道:「辛苦你啦。多虧得有你。」
卻沒注意到身後染紅霞面色一凝,幽幽將視線轉了開去,直到深呼吸幾口、稍稍平復,才又僵着臉對雷奮開道:「太太保,此事你怎麼說?」
雷寧開淡淡哼笑,乜着怪眼道:「你待如何?」
染紅霞乾咳兩聲,木然道:「便由典衛大人決斷。」
雖是對他說話,卻又不肯看他。耿照只覺奇怪:「怎地……一下又變得如此生份?」
但此際不言私情,清了清喉嚨,衝雷奮開一拱手:「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依在下之意,三位太保犯了殺人、劫財、姦淫等重罪,我須將他們押送將軍府處置,另外,此案越浦城尹樑子同亦牽連其中,須與他們三位對證。寶劍歸還崔五公子,這是理所當然,崔家的物業亦須一併歸還,無法完整歸還的則須予以賠償。」
雷奮開冷冷看着他,彷彿他臉上開了朵花,片刻才道:「就這樣。」
「若有什麼遺漏的,我會再向大太保稟告。」
耿照道:「就這樣。」
雷奮開冷笑。「辦不到。」
「哪一樣辦不到?」
「一樣也辦不到。」
雷奮開沉聲道:「崔家之事,我很遺憾,他們非是江湖人,不應受江湖牽累。但雷騰衝等是我赤煉堂之人,要殺要剮,也是本幫關起門來的家內事,與你無關!你想拉人見官,一句話,辦不到。」
耿照面色沉落,肅然道:「大太保執意如此,我也不是全無準備。這三百名驍捷營的精甲鐵騎,夠不夠拘提他們三位到案?」
雷奮開搖頭,一指對面的山頭,那是月牙膂的突出部,站在上面可俯視風火連環塢,故設有望臺崗哨,派弟兄把守。
「我麾下有五百「指縱鷹」,便埋伏在那裡,若以弩機發箭,你這三百名雄騎轉眼便成刺蝟,你信不信?」
耿照凝了他半晌,一笑搖頭。「你沒有五百人藏在山頭。」
「對,我是騙你的。」
雷奮開也笑了:「即使如此,你今天誰也帶不走。小子,你的權力,是鎮東將軍給的,赤煉堂的也是,我們若鬧到了將軍面前,非要分個生死存亡的話,留下的會是將軍比較需要的那個。
「你能爲將軍掌管東海各水陸碼頭、驅逐難民,提供兵械軍資,打探消息,做各種既見不得人、可又不能不做的事麼?赤煉堂一年花在這些事情上頭的本錢,數以萬兩計,就算今天是其餘東海六大門派要跟我上這個秤臺,我也不怕,何況是你?」
雷奮開說話的態度並不張狂,沒有佔盡上風的味道。他只是陳述事實,一點也不得意。
「你要辦樑子同,但他是中書大人的人,將軍會爲了你,在這個當口跟中書大人正面衝突?這是絕無可能的事。幫你自己,也幫大家一個忙,事情已經夠多夠惱人的了,別拿這些窒礙難行的勾當回事幹。
「崔家的事,我會讓老四給你們一個交代,但不是現在,須等我調查清楚,才知道要如何交代。一個月前,我纔在東海水陸各碼頭髮布訊息,要拿你來一問妖刀的秘密,當時我向橫疏影保證,一旦落在我手裡,我肯定教你生不如死。我一向是個說話算話的人。
「今日你們闖進風火連環塢大鬧,更是死路一條,便是許緇衣、橫疏影親來也沒得說。但我很佩服你。雖然你的要求在我看來,簡直像是小兒胡鬧,但我佩服你胡鬧的勇氣。」——在轉身離開之前,他只看了耿照一眼,魚尾深刻的眼角微眯着,笑意更顯蒼涼。
「所以,今兒我給你們的優遇,就是放你們活着從這裡走出去。請。」
符赤錦在房裡等他回來,一直等到了天黑,但耿照始終沒回來。這樣也好,她輕輕嘆了口氣。她不想騙他,也不想刻意隱瞞什麼,她希望自己一輩子都可以與他坦然相對,什麼事都能說、都能分享,沒有一絲猶豫害怕,就像現在這樣。
她吹熄了燈花,在幽藍裡踩着一廊斜影,來到大師父房裡。今夜,是個無月而多雲的夜晚。
大師父受傷之後,她爲他準備了一隻小巧的青釉甕,大概只比醃潰醬菜蜜餞的缸子略大些,就像酒肆裡小孩兒抱着叫賣醃李、話梅、人面子的那種。大師父從破損的舊缸換到新缸子的過程沒人能看,就連二師父、小師父也不行,符赤錦特別爲他把缸子拿去城外亂葬崗吸納土金之氣,勉強趕上了今夜。
她拿來一個堅固的藤架,把青釉甕小心放在架中,以特別處理過的屍布將甕、架牢牢纏起,以防行動時有什麼萬一。大師父現在非常脆弱,其實不適合出門,她不止一次想說服他打消這個念頭。
「寶寶錦兒不懂,師父們連宗族的仇恨都放下了,只求一個無爭,爲什麼又要去蹚這渾水?」
大師父平靜回答:「女徒,你看過《岣嶁異策》也向師父們討過那三張殘頁,應該知道我心中所想。在本門數百年的源流中,曾有一人的修爲境界最接近「赤血神針」。」
符赤錦點點頭。「我知道,是「萬里飛皇」範飛強。」
大師父淡然道:「我從來沒喜歡過那人。如今想來,這該是我對他的忌恨,人在年輕識淺之時,總會生出如許心魔。我和你二師父鑽研殘頁心訣多年,成了現在這個模樣,所以不許你小師父過度鑽研,但此事難禁,我心裡很清楚。
「範飛強是個有心人,對於「赤血神針」,不會什麼都沒留下。他若曾留下隻字片語,必與那柄赤眼妖刀在一塊兒。因此,大師父非去不可。」
她並沒有開口要求讓耿郎一起去,雖然目前單以武功論,有他隨行最能保證大師父的安全。那對大師父來說太過爲難,若非其他兩位師父傷重,大師父恐怕也不會讓未曾發誓加入遊屍門的自己參與此事,更何況是她「名義上」的夫婿?
就算只有她一個,她也會拼死保護大師父的。寶寶錦兒暗自發誓。
二更時分,她小心背起竹架,來到密函指定的地點。
內河邊上的小舟把她帶出越浦,逆水來到一處山腳。對遊屍門人來說,夜行簡直是家常便飯,她輕而易舉上了山頂,取出密函,搧亮火絨燒了,淡綠色的信函燃起淡綠色的煙,在山風中不但不消散,反幻出青鳥的形狀,向前掠去,「噗!」
點亮了一隻白紙燈籠,燈籠上繪了骷髏頭。那是遊屍門的標記。
符赤錦提着燈籠穿過一片密林後,來到一處斷崖,適才行舟的河道便在她腳下。
符赤錦往前一步,發現左右都有人打着白紙燈籠,只是相距甚遠,又或林間佈置了什麼機關,彼此間並不能相望。「久違了。」
崖邊一盞白燈籠亮起,映出——張浮在空中的紙糊面具。是那種貨郎攤上經常看見的廉價面具,粗糙的彩繪笑臉看起來詭異非常。
雖然面具跟上次在破驛看到的不一樣,但她知道他就是「鬼先生」。「諸位一定覺得奇怪,爲何在七玄大會召開之前,我要請諸位今晚辛苦一趟,來此小聚……這個小小的聚會,姑且稱爲「齊心會」罷?目的是希望給諸位吃一枚定心丸。」
鬼先生笑道:「據我所知,目前已掌握聖器、準備好參加大會的,僅只兩家。希望今夜過後,諸位能打起精神,把握剩下不多的時間,趕緊蒐集聖器,以免向隅。」
若非情況不明,符赤錦幾乎要笑起來。這人說話,怎麼活像在婚喪喜慶的筵席扮演司儀、負責插科打譯帶動氣氛的白席人?他可是發動邪派七玄聚會,大有圖謀之人哪!
她突然意識到:在左右那幾盞不見身影的白紙燈籠之後,便是當今邪派七玄的首腦。漱玉節那騷狐狸一定也在,還有天羅香的「玉面蛸祖」雪豔青,以及那個連部下都不知她是女兒身的「鬼王」陰宿冥……狐異門、血甲門等絕跡江湖已久的,也有首領前來出席麼?
寒風裡無人回話。沒有人願意在這時被摸清底細,給對手的情報自是越少越好。鬼先生對這樣的反應似乎很滿意。
「那麼,就請各位盡情欣賞了。」
一指崖下:「此地是大名鼎鼎的血河蕩,人所皆知,這兒是七大派之一赤煉堂的總壇。諸位前來,算得是甘冒奇險了,以我們與七大派的「交情」,若教人知曉七玄的首腦盡皆在此,只怕不妙。」
沒有人笑。這笑話真是不恰當到了極點。
符赤錦正覺無聊,忽見崖下的河道對面,那高低錯落的水寨間火光一閃,一條火龍似的熾烈光影竄起,所經處無不燃起沖天烈焰,火光映紅了湖面、山壁,以及在火舌間哀嚎奔逃的人影……「那、那是什麼?」
這聲音符赤錦很熟悉,她曾與她在破驛的黑夜對罵過。是鬼王陰宿冥。——那是……修羅場。
符赤錦很想這樣回答,卻說不出話來。居高眺望,火焰的源頭像是一枚不斷吞吐開閉的龍首,撕咬着動線上的一切:人、建築,死的、活的……無有例外。
最開始的時候它僅僅是個熾亮的光點,那代表着一個人。
但現在已經不是了。整座風火連環塢陷入火海,火龍所經處沒有活物,間或有幾個黑影與龍首交疊、分開,又交疊、分開,不多時便被火舌所吞噬——赤煉堂的總壇裡不只有兵器人馬,總會有幾名高手的,但在火焰之前通通不堪一轚.火龍點燃了整座碼頭,赤煉堂總壇自大廳以下,已經沒有任何一個還能活動的黑點,散在火場各處的屍骸數都來不及數,而火龍仍在雄續沿着山壁向上爬……「那到底……」
陰宿冥喃喃自語:「是什麼東西?」
「請容我向諸位介紹,」
鬼先生笑起來。「天元道宗的餘燼、我等七玄的再興,正道之惡夢、龍廷之權柄,無可匹敵的戰器——妖刀離垢!」
陰宿冥失聲道:「那便是離垢?」
「還有它的刀屍。」
鬼先生一派認真,彷彿怕顧客們產生錯誤的覼念。「正確地說,是妖刀離垢、精挑細選而得來的刀屍,以及正確的號刀之法,三者合一?,才交融形成諸位眼前這幅瑰麗奇偉的景緻。」
風中傳來陣陣難以言喻的惡臭,那是灰燼、燃燒、血腥、焦烈……摻和而成的氣味,伴隨着若有似無的哀嚎,以及剖紙般明快輕巧的刀刃入體聲響。鬼先生忽然搓着雙手,像是忽然來了興致,對着「顧客」們殷勤探問:「機會難得,諸位有無興趣,「就近」參觀一下離垢的威力?」
反問的是一把低沉沙啞的渾厚噪音,猶如磐石磨砂。男子一開口,符赤錦便覺胸中氣血翻涌,五內似將滾沸,嗡嗡耳鳴持續許久仍不消失,彷彿被扔進萬斤銅鐘裡撞了一槌也似。身負此等內功造詣之人,此問自然不是怕死,背後隱含着更重要的意義。
她這才留意到,白紙燈籠的數目似乎遠大於七盞。——是因爲有的龍頭大位還懸而未決,抑或七玄之首本就不只七人?「好問題。如妖刀這等驚世神器,威力之大,諸位已然親見,再看不清的,稍後還有「一親芳澤」的機會。問題在於:不受控制的驚天之威,傷敵與傷己無異,有人拿瘟疫、天雷、水旱澇災做爲武器麼?能受控制,妖刀纔有價值。」
鬼先生說着嘻嘻一笑,彷彿名廚遇上了知味之人,簡直歡喜不置:「既然如此,一丈之內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