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 折火元之精化修羅場

赤煉堂總壇位於越浦城西三十里,酆江一條小支脈流經此處,曲折的河彎切割地形,形成一大片淺水湖。湖塘沿岸生滿名爲「滿江紅」的水生蕨類,其葉如羽,浮水如萍,每到秋冬轉爲豔麗的朱紫,染得湖面一片紅,地名「血河蕩」由此而來。越城開浦之初,雷家以馬擔幫(碼頭苦力)起家,而後插手漕運,狠撈了一筆,遂在血河蕩營造水寨,做爲裝卸貨物的轉運地,極盛時湖面上舟楫相連,帆影接天,每日有數千、乃至數萬人在此地吃飯幹活,水手舵工的呼喝聲響徹雲霄,商家林立、車馬川流,儼然自造一鎮。

後來,隨着船運發展,小小的河泊難消化驚人的吞吐量,重心漸移到離越浦河港更近、交通更便利、腹地更廣大的地方,如今光是越浦左近,赤煉堂便設有五大轉運使,各有各的碼頭,血河蕩的袓業脫去了繁盛的商港碼頭色彩,成爲堡壘似的象徵。江湖上說起血河蕩的「風火連環塢」,誰都知道是固若金湯、易守難攻的要塞,龍潭虎穴不過如此。

城內的人工運河之上,泊有一艘赤煉堂的平底沙舟,連七寶香車都能直接駛上甲板。耿照等人登船後沙舟起錨,就這麼大剌剌開出越浦,水道上雖設有專門檢查船隻的河舶務,但赤煉堂乃東海水道的真主,插了風火旗的船艦,河舶務的官員連攔都不敢攔,遑論登船檢查。

雷騰衝腳踏船頭,回眸冷笑,似是對耿照說:「你的將軍腰牌只在陸地管用,一旦下了水,還不都歸我們管?」

三人形勢孤立,除了手中的人質,能仗恃的只剩耿、染兩人的武藝。

從越浦往血河蕩是逆水行舟,須藉助划槳張帆之力,沙船緩緩航行,不多時便離開了寬闊的江面,駛入支流,夾岸滿滿的蘆葦沙洲,本已狹小的河道更顯窘迫,遠方接天處矗着一座蒼鬱的山頭,若繼續往前,終不免要撞上。

沙舟放下船帆靠向河岸,槳手仍賣力划着。領航的艄公發一聲喊,左舷拋下竹篾編成的索狀纖藤,岸邊數十名精赤上身的縴夫拾起纖藤上的大綏(拖帶)繞着身子往肩頭一掛,呼喊着向前拉。

船首軋着激昂的白浪衝過淺灘,轉入一處形如眉月的河彎,原來那青翠的山頭即爲月牙邊角,膂月凹入部建有大片壯觀的船塢水寨,高高低低的建築髹着黑漆,插滿紅白相間的三角旌旗,迎風獵獵,令人肅然起敬。

耿照心道:「此地,便是名震東海的「風火連環塢」!」

歲月流轉,昔日的湖蕩早已淤成了一彎月眉,碼頭下的水面依然能見成片的「滿江紅」,然而在這個季節看來直與浮萍無異,還不如夾岸的茂密葦叢惹眼。風火連環塢最大的碼頭直通校場,校場上遍鋪青磚,漢白玉的階臺前置了張九龍座,十把獅頭椅分列兩旁。

耿照擡望階臺,看着依山而建的宏偉廳堂,再看看前頭的七寶香車,雖然置身險地,卻忍不住一絲好笑:「敢情車駛不進大堂,集會都改在校場上了。」

殊不知赤煉堂的總瓢把子雷萬凜隱居多年,不問世事,名義上雖由四太保「凌風追羽」雷門鶴總理幫務,實則誰也不服誰。這片依山傍水的建築最早淪爲義子們的角力戰場,往往跨過一道門牆,院裡的天日就不一樣了,聚會時誰也不入誰的廳門,唯恐有詐,索性在校場上說事,反正這樣的機會也不多。

耿照等人一下船,就被數百名赤煉堂弟子包圍,人雖規規矩矩分立在兩排獅頭椅後方,相隔有數丈之遙,然而近千隻眼睛虎視眈眈,只待上頭一聲令下,隨時便要撲上來。

押後的雷騰衝道:「就在這兒說罷。老十,喚你院裡人把解藥拿來。」

大剌刺往第六把獅頭椅上一坐,翹起二郎腿,再不肯走了,一邊不懷好意地打量着染紅霞結實健美的腰臀長腿,噴嘖道:「不壞,真不壞!」

十爺院裡的心腹聞訊,連忙攜了只錦盒來,雷冥杳遠遠見着,提起餘力尖喝:「慢……慢!」

瞪着耿照:「劍……劍……」

寥寥幾字說得滿頭大汗,可見毒藥之厲害。

崔灩月也是奄奄一息,白着臉搖頭:「劍……被他們搶走了。我哪兒……哪兒來的劍?」

雷冥杳擠出一抹冷笑,咬牙道:「那……那好,一翻……兩……」

用力吞了幾口唾沫,似將暈厥。

給他拿解藥來的乃是一雙妙齡女郎,姿容亦佳,見狀齊道:「……十爺!」

雷冥杳睜眼喝道:「莫來!」

嗓音尖亢,白慘慘的雙頰漲起病態的彤紅,俊美的面孔更形妖異,彷彿陽氣吐盡,化成一隻脫殼豔鬼。耿照將人置在一張獅頭椅上,眼看情況要僵,總不能教崔灩月與這不要命的伶人賠命,揚聲道:「八爺,既然如此,煩你將崔老爺子畫押的契紙,以及那柄僞劍一併拿出來,大夥兒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對清了,省得纏夾。」

車中,雷亭晚怡然笑道:「如此甚好。」

片刻從人取來了文書,以及一隻冷玉劍匣,揭蓋一看,赫見錦襯上嵌着一柄黑黝黝的長劍,彷彿被燻黑了似的,炭焦般的表面又隱有一抹虹彩,顯是被極高的溫度烤過,與崔黼月所說不謀而合。

染紅霞端詳片刻,不覺蹙眉。耿照低問:「怎麼?是不是這把?」

「劍形與我當年所見十分相似,但顏色不太一樣。」

她沉吟道:「還有一處不對勁……劍柄末端,我記得鑲有一枚荔枝大小的火紅齊珠,這把劍也沒有。」

此話一出,雷騰衝、雷冥杳盡皆變色。

耿照低聲道:「我懂了。劍是真的,但關鍵是上頭的那枚資珠。崔老爺子摘下給崔五公子帶走的,只有那枚寶珠而已,所以崔公子沒說謊,他的確沒有劍:而赤煉堂拿到的這柄劍,也的確不能算是真的,沒有了寶珠,「映日朱陽」不過是一柄質堅工巧的頂級名兵,卻無火元之精的異能。」

染紅霞詫道:「火元之精?那是什麼?」

「傳說鈞天八劍分爲「四德」、「四象」兩組,四象是指地、水、火、風,那家主將烏金、玄鐵、冰魄、火精等異質與鑌鐵合而爲一,找出最恰當的成分比例,鑄成了符合四象特性的神兵。」

耿照娓娓說道:「從這柄劍上的燒灼痕跡來看,邵家主對材質的耐火度下了很大的功夫,一般的刀劍毋須如此。顯然劍首那枚寶珠是極陽極烈的奇珍,要將其火勁轉化爲助力,劍身才須如此處理。我聽說有種冶兵之人夢寐以求的寶物,無須鼓風生火便能自生熱能,喚作「火元之精」,邵家主裝在劍柄末端的那枚寶珠,興許就是這樣的東西。j?雷騰衝冷哼一聲。「誰知道你是不是吹牛?」

耿照正色道:「這樣的事,每個有心鍛造兵器的師父都知道。我七歲進入白日流影城,十二歲那年就聽說過「火元之精」了,至於貴幫長年經營軍械買資,竟然毫不知情,這點我也覺得非常奇怪。」

雷騰衝老臉一紅,轉頭「呸」的一唾,低聲咒罵不絕。

七寶香車中再度傳出那把斯文悅耳的聲響,雷亭晚悠然道:「既然如此,還請崔五公子把那枚「火元之精」交出來。契紙上寫得清清楚楚,此劍已以現銀一百兩的代價賣給了我,令尊的畫押可不是假的。」

耿照打開契約文書,果然寫得分明,以一百兩買了此劍,其下有「崔靜照」三字畫押。崔灩月顫着雙手,讀得淚流滿面,喃喃道:「真……真是我阿爹的親筆!這……」

染紅霞也接過觀視。雷亭晚笑道:「二掌院乃正道七大派裡的聞人,聲名素着,料想不致學那市井無賴之舉,一把撕了契紙纔是。」

染紅霞壓抑怒氣,轉頭問:「崔公子,這真是令尊的筆跡?」

崔灩月茫然點頭。耿照暗自嘆了口氣,心想:「崔家破敗如斯,赤煉堂固然罪大惡極,崔家的子弟恐怕也非全無責任。」

拍了拍崔灩月的肩膀,朗聲道:「十爺,火元之精乃是異物,別說隨身攜帶,若無這隻特製的冷玉匣貯存,恐怕連持劍也不易。你們追了崔公子忒久,該明白珠子至少不在他身上罷?」

雷冥杳毒性開始蔓延,已難言語,一點硃砂般的殷紅滲出前襟,漸漸暈染開來。

雷騰衝抱臂重哼,面上的醜疤扭動如蜈蚣。「姓耿的,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想讓十爺與崔公子一齊服藥,先把毒解了。」

耿照道:「若非今日一行,你們也不知道要找的是枚珠子,而非一柄劍,這般蒙着頭找下去,不知伊于胡底。便以這條線報來換取解藥,也儘夠了。」

雷騰衝心想:「你拿消息換解藥,拿什麼換你們平安離開?蠢才!」

聳肩笑道:「老子無所謂!老十,你聽見啦,你不要命不打緊,斷了珠子的線索,死得才叫冤哪!」

雷冥杳閉目咬牙,胸口劇烈起伏,顯是心緒洶涌。

未幾,車中雷亭晚也和聲勸道:「你們都吃了藥罷。契紙是真,劍也是真的,耿兄弟與二掌院是講道理的人,總不能坑了咱們。老十!」

雷冥杳身子一顫,咬牙道:「藥……藥來!」

兩名女郎飛奔過來,服侍二人用藥。

足足等了一刻,才見他——人面色好轉,呼吸如常。染紅霞一探崔灩月腕脈,回頭道:「脈象正常,毒已解啦。」

崔灩月一躍而起,指着七資香車,悲憤道:「你們……他們的確毀了我家,害死我家人,這是我親眼所見,決計不會錯的!」

這話卻是對耿染二人所說。

耿照點頭道:「我信你。」

見崔灩月滿臉錯愕,正色道:「崔公子,令尊過往題詩時,習慣的落款是什麼?」

崔灩月不假思索回答:「先翁以「林泉」爲號,落款不外「崔林泉」、「焦岸林泉」、「林泉亭翁」這幾……」

露出恍然之色。染紅霞不懂題跋,看書也多看武經兵書一類,在一旁靜靜聆聽。

耿照道:「我流影城首席大匠屠化應,習以「應化萬千」爲作品落款,那「萬」還非是一般的萬,須寫作簡筆之「萬」,我見他簽寫文書,亦是如此。這契書由來很簡單,想是令尊死前教人脅迫,故意簽了個與平日不同的花押,日後對簿公堂時便知蹊蹺。」

揚聲道:「這契紙非常重要,千萬不能撕毀。我將親自帶回將軍面前,做爲赤煉堂殘害無辜、魚肉百姓的證據,爲你崔家討回公道!」

這幾句話以碧火真氣送出,霣得在場數百名赤煉幫衆身子一晃,根柢差的手足痠軟,倒退幾步,明晃晃的鋼刀「鏗鏗」落了一地。

雷脎衝、雷冥杳對望一眼,心下駭異:「這少年……好深厚的內力修爲!」

忽聽雷亭晚哈哈一笑,怡然道:「典衛大人可有想過,要怎生離開此地?」

耿照從懷裡掏出將軍府的金字腰牌,對衆人一亮,昂然道:「我親受將軍飭令,掌管越浦內外江湖勢力進出,更是七品朝廷命官!要出此地,誰敢攔我?」

雷剩衝神色古怪,片刻「噗!」

一聲捧腹大笑,連原本被耿照一喝之威所震懾的幫衆也狂笑起來,笑聲震動山野。

崔灩月死命抓住染紅霞的衣袖,挨近她溫暖結實的嬌軀,顫聲道:「他……他們笑什麼?」

染紅霞按劍昂立,眸子電掃而過,與她目光一對的赤煉堂弟子如遭劍戮,紛紛閉口,放肆的鬨笑隨之沉落,漸不復聞。

她淡然道:「人若無知,只能藉笑聲來掩飾懦弱,如此而已。」

雷亭晚笑道:「二掌院說得是。但典衛大人興許不知,赤煉堂殺的朝廷命官,未必少過江湖人物。本幫迄今屹立不搖,如有需要,我們並不忌諱殺幾個官。你不過交了些好運,因緣際會,才糊里糊塗混了頂烏紗帽,一個月前,你還是本幫各碼頭通緝的要犯,真當自己是鎮東將軍麼?」

耿照似乎並不意外,負手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只能殺出去了,是不是?」

雷亭晚啞然失笑。「這會兒,你倒當自己是嶽宸風了。」

神術寶刀橫持腰下,耿照仍是揹負雙手,緩緩踏前。靴尖「啪!」

踩落泥塵,青磚上粉灰揚起,衆人呼吸一窒,不由小退半步。車中的瀟灑笑聲爲之一頓,連原本躍躍欲試的雷騰衝不禁臉色微變,小心謹慎起來,熊一般的巨大身軀微微挪後,揮手示意屬下上前。

耿照並未發覺自己已經不一樣了。

與嶽宸風相比,這些人宛若蟲蟻,來得再多,不過徒增厭煩罷了,並不會令他感到恐懼。在和嶽宸風的一戰裡,他徹底磨練了氣力、戰法、意志……其中最重要的是「氣勢」——戰無常勝,務求必勝!勝負是貫徹意志之後的結果,一旦決定動手,便不再猶豫。

在衆人回神前,耿照身形一晃,已然出手——校場極大,對手分佈甚廣,他卻如餓虎般撲向雷騰衝,連刀帶鞘朝他面門砸落!雷騰衝身邊手下最多,不像雷冥杳氣力未復、僅有兩名侍女環護,他萬萬料不

到耿照竟會挑自己下手,倉促間舉起鋼腕一擋,「鏗!」

被震退數步、胸中氣血翻涌,忙不迭地揮動猿臂,一撈着部下便往前推,口中瘋狂咆哮:「上!給老子上!通通上前去!」

衆人如夢初醒,爭先恐後地拔刀,卻聽前排「哎喲」、「媽呀」、「我的娘啊」呼痛聲此起彼落,人如驚濤般倒成一片,耿照刀未出鞘,每一揮必中膝腿肩腰,骨碎的聲響不絕於耳,眨眼二十餘人倒地哀嚎,後退與逃跑的擠成一團,反將雷騰衝卡在中間。

眼看將與雷騰衝相接,身後「轟」的一聲巨響,硝煙如浪一般逆風捲來,濃嗆欲窒。

他反身躍入煙硝,揮散濃翳,忽聽嗤嗤幾聲,霧中幾點烏芒飆來,忙舞刀拍落,鼻端嗅到一股熟悉芬芳,開聲道:「是我!」

身畔那人劍勢一偏,劃了個圓弧收回,只差得分許便要刺中他,正是染紅霞。

兩人背靠着背,耿照急問:「崔五公子呢?」

「沒事,我拉着他。」

染紅霞的聲音中似帶痛楚,耿照幾乎能想像她秀眉微蹙的模樣,略一分神,「颼颼」的機括聲密如急雨,所幸先天胎息並非純靠耳目,暗器劃破、擾動雲霧時的微妙變化,對碧火功不啻擊鼓吹號,比眼看耳聽還要清晰。

耿照一一將暗器拍落,暗忖:「好強的勁力!那雷冥杳斷無如此手勁,莫非是弩機?」

染紅霞咬牙道:「小心……小心那輛車!」

語聲未落,一抹灰影碾破煙霧,雪白的七寶香車在灰翳中看來意外帶着冷冽的青灰,通體散發出鋼一般的獰惡光芒。(是……是它?

然後耿照便看見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七寶香車上發出了翻動機關屜板般、單調呆板的「喀啦啦」輕響,卻看不清車體有什麼變化,數不清的暗器便已迎面而來——「快走!」

他一推身後佳人,臂間爆出一團耀目豪光,寶刀神術終於出鞘。

「走陸路出水寨,快!」

烏芒叮叮咚咚地撞入漩渦般的銀光之中,碎成了粉塵般的細小煙花。

染紅霞不明所以,依然信任他的判斷,護着崔灩月衝出煙霧,退往水寨大門的方向。雷騰衝乘機率衆包抄,調息完畢的雷冥杳一躍而起,兩名侍婢一使雙劍、一用雙刀,居然也跟着掩殺過來。——「以一敵多」只有一個秘訣,那就是絕不能停。

染紅霞嬌叱着揮動金劍,披散濃髮,挽着崔灩月左衝右突,結實修長的體態無比曼妙,劍招卻是大開大闔,殺得赤煉幫衆汗流浹背,本該是合圍收攏的局面,竟被她一輪毫無間斷的重劍搶攻,衝散成一小股一小股的,首尾難接。

往往四、五條大漢並肩齊上,卻擋不住她隨手一掃,就算鋼刀沒斷於昆吾,肩肘也要被她驚人的膂力震脫關節,轟得倒飛出去。這美貌動人的紅衣女郎在他們看來,直與飛天夜叉無異,原本蜂擁而來的幫衆們開始爭相退走,追兵反成了四散的逃兵。

雷騰衝、雷冥杳一身武功在人馬雜沓間難以施展,紛紛斥退手下,但場面已然失控,前頭的人被染紅霞殺得不住後退,如海水般倒灌而回,雷騰衝仰天怒吼,揮拳掄掃,擠到身邊的數人被精鋼臂韝打得血肉模糊,殘肢頭顱沖天飛起,衆人這才一鬨而散,終於清出戰場來。

敵人只剩兩名,形勢卻更加兇險。染紅霞一拄金劍停下腳步,巨量累積的酸疲驟然涌上,汗水從高挺的鼻尖一點一滴落在青石磚上。雷騰衝獰笑:「小花娘!一個打幾十個,看你還剩下多少氣力?」

還不能倒下,她對自己說。牢牢挽着毫無自保之力的書生,強抑臂間的顫抖,緩緩舉起了昆吾劍。

耿照擋下暴雨般的暗器,欺七寶香車體積碩大,畢竟不如活物,抽身欲退,誰知「喀喇喇」一響,飛鬃電吻、雕工邪異的兩隻馬頭已穿霧而出,朝他胸口撞來!(好快!

他伸手一拍木馬的吻部,還未借力,馬嘴突然「嘎!」

翻開,彈出一杆鋒銳的紅纓搶來,槍尖入肉的瞬間耿照及時攢住,藉機簧之力往後一退,「噗!」

冷鋼離體,綻出大蓬血花。他跌落在地,半嵌在馬腹中的巨輪橫裡壓來,輪底「嚓!」

翻出鯊齒般的牙狀尖刀,朝腹間碾至!

耿照側滾卻快不過車輪,眼看避無可避,神術往腰間一橫,雙手握緊刀柄。

鯊齒巨輪挾着車身重量滾上刀板,齒牙與神銳的刀鋒一絞,鯊齒喀啦啦地崩斷,破片四射,刺得耿照半身是血,就這麼一阻,巨輪略爲退轉,耿照忍痛向側邊翻開,腳跟一蹬,本已滾出丈餘的身子又平平滑開七八尺,一條鐡煉鐮刀「唰!」

削下他半截褲腳,「鏗啷啷」地捲回車身中,卻不知是收回到哪一處。

耿照一躍而起,隨手拍落激射而來的整排袖箭,站好時七寶香車也已倒退轉正,兩頭妖異的跨輪木馬正對着他,雙方相距不足一丈,不管是哪一樣方纔遭遇過的神秘武器,這都是非常理想的攻擊半徑。——毫無……毫無喘息的機會。

直到今日之前,耿照始終相信機關自有侷限。但不是這輛車。它巨大而靈巧,不依畜力卻有着活物般的敏捷反應,武器刁鑽難防,而且配置縝密,似乎考慮過各個死角的補強搭配……這輛車一定有弱點,譬如輪軸、車腹,或者機簧較易受損處,但問題在於根本無法靠近。

而且,倘若這片硝煙是七寶香車所造成,代表它還配備了火器。當今武林擅用火藥的有幾家,如九曜門的「熾盛光」、西降宮的「鬼子母」、淼天島的「八方神雷」等,都是聞名天下的火器。然而硝石稟性極不穩定,怕潮、怕震、怕天干火燥,又受限於引火不便,這些威力奇大的武器多采排布發動的設計,如同機關陣一般,罕有製成方便攜行的小型暗器。

耿照心念一動,突然竄了出去,繞着馬車狂奔起來。

果然這次七寶香車並未跟着他一起轉動,機關畢竟不是活物。耿照繞得幾匝,神術刀猛朝馬車的左後方砍落!他並非是盲目攻擊,這個角度即使七賨香車突然後退也碾不到他,而主要攻擊的目標是左側車輪的護蓋,一旦砍開這裡,下一步便是破壞車輪,徹底癱瘓車輛,將躲在其中的雷亭晚逼出來!

密集的鏗然聲響宛若敲鑼,雪白的車廂被斫得火星四濺,表面刀痕累累,卻無一砍入車體,砍落的瞬間刀鋒總是微微一偏,連鋒銳的神術刀也難奏效。(這是……水鏡鋼!

七叔曾說過,有種特殊的鍛造法名爲「水鏡鋼」,用以打造鎧甲:將鋼片表面研出特殊的角度,並處理得如鏡子般光滑,下刀時力氣越大越容易偏開。若甲後再襯幾層特製的厚牛皮,連重兵都能多捱幾下。

「那是不是甲片越小,效果就越好?」

當時纔剛被允許上砧的小耿照問。他正學着把鐡坯打小,形狀打得跟圖樣——般精確,對這點特別感興趣。

七叔搖頭。「如何分割甲片,便是鍛造「水鏡鋼」的秘訣所在。鋼材各有強度,造得大了,就像翻過來的鍋盆,不用砍穿砍破,一拳就打凹了,造得小了強度不夠,分一百片、一千片也沒用。分多少片、又怎麼分,正是水鏡鋼成功的關鍵。

「遇上真正的水鏡鋼,別想拿什麼神兵對抗,這是天生相剋,如同水克火。不如搬塊幾百斤的大石砸爛它,就像撒泡尿澆熄火頭。」

這是七叔的結論。

耿照連砍數刀不生作用,一掌打在車廂上,「轟!」

車體一跳,感覺落手的廂壁一縮,旋又恢復如常,掌力已消弭於無形,看來底下所墊,可比數層特製牛皮厲害多了。

七寶香車猛地一轉,將他甩開,藏在車體各處的槍、刀、鐮、勾啪啦啦地翻過一輪,夾以層出不窮的暗器,耿照被硬生生逼退兩丈,身上又多添幾道傷口。

妖物般的怪車再度倒退轉正,馬頭對着耿照,車內傳出雷亭晚的笑聲。「能與這輛車如許纏鬥,典衛大人非凡人也!」

輪軸前後轉動,似要直衝過來。

耿照靈光乍現:「機關再怎麼神奇,暗器、火炮卻非是用之不盡……如此,先廢他一臂!」

縱聲長嘯,施展輕功揮刀撲上,邁步繞着七寶香車一陣亂砍,不住閃避車體施放的暗器與機關。

雷亭晚哈哈大笑:「典衛大人!我這車殼的「水鏡鋼」乃是七寶之一,你便是砍壞了寶刀,不過添幾處貓爪痕跡罷了,何苦來哉?」

機關屜板一翻,一排耀目火彈曳着熾亮的螢尾咻咻而出,耿照抱頭滾地狼狽躲過,背上被燒去大片衣衫,心想:「再來便是斷你雙腿!」

長刀插地,一躍而起:「那也未必!」

運起十成功力,薜荔鬼手中號稱剛猛第一的「跋折羅手」猛然擊地,轟碎聲一路蔓延至七寶香車底,宛若湖面碎冰。

原來他繞行攻擊的同時,腳底暗自施力,將所經處的青石磚通通踏裂,再贊以金剛部第一怒掌,方圓兩丈內地形破碎,七寶香車前後滑動幾下,才發現顛簸難行,再無先前的敏捷。

背後傳來一聲尖叫:「老八!」

充滿怒氣,卻是雷冥杳的聲音。儘管戰局不利,雷亭晚還是一貫的斯文和煦,似乎帶着笑意:「顧好自己罷,老十。兩個打一個,打得忒難看,傳出去還要不要做人?」

車輪在高低不平、佈滿磚碎的畸零地形上掙扎一陣,喀喇響中透着一股躁烈火氣,倒也不似話語中那般從容。

耿照拔刀轉身,飛步衝入戰團,神術刀接過雷騰衝的鋼腕,前後夾擊之勢乍現缺口,染紅霞卻不戀戰,拖着崔灩月繼續衝向寨門!雷騰衝大吼:「老十,莫放她逃了去!」

但見豪光竄閃,鏗鏗幾聲,右臂的精鋼臂韝竟解成數片,零星墜地,切口無比平滑,如磨銅鏡。

興許是刀勢太快,雷騰衝一條生滿捲曲茸毛的黝黑右臂僅留下數道殷紅,連血也沒見。他忙向後躍開,悻悻然怒叫:「仗兵器之力,算什麼好漢?」

耿照點頭:「那我不用兵器!」

將刀插回腰後鞘中。

雷騰衝擰笑:「怎會有你這種蠢貨?」

左拳呼的一聲,朝耿照腦門揮落!他外號「陷網鯨鯢」,身具怪力,再加上幾十斤重的精鋼護腕,這一拳足可開碑裂石。耿照「不退金輪手」輕輕巧巧一轉,將拳勁導引入地,震碎大片青磚,雙掌按着他左臂的精鋼臂韝一合,碧火神功的雄渾勁力到處,生生將臂韝壓凹進去。

雷騰衝滿地打滾,偏偏又扯不下臂韝來,慘叫聲不絕,片刻聲音漸低,卻非是掙脫了變形的鋼箍,而是痛得渾身抽搐,口吐白沫,連喊叫的力氣也無,只能蜷在地上死死吐氣。

另一廂染紅霜抓住機會向外衝,她與耿照一進一退、配合得妙到巔毫,雷冥杳施放暗器不及收手,急起直追。他輕功本就高超,縱使起步略晚,仍一閃身便攔在染、崔二人身前,欺她久戰無力,逕拔陰陽雙匕搶攻。

短兵相接,昆吾劍連環三式,刺中他肩、腰、腿三處,傷口不過針尖大小,滲出殷紅。雷冥杳一跤坐倒,手裡扣了枚蝴蝶鏢,還想頑抗,染紅霞劍尖一挑,指着他的咽喉:「我不愛殺人,但不代表我不會。」

雷冥杳咬碎銀牙,妖麗的面孔滿是陰驚,猶豫不過一瞬,「鏗!」

擲落鋼鏢,擡望眼前的紅衫麗人,狠笑:「將來你會後悔,今天沒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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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紅霞還劍入鞘,挽着腿軟的崔灩月與耿照合於一處,三人往大門處奔去。

由校場到大門的這一段仍有不少赤煉堂幫衆,只是各不相屬,又缺乏統一的高層指揮,就算不時有人零星上前阻擋,也難攖昆吾劍、神術刀的鋒芒。片刻水寨大門已近在眼前,遠方似有大片煙塵捲動,馬蹄聲踏得地面隱震,滾滾而來。

風火連環塢被這麼一鬧,衆人心思全放在校場上,這時望臺上才見黃沙捲來,慌忙吹起號角,又有更多赤煉堂弟子涌出,手持搶刀全副武裝,各奔崗位準備禦敵。染紅霜詫然道:「不是他們的援兵?」

耿照笑道:「是我們的!」

黃沙中旌旗捲動,隱約可見「驍捷」字樣,馬上騎士身披重甲,當先一騎卻是一身黑衣勁裝,急馳中不小心甩脫了頭頂的冠帽,散出一頭烏黑秀髮,正是弦子!

她在食店穿窗而出,得耿照暗中授意,往巡檢營調動兵馬。羅燁點齊所部前來接應,騎兵雖快,到底不如舟行,途中略有耽擱,總算堪堪趕至。

染紅霞精神一振,想起當日聯手對抗萬劫,也蒙他應變奇快、屢出巧計,終於脫險,懷念之餘,柔情忽動,轉頭道:「總是有你,才能化險爲夷!」

不由一笑,雙頰暈紅。耿照熱血上涌,忽有些不知所措,唯恐失態,忙對崔灩月道:「崔……崔公子,再加把勁,咱們這便要離開風火塢啦!」

只聽一人長笑:「哪有那麼容易!」

自大門頂一躍而下,單掌拍向染紅霞!

耿照驚怒交迸,截以一路「寶劍手」,誰知那人掌勢不變,中途才挪向耿照,前半式的掌力已壓得染紅霞身形頓挫,再難前進。「啪!」

兩掌相接,僅後半式便震得耿照五內翻涌,不貲心驚:「好厲害的掌力!」

來人雙足落地,再出一掌,同樣往染紅霞身上招呼。

耿照不敢託大,改以剛猛無餺的「跋折羅手」直取中宮,此乃兵法中的「攻其必救」。那人哈哈一笑:「來得好!」

依舊是中途轉向,前半式轟得染紅霞小退半步,秀美絕倫的臉蛋一霎脹紅,再不卸力,這半掌便要震傷臟腑。

染紅霜莫可奈何,將崔灩月一推,登登登倒退三步,把掌力全卸向地面,正要伸手挽住崔灩月,忽然喉頭一甜,嘴角溢出一抹溫黏,才知早已受創,不敢開口,倒轉昆吾劍拄地,爭取時間調息。

那人揚聲道:「但教他們出得此門,今日塢中所有人自殺謝罪!」

赤煉幫衆如夢初醒,再不分派系人馬,齊聲吶喊,將三人團團圍住。

至此突圍無望,耿照心有不甘,見那人第三度出手,仍是平平一掌,心想:「世間哪有如此霸道的掌法?舍了招式變化,全以威力決勝!」

福至心靈,想起當日刁研空戰嶽宸風的情景,雙手運化如楊似柳,在手掌相觸的瞬間放空勁力,任他掌力再強,總不能打在空處。

那人「咦」的一聲,脫口讚道:「好!」

眼看右掌使老,左掌又出,耿照雙手才抵得他一掌,也顧不得什麼「空」了,不退金輪手一圈一攔、滿以爲擋下之際,那人縮回的右掌再出,轟得耿照倒飛出去,落地時連滾幾圈,蹣跚撐起,張嘴嘔出一大口鮮紅。

「捱得這式「撼地雙擘」還未死,是一號人物。」

那人衝耿照豎起拇指。他生得熊腰虎背,身量不高,十分精悍,勁裝快靴,肩負行囊,風塵僕僕的模樣,黝黑的面孔說不出的滄桑,猶如半路歇息的老鏢師。

染紅霞終於緩過一口氣來,橫劍當胸,寒聲道:「大太保,你不問是非黑白便動手,莫非這寨子裡作奸犯科的齷齪勾當,也都有你的一份?」

耿照心中一靂:「他……便是赤煉堂十絕太保之首的「天行萬乘」雷奮開!」

卻見雷奮開撣撣襟袖,怪眼一翻,哼笑道:「是好是歹,這寨子裡大小事本就有我的一份。你也不是剛出道的雛兒了,染紅霞,難道不知上門踢館,須有來得去不得的準備麼?」

染紅霞目光沉定,並不慌張,沉聲道:「如此說來,爲奪「映日朱陽」、滅去焦岸亭崔家滿門一事,大太保也必然知情了?」

果然雷奮開面色一凝,嚴聲道:「什麼映日朱陽?焦岸亭……是崔林泉老頭家麼?」

她點了點頭,冷道:「上回流影城一晤,大太保力促七大派捐棄成見、共抗妖刀之事,我記憶猶新。白城山之約還尚未履行,若大太保回頭便滅了崔家,未免太令人齒冷。」

雷奮開搖了搖頭。「此事我不知情。」

染紅霞便將來龍去脈略說了一遍。「依照在流影城的約定,鍾允被害一事,或與妖刀禍世有關,應提出來由七大派共同參詳。然而貴幫三位太保不僅隱匿不報,還覬覦寶劍,做出天理不容之事。我等今日前來,是要爲崔五公子討一個公道。」

雷奮開的臉色非常難看,抱臂不語。不多時,七寶香車脫離了破碎的地形,緩緩駛近,雷冥杳亦由兩名侍女攙扶而至,連痛得渾身冷汗、抽搐呻吟的雷騰衝也被擔架擡了過來。

「哼,丟人現眼丨」雷奮開怒極反笑,環抱雙臂道:「把你們六爺擡下去,找人把那塊爛鐵鋸開,省得他叫得娘兒們也似。老八,你待會兒可要同我好生交代,是誰讓你們去搶劍的。」

雷亭晚笑道:「哎喲,老大,你又不是不知道,兄弟們不過聽命行事罷了,哪能有什麼交代?老四回來你問他唄。」

掉頭駛向碼頭。雷奮開冷笑不止,轉頭望向雷冥杳:「你呢,也是一樣的說法兒?」

雷冥杳冷冷道:「我跟你沒什麼說的。」

瞥了染紅霞一眼,扶着侍女肩頭往山上的別院走去。

此時巡檢營的三百鐵騎馳到,羅燁一勒繮繩,解下防塵的面巾,就着鞍上行禮:「屬下來遲,大人受驚了。」

耿照搖頭:「不會,來得恰好。」

見弦子一掠下馬、拔出靈蛇古劍斬開寨門,飛也似的奔過來,微笑道:「辛苦你啦。多虧得有你。」

卻沒注意到身後染紅霞面色一凝,幽幽將視線轉了開去,直到深呼吸幾口、稍稍平復,才又僵着臉對雷奮開道:「太太保,此事你怎麼說?」

雷寧開淡淡哼笑,乜着怪眼道:「你待如何?」

染紅霞乾咳兩聲,木然道:「便由典衛大人決斷。」

雖是對他說話,卻又不肯看他。耿照只覺奇怪:「怎地……一下又變得如此生份?」

但此際不言私情,清了清喉嚨,衝雷奮開一拱手:「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依在下之意,三位太保犯了殺人、劫財、姦淫等重罪,我須將他們押送將軍府處置,另外,此案越浦城尹樑子同亦牽連其中,須與他們三位對證。寶劍歸還崔五公子,這是理所當然,崔家的物業亦須一併歸還,無法完整歸還的則須予以賠償。」

雷奮開冷冷看着他,彷彿他臉上開了朵花,片刻才道:「就這樣。」

「若有什麼遺漏的,我會再向大太保稟告。」

耿照道:「就這樣。」

雷奮開冷笑。「辦不到。」

「哪一樣辦不到?」

「一樣也辦不到。」

雷奮開沉聲道:「崔家之事,我很遺憾,他們非是江湖人,不應受江湖牽累。但雷騰衝等是我赤煉堂之人,要殺要剮,也是本幫關起門來的家內事,與你無關!你想拉人見官,一句話,辦不到。」

耿照面色沉落,肅然道:「大太保執意如此,我也不是全無準備。這三百名驍捷營的精甲鐵騎,夠不夠拘提他們三位到案?」

雷奮開搖頭,一指對面的山頭,那是月牙膂的突出部,站在上面可俯視風火連環塢,故設有望臺崗哨,派弟兄把守。

「我麾下有五百「指縱鷹」,便埋伏在那裡,若以弩機發箭,你這三百名雄騎轉眼便成刺蝟,你信不信?」

耿照凝了他半晌,一笑搖頭。「你沒有五百人藏在山頭。」

「對,我是騙你的。」

雷奮開也笑了:「即使如此,你今天誰也帶不走。小子,你的權力,是鎮東將軍給的,赤煉堂的也是,我們若鬧到了將軍面前,非要分個生死存亡的話,留下的會是將軍比較需要的那個。

「你能爲將軍掌管東海各水陸碼頭、驅逐難民,提供兵械軍資,打探消息,做各種既見不得人、可又不能不做的事麼?赤煉堂一年花在這些事情上頭的本錢,數以萬兩計,就算今天是其餘東海六大門派要跟我上這個秤臺,我也不怕,何況是你?」

雷奮開說話的態度並不張狂,沒有佔盡上風的味道。他只是陳述事實,一點也不得意。

「你要辦樑子同,但他是中書大人的人,將軍會爲了你,在這個當口跟中書大人正面衝突?這是絕無可能的事。幫你自己,也幫大家一個忙,事情已經夠多夠惱人的了,別拿這些窒礙難行的勾當回事幹。

「崔家的事,我會讓老四給你們一個交代,但不是現在,須等我調查清楚,才知道要如何交代。一個月前,我纔在東海水陸各碼頭髮布訊息,要拿你來一問妖刀的秘密,當時我向橫疏影保證,一旦落在我手裡,我肯定教你生不如死。我一向是個說話算話的人。

「今日你們闖進風火連環塢大鬧,更是死路一條,便是許緇衣、橫疏影親來也沒得說。但我很佩服你。雖然你的要求在我看來,簡直像是小兒胡鬧,但我佩服你胡鬧的勇氣。」——在轉身離開之前,他只看了耿照一眼,魚尾深刻的眼角微眯着,笑意更顯蒼涼。

「所以,今兒我給你們的優遇,就是放你們活着從這裡走出去。請。」

符赤錦在房裡等他回來,一直等到了天黑,但耿照始終沒回來。這樣也好,她輕輕嘆了口氣。她不想騙他,也不想刻意隱瞞什麼,她希望自己一輩子都可以與他坦然相對,什麼事都能說、都能分享,沒有一絲猶豫害怕,就像現在這樣。

她吹熄了燈花,在幽藍裡踩着一廊斜影,來到大師父房裡。今夜,是個無月而多雲的夜晚。

大師父受傷之後,她爲他準備了一隻小巧的青釉甕,大概只比醃潰醬菜蜜餞的缸子略大些,就像酒肆裡小孩兒抱着叫賣醃李、話梅、人面子的那種。大師父從破損的舊缸換到新缸子的過程沒人能看,就連二師父、小師父也不行,符赤錦特別爲他把缸子拿去城外亂葬崗吸納土金之氣,勉強趕上了今夜。

她拿來一個堅固的藤架,把青釉甕小心放在架中,以特別處理過的屍布將甕、架牢牢纏起,以防行動時有什麼萬一。大師父現在非常脆弱,其實不適合出門,她不止一次想說服他打消這個念頭。

「寶寶錦兒不懂,師父們連宗族的仇恨都放下了,只求一個無爭,爲什麼又要去蹚這渾水?」

大師父平靜回答:「女徒,你看過《岣嶁異策》也向師父們討過那三張殘頁,應該知道我心中所想。在本門數百年的源流中,曾有一人的修爲境界最接近「赤血神針」。」

符赤錦點點頭。「我知道,是「萬里飛皇」範飛強。」

大師父淡然道:「我從來沒喜歡過那人。如今想來,這該是我對他的忌恨,人在年輕識淺之時,總會生出如許心魔。我和你二師父鑽研殘頁心訣多年,成了現在這個模樣,所以不許你小師父過度鑽研,但此事難禁,我心裡很清楚。

「範飛強是個有心人,對於「赤血神針」,不會什麼都沒留下。他若曾留下隻字片語,必與那柄赤眼妖刀在一塊兒。因此,大師父非去不可。」

她並沒有開口要求讓耿郎一起去,雖然目前單以武功論,有他隨行最能保證大師父的安全。那對大師父來說太過爲難,若非其他兩位師父傷重,大師父恐怕也不會讓未曾發誓加入遊屍門的自己參與此事,更何況是她「名義上」的夫婿?

就算只有她一個,她也會拼死保護大師父的。寶寶錦兒暗自發誓。

二更時分,她小心背起竹架,來到密函指定的地點。

內河邊上的小舟把她帶出越浦,逆水來到一處山腳。對遊屍門人來說,夜行簡直是家常便飯,她輕而易舉上了山頂,取出密函,搧亮火絨燒了,淡綠色的信函燃起淡綠色的煙,在山風中不但不消散,反幻出青鳥的形狀,向前掠去,「噗!」

點亮了一隻白紙燈籠,燈籠上繪了骷髏頭。那是遊屍門的標記。

符赤錦提着燈籠穿過一片密林後,來到一處斷崖,適才行舟的河道便在她腳下。

符赤錦往前一步,發現左右都有人打着白紙燈籠,只是相距甚遠,又或林間佈置了什麼機關,彼此間並不能相望。「久違了。」

崖邊一盞白燈籠亮起,映出——張浮在空中的紙糊面具。是那種貨郎攤上經常看見的廉價面具,粗糙的彩繪笑臉看起來詭異非常。

雖然面具跟上次在破驛看到的不一樣,但她知道他就是「鬼先生」。「諸位一定覺得奇怪,爲何在七玄大會召開之前,我要請諸位今晚辛苦一趟,來此小聚……這個小小的聚會,姑且稱爲「齊心會」罷?目的是希望給諸位吃一枚定心丸。」

鬼先生笑道:「據我所知,目前已掌握聖器、準備好參加大會的,僅只兩家。希望今夜過後,諸位能打起精神,把握剩下不多的時間,趕緊蒐集聖器,以免向隅。」

若非情況不明,符赤錦幾乎要笑起來。這人說話,怎麼活像在婚喪喜慶的筵席扮演司儀、負責插科打譯帶動氣氛的白席人?他可是發動邪派七玄聚會,大有圖謀之人哪!

她突然意識到:在左右那幾盞不見身影的白紙燈籠之後,便是當今邪派七玄的首腦。漱玉節那騷狐狸一定也在,還有天羅香的「玉面蛸祖」雪豔青,以及那個連部下都不知她是女兒身的「鬼王」陰宿冥……狐異門、血甲門等絕跡江湖已久的,也有首領前來出席麼?

寒風裡無人回話。沒有人願意在這時被摸清底細,給對手的情報自是越少越好。鬼先生對這樣的反應似乎很滿意。

「那麼,就請各位盡情欣賞了。」

一指崖下:「此地是大名鼎鼎的血河蕩,人所皆知,這兒是七大派之一赤煉堂的總壇。諸位前來,算得是甘冒奇險了,以我們與七大派的「交情」,若教人知曉七玄的首腦盡皆在此,只怕不妙。」

沒有人笑。這笑話真是不恰當到了極點。

符赤錦正覺無聊,忽見崖下的河道對面,那高低錯落的水寨間火光一閃,一條火龍似的熾烈光影竄起,所經處無不燃起沖天烈焰,火光映紅了湖面、山壁,以及在火舌間哀嚎奔逃的人影……「那、那是什麼?」

這聲音符赤錦很熟悉,她曾與她在破驛的黑夜對罵過。是鬼王陰宿冥。——那是……修羅場。

符赤錦很想這樣回答,卻說不出話來。居高眺望,火焰的源頭像是一枚不斷吞吐開閉的龍首,撕咬着動線上的一切:人、建築,死的、活的……無有例外。

最開始的時候它僅僅是個熾亮的光點,那代表着一個人。

但現在已經不是了。整座風火連環塢陷入火海,火龍所經處沒有活物,間或有幾個黑影與龍首交疊、分開,又交疊、分開,不多時便被火舌所吞噬——赤煉堂的總壇裡不只有兵器人馬,總會有幾名高手的,但在火焰之前通通不堪一轚.火龍點燃了整座碼頭,赤煉堂總壇自大廳以下,已經沒有任何一個還能活動的黑點,散在火場各處的屍骸數都來不及數,而火龍仍在雄續沿着山壁向上爬……「那到底……」

陰宿冥喃喃自語:「是什麼東西?」

「請容我向諸位介紹,」

鬼先生笑起來。「天元道宗的餘燼、我等七玄的再興,正道之惡夢、龍廷之權柄,無可匹敵的戰器——妖刀離垢!」

陰宿冥失聲道:「那便是離垢?」

「還有它的刀屍。」

鬼先生一派認真,彷彿怕顧客們產生錯誤的覼念。「正確地說,是妖刀離垢、精挑細選而得來的刀屍,以及正確的號刀之法,三者合一?,才交融形成諸位眼前這幅瑰麗奇偉的景緻。」

風中傳來陣陣難以言喻的惡臭,那是灰燼、燃燒、血腥、焦烈……摻和而成的氣味,伴隨着若有似無的哀嚎,以及剖紙般明快輕巧的刀刃入體聲響。鬼先生忽然搓着雙手,像是忽然來了興致,對着「顧客」們殷勤探問:「機會難得,諸位有無興趣,「就近」參觀一下離垢的威力?」

反問的是一把低沉沙啞的渾厚噪音,猶如磐石磨砂。男子一開口,符赤錦便覺胸中氣血翻涌,五內似將滾沸,嗡嗡耳鳴持續許久仍不消失,彷彿被扔進萬斤銅鐘裡撞了一槌也似。身負此等內功造詣之人,此問自然不是怕死,背後隱含着更重要的意義。

她這才留意到,白紙燈籠的數目似乎遠大於七盞。——是因爲有的龍頭大位還懸而未決,抑或七玄之首本就不只七人?「好問題。如妖刀這等驚世神器,威力之大,諸位已然親見,再看不清的,稍後還有「一親芳澤」的機會。問題在於:不受控制的驚天之威,傷敵與傷己無異,有人拿瘟疫、天雷、水旱澇災做爲武器麼?能受控制,妖刀纔有價值。」

鬼先生說着嘻嘻一笑,彷彿名廚遇上了知味之人,簡直歡喜不置:「既然如此,一丈之內如何?」

第百十四折九訣三易起手無回第二一六 折君何預聞隔室諦聽第五四 折凝眸往恨紅索嬌雛第百十七 折千里秋毫洿池罟現第百六六 折誑世瀰瀰第八十三 折靈劍穿心腹生火齊第百八七 折畫虎未成無往不復第百十八 折自反而縮驚才絕豔第九八 折天機暗覆問道鋒狂第七五 折蟲豸偷香一生所望第三十一 折天羅寶典五豔妍心第三十五 摺合鼎同火授胎截氣第百九六 折茯苓雪生萬年鬆斸第十五 折東海一傻刀舞八荒第五三 折鵲巢鳩據虛室開櫝第七五 折蟲豸偷香一生所望第二零八 折山雲無覓且作浪遊第九一 折投瓜報琚人鬼殊異第二零五 折天倫何系負德孤恩第百九五 折心怒所向恩怨何如第七二 折長街血戰無可救亡第六五 折他生緣會何輿阮郎第二十一 折流霞春戲禍起青衣第百四二 折胡取禾兮問盜以贓第二零九 折湖柳未央池苑依舊第百八五 折玉面春華遙望奐若第百五二 折其氣周流香捲雲收第四十 折鬼手薜荔集惡三冥第百九六 折茯苓雪生萬年鬆斸第二零零 折未嘗乳子誘君以深第百六五 折孤魂野嶺血海橫流第十一 折虎風煙舉疏影橫塘第六九 折天佛降世兆現玄鱗「天佛降世」第九六 折驅民爲劍刀血翼揚第二十五 折焰折虎翼雷軌天行第六四 折虎爪催心春盈喜幛第百三十七 折血雲鋒起其戰玄黃第二一五 折月下推敲欲辯何從第七五 折蟲豸偷香一生所望第百四八 折舊遊安在霧雨凝峰第二十八 折蛇虺當道落羽分霄第九三 折一淚映紅妝憐月照影第十五 折東海一傻刀舞八荒第二一二 折琉璃盞碎滿目寇讎第四二 折神令役鬼投名血書第百七十一 折此心既殊自非我族第七三 折天資惡劍盈貫罪商第百零九 折壇宇論戰慈悲喜捨第百十六 折天工昭邈破魂血劍第百七四 折桐鄉鼎鼐問鉬何出第百 廿一折重泉有罅福禍自知第六一 折夜戰三方虛危之杖第百八六 折一甓之合曾建金甌第百八八 折天姿降爾血海刀餺第六八 折火融冰消玉潔何守第二十 折漱雲朱蜜紫蝶採香第百十九 折永言俱實微塵洞見第六一 折夜戰三方虛危之杖第二十一 折流霞春戲禍起青衣五一折殘針刺血花庭玉樹第百零二 折翼爪劫餘饋子千金第二一四 折至此無爭混一執籌第百五四 折新雪含垢倏忽魘成第二一三 折雙元鑄心恩怨到頭第二一七 折映鉤如線片片絮驚第二零四 折殺赦兩難胡爲干城第九 折英雄夢醒奪舍龍息第二十七 折環刀夜煉鑄月補天第五十七 折用無所用虎嗣龍承第百三十四 折說時依舊·故土黃壞第二十四 折劍出正氣鷺立寒汀第百四七 折重波勿返千年一夢第二十 折漱雲朱蜜紫蝶採香第二十四 折劍出正氣鷺立寒汀第五十七 折用無所用虎嗣龍承第百零七 折義無反顧其重千鈞第六八 折火融冰消玉潔何守第三十四 折十方轉經越浦鳳儀第百三十 摺子夜飛遁鴻鵠鳴高第五四 折凝眸往恨紅索嬌雛第百四七 折重波勿返千年一夢第百六一 折行逑俱空使兩虎鬥第二一四 折至此無爭混一執籌第百六三 折源始穹秘燕子無樓第二十一 折流霞春戲禍起青衣第五九 折五蛇爲輔不令而行第八四 折蒼天欲賜衡門幸xing子第六五 折他生緣會何輿阮郎第百八二 折幹元倒轉忍葷巨靈第百六七 折鬼蜮之喪中道王存第百十五 折皇律清夷鳥散魚潰第九十 折刀似蠶覆喚子如殤第六五 折他生緣會何輿阮郎第二 折殘兵之殤風雨斷腸第五五 折藍田竊玉還君明珠第百零六 折天仗風甫八寒陰獄第百四三 折君如不歸蒼生何望第百 甘四折明珂勝雪朱紫交競第百八六 折一甓之合曾建金甌第八四 折蒼天欲賜衡門幸xing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