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八 折爲誰減枝剎那空華

咿呀一聲,苗條的身影推門而入,瓜子臉上仍是淡漠一片,絲毫不見起伏。

漱玉節笑得不懷好意,彷彿惡作劇得逞,料定他決計不會拒絕弦子。

棗花小院已被潛行都探悉,漱玉節向他出示帛書,除了表示對符赤錦及三尸無有惡意,背後更隱含着威脅之意:一旦耿照拒絕提議,雙方合作生變,漱玉節會對棗花小院採取什麼行動,絕非人在山上的耿照所能阻止。

漱玉節的手法令他心生惡感,那樣不加掩飾的得意也是。但眼下卻非是意氣用事的時候。耿照強抑不滿,衝弦子點了點頭:「弦子姑娘好。」

弦子靜靜垂首侍立,也不答話,宛若骨瓷人偶。

漱玉節收起少女般的俏皮得色,優雅地做了個手勢。

弦子從懷裡取出一隻厚厚錦封,雙手捧到耿照面前。

錦封裡貯有一紙朱印文書,似是房產地契一類。

「一點小小的賠禮,請典衛大人笑納。」

漱玉節正色道:「大人也許覺得,我以符家妹子的安危相脅,是很卑鄙的行徑,這點妾身無話可說。「那物事」之緊要,已毋須妾身贅言,只要能保得此物,個人的聲名榮辱何足道哉?再卑鄙、再下流之事,妾身也做得出來。冒犯之處,請大人莫與我一個婦道人家計較。」

耿照聽她口氣放軟軟,想漱玉節堂堂七玄一尊,若非爲了宗脈延繽,何須如此周折?滿腔不忿頓時散去大半,再難鐵青着臉,只得苦笑。

漱玉節又道:「這張房契,乃是越浦城南一處物業,距離驛館說近不近,施展輕功來去不過盞茶工夫,正合大人使用。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就送給典衛大人,兼做妾身麼下這一幫丫頭的落腳之地。」

耿照本想推辭,轉念想:「棗花小院既不能待了,換個大一點的地方也好。明着在我眼皮子底下,伸手可及,出了事也好照應。」

將房契收入懷裡,拱手稱謝。

他先前來時並未見到阿傻,說是伊大夫正替他治療雙手,誰也不見。連日來甚是掛念,便又問起。

漱玉節笑道:「大人自己看罷。妾身縱千言萬語,也說不盡伊大夫鼓術之神奇。不過伊大夫性格古怪,我先與他打聲招呼,大人在此稍坐,妾身得伊大夫首肯之後,便喚人來請。」

耿照一聽阿傻雙手治好了,喜不自禁,連連點頭,片刻忽想起一事,又道:「宗主如不介意,在下想探望一下阿紈姑娘。」

漱玉節停步回頭,瑩似白玉觀音的美麗臉龐依稀透着晨光,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典衛大人可真是多情哪!也罷,總比薄倖得好。」

耿照窘得面紅耳赤,乾咳幾聲,結巴道:「我……不是……這個……阿紈姑娘總是爲了我……不!這個……在下是說……」

漱玉節「噗哧!」

抿嘴一笑,足繞香風,提裙漫出廳去。回見弦子跟來,輕揮柔荑:「不必啦,從今而後,你只跟典衛大人,直到任務結束,一步也不許離開。明白麼?」

弦子低聲應道:「明白。」

花廳裡只剩兩人,弦子垂首怔立,始終不發一語。耿照不免尷尬,抓了抓頭,赧然道:「沒想到宗主竟派你來。要你別跟着我,只管做自己的事就好,想上哪兒玩就上哪兒玩,時候到了,咱們再串一串回報宗主……你恐怕不會答應吧?」

弦子眉頭一蹙,歪着千嬌百媚的小腦袋。

「爲什麼要這樣?」

耿照笑道:「跟着我,你會很無聊的。況且,我不能跟別人解釋你的身份來歷,這樣也很麻煩。」

弦子似是聽懂了,倒顯得一派寧定,胸有成竹道:「你要的話,我不會讓人看見。」

耿照啞然失笑,忽聽窗櫺外輕敲兩下,綺鴛推開鏤窗,探進大半個身子。

「你答應我的事,還算不算數?」

耿照點頭。

她四下眺望,低聲道:「跟我來。快點!」

見耿照微露遲疑,頓戚不耐:「花不了多少時間的。動作快些,才能趕在宗主前頭回來。」

耿照想想也是,漱玉節並未正面迴應他探望阿紈的請求,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再無猶豫,起身越窗而出。

▪ⓣⓣⓚⓐⓝ ▪C〇 弦子也一閃身跟了出來,綺鴛回頭低喝:「別來!你守院門,若有動靜,先來通知我們。」

弦子全不理會,逕跟在耿照身後,面上冷冰冰的沒甚表情。綺鴛一跺腳,暗罵道:「怪胎!」

逕自領頭,左彎右拐,奔入花廳左近的一座別院。

耿照正傷腦筋要跟阿紈說什麼,誰知推開房門,雅緻的小廂房裡卻空蕩蕩的沒半個人。牀上薄被掀開,墊褥猶溫,依稀留着兩瓣渾圓多肉的臀印,顯是剛離開不久。房內擺設齊整,別說打鬥,連一絲倉促的痕跡也無。

綺鴛越想越不對,旋風般竄出門去,「啪!」

推開鄰廂房門,探頭一看,忍不住咒罵:「奇怪!人怎麼都不見了?」

身子微仰,往屋外的長廊盡頭叫道:「阿緹、阿緹!」

一名身穿丹紅紗衣的少女出聲相應,捧着清水瓷盆轉出廊角,碎步而來。

綺鴛微慍道:「我讓你多照看着,纔沒排你的任務,你跑哪去了?」

那名喚「阿緹」的少女跑得氣喘吁吁,咬脣道:「給大人換水呀!也才離開了會兒不是?」

見得綺鴛身後的耿、弦二人,圓睜杏眼:「這麼熱鬧丨出……出了什麼事兒?」

「阿紈不見了。你離開的時候她還在麼?」

阿緹沒好氣地乜她一眼,逕端水盆進房,笑道:「差點兒給你嚇死。她好手好腳的,上哪兒不行?窮緊張!沒準兒是出去散散心啦?」

將瓷盆放在几上,捲起袖管擰了毛巾,給榻上那人擦頭抹臉。她十分愛笑,遣詞用字雖有些針鋒相對,一口一個反詰,但襯與月盤似的白晰笑臉,聽來絲毫不覺刺耳。

耿照目光如電,就着綺鴛的發頂上一掃,見榻上之人面色青白、雙頰凹陷,兩隻空洞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目焦卻散在虛空處,錦被上露出**的胸膛,左肩密密褢着滲血的白布條,只有半截上臂,其下空空如也,正是水神島的掌刀敕使「越王蛇」楚嘯舟。

須知楚嘯舟乃黑島新一代的希望,由漱玉節精心栽培,授予帝字絕學中的上乘刀法。嶽宸風出現後,楚嘯舟一心打倒這位鳩佔鵲巢的「主人」,忍受人所難知的艱辛痛苦,曰夜磨礪左手刀法。

誰知他先中了嶽宸風的雷丹,雖被耿照、阿傻聯手祓除,功體已然大損,後因瓊飛任性妄爲,致使左臂被斷,一身刀法付諸東流。從聽聞嶽宸風的死訊起,楚嘯舟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瞪着天花板不吃不喝,也不跟人說話。——一旦失去目標,失去了人生所望,就會變成這樣?

耿照還記得當日在王舍院的樹蔭中,那個一出手便將自己制服的冷銳青年,鋒芒難掩,猶如一柄絕世資刀,今昔對照,難受的心情油然而生。

綺鴛問不出阿紈的下落,銀牙一咬,拉着耿照的袖管:「來不及啦!再不回去,怕宗主已……」

忽聽一把動聽的喉音冷道:「怕我怎的?」

綺鴛心下冰涼,見阿緹急急奔出,挽着她回頭躬身:「參見宗主!」

漱玉節從長廊那頭款擺而來,髻上的飛鳳步搖漾開金暈,襯與黑紗白履,雍容之外,更說不出的動人。耿照知她非如表面那般好相與,忙道:「是我央綺鴛姑娘帶我來的,宗主勿怪。」

身後綺鴛咕噥一聲,似是嫌他多事。耿照能想像她氣鼓鼓,一臉不領情的模樣。

漱玉節恬靜一笑。「典衛大人又不是外人,凡我黑島轄內,皆由大人來去。來!請容妾身爲大人引見。」

她身邊一名胖子,白白胖胖的臉盤宛若新炊饅頭,皮膚細嫩陳透紅光,脣頷並未留須,着實看不出年紀,拈着素絹不住地抹汗,似是十分好潔!神色倨傲,兩眼絕不看人,卻不怎麼令人生厭。

那白淨胖子頭帶荷葉逍遙巾、身披邑色斜領交襟長褙子,裝扮似儒似道,若能再瘦個幾十斤,便多少有些仙風道骨的意思了。兩人相偕行來,卻說不上「並肩」,他的肩膀只比漱玉節的細腰稍高一些,走在苗條修長、玲瓏有致的玉人身畔,益發顯出五短身量,模樣甚是滑稽。

「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血手白心」伊黃粱伊大夫,多虧有他的回春妙手,才能爲令友接駁筋脈,復原雙臂。」

(果然是他!

耿照雙手抱拳,長揖到地。「大夫恩德,沒齒難忘!我代敝友謝過伊大夫。」

伊黃粱冷哼一聲,胡亂揮手:「不必。我救那小子,既非爲你,也非爲他,是看在宗主面上。宗主出得大禮,我也幫得樂意,你們若也拿得出這般禮物,下回手足斷了,不妨多多找我。」

耿照一愣:「什麼……什麼大禮?」

伊黃粱道:「關你屁事?」

哼的一聲,懶洋洋道:「我不缺金銀,生活自在,平生所好,唯女人而已。可惜!遍閱世間諸般女子風情,胃口越來越刁,此間樂趣,漸不如往昔。幸好宗主知我,否則當真了無生趣,嘖噴。」

耿照聽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伊黃粱自承好色、無女不歡,但一路偕漱玉節而來,休說不曾毛手毛腳,連目光都沒多瞄一下,對綺鴛、阿緹,甚至明豔清冷堪稱絕色的弦子也未稍稍失禮。世間,豈有這般「好色」之人?

「見你一臉目瞪口呆,便知你膚淺。」

伊黃粱冷笑:「性喜漁色,非是急色、貪色,如發情的公狗追着母狗,遍地流涎,難看至極!難不成通曉美食的饕家個個都是大胃王,餐餐要吃幾斤飯麼?吃得精不等於吃得多、吃得急,男女間交合享樂,亦不外如是。

「時時刻刻叼根雞腿在口邊,吃得滿嘴油膩之人,你以爲真懂吃麼?膚淺!」

耿照被擠兌得說不出話來,再一想又覺頗有道理,男女合歡乃世間至樂,誰不喜愛?只要你情我願不涉侵凌,嗜色如嗜食般精細講究,似也非不可告人之事。

但漱玉節守貞自持,當然不會自作「禮物」,又不知是哪個潛行都的女孩兒倒了楣——耿照目光一凜,冷冷盯着眼前的素裳美婦。

漱玉節笑意嫺雅,裝作不解,對伊黃粱道:「大夫這回操刀辛苦,妾身已備妥十數名美貌處子,待大夫興致來時,再一一召來挑選。」

伊黃粱搖頭。

「以天雷涎績脈,不過區區事耳,要你一名美貌侍女賞玩,也儘夠了。然而宗主所求,難道僅是如此?你希望那小子恢復到什麼程度,是足夠吃飯寫字,一生與常人無異,還是舞刀弄劍,得以鍛鍊武藝?抑或練得一身威震武林的絕世武功,登山踏霧指點江湖……這些,都是不同的價碼。」

漱玉節笑而不答,美眸望向耿照。

耿照心神激動,語聲不禁微微發顫:「你是說……阿傻不但能練武,還有機會練成一身縱橫江湖的本領麼?」

伊黃粱冷笑:「笑話!這有何難?我連砍了一半兒的腦袋都接得回去,別聽得那副淚眼汪汪、死沒出息的德行!」

擡望漱玉節,悠然道:「給我半年,能教他持刀上陣,殺得江湖一流好手汗流浹背,莫可匹敵,給我一年,你的潛行都裡,包管再沒一個是他的對手:若有個三年五載,放眼當今刀劍榜之上,有機會一爭嶽宸風空出來的位子。」

漱玉節笑道:「大夫既誇下海口,代價定然不便宜。」

伊黃粱哼的一聲,負手道:「我開的價碼一向公道。我在那小子身上花費多少時間,雪貞便留在我身邊多久,絕不多耽誤她一日。」

漱玉節笑容倏凝,垂着玉砌似的修長雪頸細思片刻,彷彿下了什麼決心,斷然道:「就依大夫。」

伊黃粱也鬆了口氣,微露笑容,察覺還有旁人,才又回覆那副目中無人的神氣。

看樣子這名叫雪貞的女子對他必然重要,爲爭取她多留一刻,伊黃粱不惜接下再造阿傻的任務。漱玉節看出耿照心中所想,淡然道:「雪貞是伊大夫的愛姬,乃妾身當年所贈,算算也有……十年了罷。時間過得真快,當年之約,轉眼將屆。」

伊黃粱彷彿怕她反悔,又將那「雪貞」要了回去,冷哼一聲。「這十年來我爲你做了多少事,且不說救人醫病、配製「蛇藍封凍霜」等,光是破解那「九霄闢神丹」的藥方,難道還不值麼?」

漱玉節笑道:「值!怎麼不值?能結交伊大夫這樣的朋友,帝門上下銘感五內。我還要多謝大夫寶愛雪貞哩。」——是什麼樣的女子,能令遍閱天下美女的伊黃粱念茲在茲,不肯放手?

耿照不由得好奇起來。又聽漱玉節道:「……那少年得伊大夫栽培,實是萬幸。卻不知嘣舟能得大夫青眼,令武功盡復舊觀否?」

伊黃粱怒道:「他這是心病。誰讓你們把嶽宸風的死訊告訴他的?就算是騙,也要騙得他爬下牀來,奮力振作。最好同他說,你那寶貝女兒被嶽宸風抓去了,先奸後殺,殺完了還姦屍,末了砍成十七八段喂狗……我保證三個月內,五帝窟又添一高手耳。

「現在可好,哀莫大於心死,你給我一塊廢柴,怎長得出樹來?」

漱玉節心念一動,沉下面孔,冷冷問道:「有誰跟楚敕使說過話?我不是下令讓他好好靜養,不許打擾麼?」

阿緹被她盯得渾身發毛,嚅囁道:「回宗主的話,昨兒少……少宗主來過,說要帶敕使大人去撈嶽宸風的屍體。她走之後,楚大人便不說話了。」

「就這樣?少宗主還說了什麼?」

「奴……奴婢不知。少宗主說話,奴婢不敢多聽。」

瞧她的模樣,瓊飛分明說了什麼,只是不堪之至,連她們都不敢多口。

漱玉節氣得全身發抖,低聲咒罵:「這……這個小畜生!」

省起還有外人在場,忙收斂怒容,勉強笑了笑:「伊大夫,少時我再與嘯舟談談,教他莫要灰心喪志。至於他的武功,還要勞煩大夫想想辦法。」

伊黃粱興致索然,隨口應付道:「這樁說大不大,實難索價。這樣,無論成與不成,你找個侍女給我。」

漱玉節喜動顏色,目光越過了耿照,忽露出一絲狡黠笑意,姣好的下頷微擡,怡然道:「大夫見她如何?她是我潛行都的精銳,身手了得,面貌清秀,亦是處子。大夫若合意,我讓她服侍大夫。」

指的竟是綺鴛。

綺鴛垂首而立,不知是覺得屈辱或驚恐所致,身子不住輕顫。

(這……實在是太過份了!手下又不是物品,豈可插標陳市、任人品評!

耿照面色鐵青,忍不住握緊拳頭,忽明白漱玉節是衝着自己而來。

她在向他展示支配的權力。即使雙方結盟合作,耿照可以任意指揮潛行都收集情報、刺探消息,但這些仍舊是她漱玉節的人,是她欲其生則生、欲其死則死,如忠犬般犧牲奉獻,絕無二話的死士。綺鴛、阿紈如是,弦子亦如是。

爲營救綺鴛而得罪伊黃粱,直接受害的將是阿傻。漱玉節料準了耿照必定投鼠忌器,穩穩地踩着他的要害示威,下一回耿照再要插手管她手下人之事時,當牢牢記住今日之痛——(可惡!

誰知伊黃粱瞥了綺鴛一眼,冷哼道:「處子生澀,是我服侍她還是她服侍我?無趣!你這一個,目光不馴,野性外露,若肯花心思調教,不定有些意思。但白日裡我得給你治這個治那個的,沒工夫折騰,換個乖順些的罷。」

清冷的弦子、愛笑的阿緹顯然不合他的心思,索性連看都不看。

漱玉節也不在意,笑道:「方纔我喚的那個,大夫以爲如何?」

伊黃粱略一思索,點頭道:「挺好,就她唄。我懶得再挑啦。」

身後的綺鴛似是恢復鎮定,連一旁的阿緹也鬆了口氣。耿照實在聽不下去了?,插口道:「不若先去看看阿傻罷?數日未見,我實掛念得緊。」

伊黃粱鼻孔朝天重哼一聲,肥肥短短的兩隻手交疊,籠在袖中,冷笑道:「想看?教你看個夠。」

撇下兩人,逕自回頭,背影渾似一枚穿衣戴帽的白麪饅頭,看得人飢腸輔轆。耿、漱——人並肩隨行,漱玉節沒事人兒似的,隨口笑問:「典衛大人,你那朋友就叫阿傻麼?他無法言語,妾身幾次想問其出身來歷,他總是一個字也不肯寫,連姓名也不肯說。」

耿照搖頭:「他現在沒有姓名,就叫阿傻。」

將嶽宸風霸佔虎王祠、奪人名姓的事說了,對於阿傻、明棧雪的私情自是絕口不提。

饒是漱、伊兩人見多識廣,也聽得面色凝重,久久不語。半晌,漱玉節才長嘆一聲,喟然道:「嶽賊行徑,便說是「窮兇極惡」,似也太輕啦。幸而伏誅,否則不知還要有多少無辜之人受害。」

耿照心念一動,忙問:「是了,宗主,攻打五絕莊時,可有順利接出上官夫人母女?」

他本想說出何患子之名,顧慮到有伊黃粱在,又生生吞了回去。倒不是他信不過伊黃粱,只是嶽宸風亡故後,五絕莊內尚不知有什麼變化,爲免拖累何患子,還是謹慎爲好。

漱玉節道:「妾身正要與典衛大人說此事。據潛行都回報,接應行動原本十分順利,但似乎是那位上官小姐不肯走。至於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如此說來,何患子、上官夫人母女都還在莊裡了。

嶽宸風已死,五絕莊本就是上官家的基業,上官巧言縱使奸惡,有適君喻坐鎮節制,莊內的形勢料想不致更糟。後續須利用潛行都的刺探之能,與何患子取得聯繫才行——耿照一邊盤算,忽聽伊黃粱道:「嶽宸風這麼惡,倒是一帖上等藥引。」

停步一指:「喏,你朋友在那兒。」

三人不知不覺來到一處月門前,院中草木扶疏,小軒窗裡,阿傻身着雪白中單,正拈着筆管埋頭寫字,雙手雖仍不住顫抖,握筆的姿勢卻與常人無異。「阿傻!」

耿照飛奔而入,兩人相見,各自歡喜。

阿傻雙手腕間各有一條長長的疤痕,由掌底一路延伸到肘彎,手背上也各有數條長短、方位不一的痕跡。耿照滿以爲伊黃粱替他切開皮肉接駁經脈,必定留有悽慘的刀疤,豈料疤痕卻是極輕極淡的緋櫻色澤,若非事先知情、且刀疤兩側留有縫合的痕跡,還以爲是被指甲劃傷之類。

他睜大了眼睛,開口時竟有些結巴:「這是幾時完成的?怎能……怎能好得這麼快?」

「三天前才拆的線。」

阿傻打着手勢:「她們說大夫整整花了一天的工夫,弄好之後我又昏睡了一天,所以是五天的時間。」

這樣的癒合速度,簡直是駭人聽聞了,耿照心想。

但轉念又覺理所當然:伊黃粱號稱續斷如生,除了高超的刀法和令人不覺疼痛的麻藥「死不知」之外,還須一帖能迅速止血、隔絕空氣,令骨肉自行生合的金創秘方纔行,否則傷口出血不止,接得好又有何用?

「可惜動刀時你正睡着,」

耿照一邊笑,——邊打手勢:「沒能看到伊大夫變了什麼戲法,要不學了起來,以後我們倆就靠這帖金方發財啦!」

阿傻嘻嘻傻笑,不注活動着雙手十指。

經雷勁活化肌肉,原本焦枯的表皮盡褪,新生的肌膺呈淡淡的粉紅色,汗毛如嬰發般金細柔軟,指掌較常人略瘦,更顯纖長,靈活度自是遠勝從前,但仍看得出僵硬無力,提筆所書也是歪歪扭扭,每一筆活像蚯蚓蠕動。

耿照拈起未乾的宣紙,但見墨跡縱橫,卻看不出寫的什麼。

「阿傻,你都寫些什麼字?」

「不是寫字,是畫畫。」

他指着案上的一本寬冊,攤開的兩紙對頁各繪着不同的器皿,一是豇豆紅釉洗,一是青花方花觚,上頭插着各式花朵長葉,姿態妍麗、勾描甚工,原來是一本花藝圓冊。「伊大夫讓我畫的,照簿子描,一天要描一百張。他說等我能畫得跟簿子裡一樣好,他便傳授我殺那廝的必勝之法。」

耿照本想再說,瞥見月門外伊黃粱回頭就走,漱玉節以眼神示意他出來,隨即跟着消失在洞門之後。耿照按着阿傻的肩膀,唯恐他看漏了,一字、一字放慢速度說:「你且安心靜養,別想這些。我過幾日再來瞧你。」

阿傻點頭,拈起筆管,又再度沉入那個只屬於他自己的、與世隔絕的無聲世界。

耿照出了小院,逕問伊黃粱:「大夫!他雙手筋脈纔剛剛接上,一天要描一百張圖,難道不會太過辛苦?」

伊黃粱冷笑道:「豈止辛苦?天雷涎畢竟是外物,強埋進體內,便似箭鏃留在肉裡,這一截異物密密地接着掌管知覺行動的筋絡,還不是一般的疼。他每動一下,就像有無數尖針在肉裡戳了又戳,比死還難受。」

耿照急道:「既然如此,爲何不待他靜養恢復之後……」

「……成了個廢物再重新練過?你不煩,我還嫌膩歪。」

伊黃粱怪眼一翻,搶白道:「他殘廢多年,筋肉早已定型,順着現有的脈絡再長一遍,仍是殘廢的身架,所有的工夫算白費了。療殘愈斷,本是逆天之舉,你以爲平平順順、舒舒服服便能達成麼?天真!」

單手負後,迎風甩袖:「這只是個開始,待他一天能描完一百張工筆花藝圖,雙手的筋脈、肌肉也復原得差不多,可以開始學本事啦。他這個陰陽怪氣的性子,很對我的脾胃,若能有三年的時間,好生學習插花一道,就算嶽宸風那廝活轉過來,也能教他再死回去。」

這下連漱玉節也不禁瞪大了眼睛,與耿照一齊脫口:「插花?」

伊黃粱一臉「你們這幫土包子」的神情,冷哼道:「不然我讓他描花藝圓本幹什麼?要看得舒心,還不如畫****圓算了。插花插得好,殺人沒煩惱,豈不閜如水東注,令人奪魄」?花爵九錫中別有天地,奧妙無窮,懶得同你們說!」

漱玉節陪笑道:「每次聽大夫說話,總是這麼出人意表。」

伊黃粱搖着大饅頭似的白胖腦袋,咕噥道:「天地萬物,莫不存道,百工技藝中以藝術爲最高,連模擬飛禽走獸的姿態都能入武,詩詞歌賦、琴棋書畫,豈沒有值得借鑑之處?宗主,不是我說你,此間慧根,你實不如雪貞矣!也難怪你那個女兒一點靈性也無,看得人沒半點胃口,只想打她屁股。」

漱玉節被他沒頭沒腦地訓了一頓,居然也不羞惱,嘆道:「先夫見背得早,都怪妾身家教不嚴,慣壞了孩子。唉!」

忽聽背後一聲輕呼,聲音頗爲耳熟,耿照轉過頭去,見一名身穿細白衫子的少女端了碗湯藥,雙頰暈紅、容顏俏美,睜大的杏眼裡除了驚耗之外,還透着一股莫名羞喜,更添麗色,竟是阿紈。

「典……典衛大人!」

漱玉節輕咳一聲,她纔回過神,紅暈更是爬入領中頸根,怯生生喚道:「宗主好,伊大夫好。」

耿照見她氣色紅潤,登時放心不少,笑道:「阿紈姑娘,恭喜你身子大好啦。我適才去看你,沒想卻撲了個空。」

阿紈害羞極了,垂頸道:「我……宗主讓我來給伊大夫幫幫忙。我……我先去啦。」

沒等耿照開口,低頭快步從他身邊走過,連湯藥灑了小半碗也沒發覺。

耿照聞言微怔,忽想起漱玉節的話,渾身一震。

這回伊黃粱卻老實不客氣地盯着阿紈的背影,搖頭晃腦了半天,口中噴噴有聲,還不時伸手比劃測量,彷彿在鑑賞什麼精緻玩意。「瞧她走路的模樣,已非處子,但破瓜不久,春情滿溢,正是可人的時候。此姝不壞,很是不壞!」

漱玉節笑道:「大夫滿意,那是最好啦。今晚我便讓她好好梳洗打扮,爲大夫侍寢。」

伊黃粱搖頭。「不忙,我還有些事要做,過幾天再說。有個盼頭,沉澱幾日,品起來更加有滋味。」

漱玉節優雅一笑,附和道:「大夫知情識趣,果是妙人!妾身真替雪貞歡喜。」

她嘴上與伊黃粱說話,目光卻直對着一臉愕然的耿照,神情似笑非笑,狡黠中更有一絲難言的挑釁與示威,恍若一頭叼着邋物的美麗雌狐,正自對手跟前怡然行過。

漱玉節果然出手大方。

位於朱雀航的這座大宅佔地廣衾,重門深院,便住百來人也夠了,難得的是這宅院並非閒置已久,不但家生齊備,連婢僕也一應俱全,還有幾名看似待了大半輦子的老僕,各司其職井然有序,顯是經營已久,非倉促購置的物業。

耿照手挽符赤錦步入大門,二十幾名婢僕分作兩列,恭敬垂首,齊聲道:「典衛大人安好!夫人安好!」

符赤錦嬌媚的杏眼滴溜溜一轉,掩口笑道:「哎喲,好大的陣仗,真折煞奴奴啦!」

領頭的是一名約莫四十來歲的中年人,雙手籠在袖裡,躬身趨前:「大人、夫人好,小人李綏,是這兒的總管,打理這座宅邸已有十數年啦。從今兒起,您兩位便是這裡的新主兒,請儘管使喚小人等,千萬別要見外。」

耿照拱手道:「我不過是暫借此地落腳罷了,待諸事了結,宅子還是要歸還原主的。」

李綏笑道:「這小人就不知了。小人等只知,從今兒起,兩位就是小人等唯一的主兒。大人與夫人若還用得到我等,小人們必當盡心伺候,若不用小人了,小人等便乖乖離開,絕不怨慰。」

這是漱玉節的宅子,裡頭要說不是她安排的人,也未免太難令人信服。耿照環顧衆人,朗聲道:「諸位放心,只要我還在這裡一日,大夥兒一切如常,絕不變動,請不用擔心。」

婢僕等俱都露出歡容,連聲稱謝。

李綏本要取出帳本給他二人過目,耿照推說疲累,改日再瞧。那李綏甚是乖覺,沿途陪笑,只隨口向新主子介紹宅邸,約略逛了一圈,便即告退。耿符二人往後進行去,不住打量「新居」,符赤錦笑道:「看來騷狐狸寶貝你得緊,出手便是「金屋藏嬌」,真真豪氣!」

弄得耿照哭笑不得。她取笑一陣,又道:「新宅易主,整批下人換掉也是常事。偏生我家相公真是好人,一個沒少,通通留了下來。」

耿照正色道:「我見他們不像會武,不過是普通百姓,每個人後頭都有幾張嘴等着吃飯。我們又不是要長居於此,指不定十天半個月就走,何必斷了人家的生計?」

符赤錦「噗哧」一聲,挽着他的臂彎笑道:「是,我家典衛大人宅心仁厚,偏生我呢,就是婦道人家小心眼,專斷人家的家計,餓死一戶幾十口的。也罷,武功能高過你的,遍數五島也湊不出幾個來,你既說他們不會武,多半是真不會啦,我還怕我走了眼。」

耿照離開阿蘭山之後,並未直赴此地,而是率領三百驍捷營鐵騎,前往越浦城外的巡檢營駐紮。

騎兵下馬脫盔之後,耿照才知情況比想像的更加嚴重:三百人裡,十六、七歲的娃娃兵約佔了三分之一,一看便知是招募不久的新兵,剩下的則是油裡油氣的老兵。

這些人當兵當久了,什麼風浪沒見過?天皇老子的帳也不買,有油水先抽,遇事能躲則躲。一伍、一班,甚至一營窩着幾個,已足夠帶兵的官長頭疼,於鵬怕是把麾下各級單位的麻煩人物都抓出來,硬生生湊足了三百之數。

那帶頭的隊長羅燁年紀不大,領的又不是自己的兵,見老兵下馬後三三兩兩,態度散漫,原本在駐地的整肅紀律蕩然無存,氣得白麪更青,頰畔的刀疤隱隱跳動,拔刀吼道:「各伍肅立!大人要同大家說話!刀盔不得離手,哪個不會站的,我砍了他沒用的腿!」

老兵一片譁然,見他不像開玩笑,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站好。

羅燁還刀入鞘,小跑步至耿照身前,抱拳道:「大人請。」

耿照找了處堆高的糧袋試試疊得牢不牢,這才爬上去,大聲道:「各位弟兄辛苦了……」

後伍有人大喊:「幾時管飯哪?」

衆人轟然大笑。

耿照也笑起來,待片刻衆人笑累了,喧譁漸止,才續道:「……我奉將軍之令,來維持越浦城內外的警蹕安全,特向於、鄒兩位借兵,以執行任務。」

慕容柔治軍至嚴,軍士們一聽「將軍」二字,反射似的肅靜下來,人人收了笑容,幾百只虎狼般的眼睛炯炯而視,一齊投向糧堆頂上的少年。

耿照暗叫一聲「僥倖」,神色自若,朗聲道:「今曰先請諸位在此歇息,待我召喚,便要整裝上鞍,立時趕到。」

將隊伍交還羅燁。一名老兵指着營外遠處駐馬等候的弦子:「喂,大人!那小花娘是你相好麼?屁股挺翹的嘛!」

惹起一片怪叫。

羅燁面色丕變,卻被耿照拉住,微笑搖頭。

他送耿照出寨,兩人一路無話,臨到轅門時耿照才拍他肩膀,笑道:「要領這一幫老油條,辛苦你啦。」

羅燁站得直挺挺的,臂上肌肉硬如鐵鑄,絕不動搖,口吻守禮卻淡漠:「領兵是屬下的職責,不敢勞大人費心。」

回到越浦,耿照直奔棗花小院,向齊寶錦兒說明一切。符赤錦心思細密,直指問題所在:「老爺現下最怕的,恰恰是「疲於奔命」四字。你有了兵、有了探子,須把中樞集於一處,偏偏又不能攤在慕容柔眼皮子底下,騷狐狸的宅子很理想,我也贊成搬過去。」

耿照笑道:「除了兵和探子,我還有家眷。讓你和三位師父在這裡,我實在不放心。」

符赤錦心中歡喜,粉頰悄染,咬脣笑道:「嘴巴這麼甜,非奸即盜!帶了個小老婆回來,才這幾句便想打發我?」

耿照苦着一張臉道:「寶寶,你明知我煩惱得要命,就別拿這個挖苦我啦。帶着弦子姑娘,我要怎生向將軍解釋?今兒在巡檢營裡,也被那些軍士拿來取笑,若要服衆,恐怕還得想想辦法。」

符赤錦笑道:「這有什麼難的?」

冷不防揚聲叫道:「弦子,我知你聽得見我,出來罷!」

連喚幾聲都沒反應,一雙妙目似笑非笑地乜着耿照,一副「叫你小老婆出來」的神氣。

耿照頭皮發麻,暗歎一聲,叫道:「弦子姑娘,麻煩你現身一見。」

語聲方落,窗格已無聲無息推開,弦子一躍而入,隨手掩上窗牖,漆黑緊裹的夜行衣裝扮更襯得纖腰一束,身段苗條。以耿照的靈敏知覺,也只在她動身的瞬間聽到房頂的瓦片傳來輕微細轡,無異於貓行雁落,足見弦子隱匿功夫高明。

符赤錦上下打量了她幾眼,笑道:「肩寬腿長的,正好。」

回顧耿照:「我明兒準備替她幾套男裝,你再命人送套將軍親衛的袍服來,我替她量身改一改,包管裡裡外外無不服貼。」

「就……就這樣?」

他下巴又快掉下來了。

符赤錦笑道:「以老爺的身份,不管身邊帶什麼人,也是理所當然,旁人不會問,也不敢問。讓她換上男裝,不過是讓你自在些罷了。慕容柔自己身邊多的是江湖人,深知用人之道?他更關心交付的任務,而非是你用了什麼人。要不,他就不會給老爺令牌啦。」

耿照恍然大悟。

於是就這麼定了,白日裡弦子換上男裝,以將軍府親衛的姿態跟着他到處行動,弦子本就高挑修長,扮起男子不致太過嬌小,經符赤錦巧手妝點,儼然是一名英姿勃發、相貌俊美的少年軍官。

耿、符在棗花小院多住了一夜,悄悄安排三位師父移至朱雀航大宅,安置在——處少有人去的偏院。耿照特別交代李綏,說那院子是他練功處,未經自己或夫人許可,嚴禁任何人接近。

耿照將後進當作潛行都的指揮中心,女郎們不分畫夜,或着夜行黑衣、或喬裝改扮,川流不息地進入彙報。耿照不能整天在宅裡候着,弦子與他寸步不離,符赤錦又要專心照料三尸,只得讓女孩們把情報寫下,待耿照退回再整理消化,數日下來,積得滿案零碎紙頭,越看越亂,毫無頭緒。

「原來不是有了探子,就能掌握消息啊!」

耿照不禁嘆息。

某夜他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到宅邸,發現書齋裡燈火通明,窗紙上人影晃動,推門一瞧,屋裡數名女子埋頭抄錄,居中一人收了剩稿觀視,分門別類、有條不紊,來回踱步之間馬尾甩動,充滿彈性的兩瓣翹臀繃出強勁有力的肌肉線條,正是綺鴛。

餘人見他進來,紛紛停筆起身,喊道:「典衛大人。」

綺鴛卻未回頭,罵道:

「幹什麼?繼績工作!」

衆姊妹聽她發號施令慣了,忙不迭地坐了回去。

耿照來到她身後,還沒開口,綺鴛反手扔來一摞裝訂好的薄冊,沒好氣道:「今天入城的武林勢力,還有城中原本有哪些江湖人活動……通通在裡頭。以後像這樣的東西,每六時辰給你一份,一天兩次,來不及看也無妨,有急事我舍派人飛報弦子。你若未交付其他任務,我們便以追蹤谷城大營、東海臬臺司衙門的動向,掌控城中各江湖勢力,以及打探琉璃佛子行蹤等四項爲主。明白了麼?」

這四項都是耿照目前最迫切需要的,即使身居幕中,將軍調兵遣將也未必會知會他,慕容柔既把城中警蹕交給耿照,那麼監控谷城那廂的動靜,應該最能察覺他的意圓。

綺鴛爲漱玉節指揮第一線的行動,經驗豐富,不只判讀情報高人一等,盱衡形勢的眼光也頗獨到,臨陣方能指揮應變。她略一思考耿照的立場,便知這四條乃是當務之急,須牢牢掌握,才能應付未來的變局。

耿照愣了一愣,訥訥道:「是……是。」

綺鴛仍是背向他。「知道了還不快出去?礙手礙腳!」

耿照見諸女竭力忍笑的模樣,摸摸鼻子,正要退出,又被綺鴛叫住。

「喂!我這人不喜歡囉唆,就……就直說啦。」

她仍不看他,目光瞥向一旁:

「那日謝謝你在宗主面前替我說話,雖然很多餘……我可不是因爲這樣纔來幫你的。宗主惱了我,不讓我待在她身邊,罰我來給你收拾爛攤。」

耿照低聲道:「阿紈姑娘的事,我會想辦法向宗主疏通。」

綺鴛搖頭。「不必了,越幫越忙。管好你自己的事兒罷。」

啪的一聲關上房門,震得鏤窗格格作響,猶帶一絲煙硝火氣。想必她此刻的表情,一定還是那樣氣鼓鼓的吧?

耿照邊翻閱那本情報冊子,一邊踱回院裡,進門時寶寶錦兒纔剛坐下,俏臉上微帶倦意,看樣子也還沒梳洗。一見他回來,便起身道:「辛苦啦,我給老爺打盆熱水洗把臉。」

「方纔進門洗過了。你也歇會兒罷,我們都別忙啦。」

兩人相視一笑,並頭坐上錦榻。

符赤錦隨手翻看綺鴛編寫的薄冊,嘖嘖稱奇:「漱玉節那騷狐狸不簡單,訓練出這麼一批能幹的小妮子,圖的恐怕不是五島而已。依我看,她是想做武林盟主。」

耿照笑道:「寶寶錦兒忒聰明,看來這盟主的贊座,只能靠你跟她一爭了。」

符赤錦咯咯笑道:「爭什麼?我家老爺出馬,騷狐狸登時成了軟狐狸,不過爛泥一灘,還不乖乖任你擺佈?」

想起阿閭山上一輪交鋒,耿照可笑不出來,搖頭道:「漱宗主比我想像得要無情多了,感覺跟……跟那嶽宸風好像,都不把手下當人看。我實在不明白,她是親身受過苦的人,怎會變得和他一般模樣?」

將阿紈的事說了。

符赤錦原本還笑嘻嘻不當回事,聽完卻收斂形容,片刻才道:「這件事上,未必是漱玉節不對。綺鴛說得有道理,你還是別管了,省得越幫越忙。」

經不住耿照一再追問,正色道:「二師父受的傷,你是親眼見得。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如此重創,豈能有侍?」

這個疑問存在耿照心中多時。大戰結束,三尸閉關養傷,他並未見到三人狀況,連移來此間都是由寶寶錦兒與三尸自行處理,絕不讓他參與。耿照當然不覺得是三尸信不過他、把他當外人,想來其中必有什麼不便之處。

「常人受到那樣沉重的傷勢,必死無疑,但二師父的「白虎催心爪」乃中屍現部的鎮門神功,是一門可任意轉換精力與功力的奇術。人體本有自療之能,只是未經鍛鍊,自有其極限,二師父受傷後,將大半功力轉化爲促使**再生的精元活力,才及時撿回了一條命。」

耿照雖未練過「白虎催心爪」,但修習內功,本就是練精化氣、練氣化神、而後練神還虛的歷程,練至通達之境,精、氣、神三者可任意轉化,似也不是難以想像之事。碧火神功的先天胎息、紫度雷絕的結丹之法,應也與其相通。

符赤錦道:「聖人有云:「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我涉獵五帝窟與遊屍門的武功,像這種以生命精元交換內力或異能的功法,在七玄並不罕見。而帝字絕學中就有——門這樣的奇功,名叫「蛇腹斷」。」

耿照曾聽她與嶽宸風提過。

「蛇腹斷」是黑島潛行都人人都練的武功,僅女子可練,練成後陰中含有劇毒,受辱時與敵同亡,或薦身敵人席枕,於歃好之際將其毒殺。嶽宸風因顧忌這門詭異的秘功,纔打消了染指弦子的念頭。

「「蛇腹斷」的毒性極強,中者無解,這是因爲毒性乃由生命精元轉化而來,只對活物———特別是男h 有反應,無法以尋常醫藥度量。」

符赤錦娓娓解釋:「毒既是內力的根源,亦與自身的性命結合,三者合一,密不可分。」

耿照只覺匪夷所思,喃喃道:「練了這種武功,豈非一輩子都不能……嫁人?這犧牲也未免太大了。」

他本想說「生兒育女」,唯恐觸動寶齎錦兒的心事,改口說是「嫁人」。

符赤錦笑道:「哪有這麼容易?歷來潛行都的選拔,非黑島的純正血脈不取,怕外來之人有異心,不肯爲神君效死,說來說去,都是上位者的私心。」

耿照蹙眉道:「資資,這樣便說不通啦。五帝窟最重純血傅承,能誕下純血後裔的女子可是寶哇,選拔做爲潛行都的一分子,豈非大損黑島的利益……」

此話一出,連他自己都不禁沉默。事實上,黑島不但沒有沒落衰亡,實力還是五島中數一數二的強,其中必有蹊蹺。

符赤錦冷笑:「這有什麼難的?只要將毒素排出體外,就能生育啦。」

耿照愣了一愣,忽然明白過來,失聲道:「這……這……」

一時無語。

「蛇腹斷」將劇毒、內力與生命精元練成了一處,「逼出體內之毒」,其實就是把合而爲一的內力與生命一併放棄。黑島女子擔任潛行都衛到了某個年齡,漸不能勝任探子的工作,便逆轉行功,將毒元內力一併捨棄,變回手無縛雞之力的平凡女子,受孕懷胎,爲黑島延續血脈。

但因三者合一的毒元已失,不只內力寥寥無幾,連生命也變得短暫,多則十年、少則一胎之後,便即香消玉殯,孩子則由島中衆人撫養長大,做爲潛行都的後備。除了少數終生不育、留以訓練新人的核心菁英,潛行都諸女罕有活過三十歲的。「那麼,阿紈姑娘她……」

「漱玉節讓她來取精,必先命她逆轉行功,捨棄了「蛇腹斷」的內元。否則毒死了你,還有什麼好試的?」

符赤錦面色凝重,輕聲道:「綺鴛說得一點也沒錯,伊黃粱選中阿紈,已是最好的結果。若看上其他潛行都衛,豈非又要再平白饒上一名花樣少女的性命?」

第五九 折五蛇爲輔不令而行第二零八 折山雲無覓且作浪遊第九五 折一蒲輪替宗隔世違命第三十七 折婆娑三千子夜邪眼第七四 折世間至惡青梅繞窗第百七七折瓜濯素豔回 首驚情第十二 折暗香浮影無雙將門第八四 折蒼天欲賜衡門幸xing子第五九 折五蛇爲輔不令而行第七四 折世間至惡青梅繞窗第二一零 折袞冕榮華或可輕拋第二零六 折潸然寄影野蔓自生第九十 折刀似蠶覆喚子如殤第百四六 折蒺藜長據如見斯容第百七十一 折此心既殊自非我族第百九一 折倩君作嫁酬以明主第二十七 折環刀夜煉鑄月補天第百八一 折羣邪之首洞燭虛境第二十五 折焰折虎翼雷軌天行第百二十七 折鱗翮之化室邇人遙第二十九 折過山黃貉牽機赤血第百六九 折碎骨金輪徒自緘憶第百八 折凝宮鎮脈蟻聚蝸爭第九 折英雄夢醒奪舍龍息第九一 折投瓜報琚人鬼殊異第百三十二 折停舟何羨·珠圓玉瑰第百零五 折顛鸞錦榻如不勝衣第十二 折暗香浮影無雙將門第六四 折虎爪催心春盈喜幛第二一八 折信其可信舊園曾憶第百四六 折蒺藜長據如見斯容第三 折萬劫不復禍起青苧第八十八 折至誠無礙心若鏡臺第九八 折天機暗覆問道鋒狂第二一四 折至此無爭混一執籌第八四 折蒼天欲賜衡門幸xing子第百八 折凝宮鎮脈蟻聚蝸爭第百三十二 折停舟何羨·珠圓玉瑰第百五五 折灰翳蔽日矯矢騰空第百八二 折幹元倒轉忍葷巨靈第七四 折世間至惡青梅繞窗第百零二 折翼爪劫餘饋子千金第百六一 折行逑俱空使兩虎鬥第四十六 折雪股採心截蟬玉露第百七六 折太易凝俱謀者兆形第二零零 折未嘗乳子誘君以深第三十九 折腿似蠍尾氣若雷衛第百八五 折玉面春華遙望奐若第十八 折北關七日國破家亡第百七九 折牙瑩骨座劍血魂收第百九八 折舉世皆詐豈無善獨第百七九 折牙瑩骨座劍血魂收第百八一 折羣邪之首洞燭虛境第二零零 折未嘗乳子誘君以深第二零五 折天倫何系負德孤恩第百九六 折茯苓雪生萬年鬆斸第百二十六 折豈不同悔共語今朝第百六三 折源始穹秘燕子無樓第六三 折玄囂八陣伊夢黃粱第八十 折火元之精化修羅場第百六六 折誑世瀰瀰第百六五 折孤魂野嶺血海橫流第三十四 折十方轉經越浦鳳儀第二十九 折過山黃貉牽機赤血第百四八 折舊遊安在霧雨凝峰第五十七 折用無所用虎嗣龍承第百零六 折天仗風甫八寒陰獄第百七十一 折此心既殊自非我族第百四五 折返魂再世其魘煌煌第九三 折一淚映紅妝憐月照影第百三十二 折停舟何羨·珠圓玉瑰第二一七 折映鉤如線片片絮驚第百八十 折與爾同銷玉波盈盈第百七二 折洞房燭新於焉辜負第百七五 折還報青羽仙蹟胥儲第二零四 折殺赦兩難胡爲干城第九二 折君何有私丁邪酉懼第二一二 折琉璃盞碎滿目寇讎第七二 折長街血戰無可救亡第二十五 折焰折虎翼雷軌天行第三十七 折婆娑三千子夜邪眼第二二二 折夜刀勝雪素手合凝第百零一 折劍與君同以心傳心第百七十一 折此心既殊自非我族第六七 折法眼由心饋君殊禮第百七七折瓜濯素豔回 首驚情第十 折狂歌策馬十步一殺第百三十五 折焉薄骨肉·入道高危第百零九 折壇宇論戰慈悲喜捨第百九五 折心怒所向恩怨何如第十七 折蛛網天裂刀中城皇第五十七 折用無所用虎嗣龍承第五 折劍罡通天地母神箭第十五 折東海一傻刀舞八荒第百七二 折洞房燭新於焉辜負第百六三 折源始穹秘燕子無樓第百七二 折洞房燭新於焉辜負第十四 折烹割有道響屧凌波第百四十 折橘下相逢江湖夢惘第七八 折爲誰減枝剎那空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