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四七 折重波勿返千年一夢

耿照本以爲姥姥在說笑,跟着笑起來,片刻才見得老婦人嘴角微勾,眸中卻殊無笑意,不由得頭皮發麻,倒抽一口涼氣:“她……她是認真的!”

若不能勘破手札秘密,只怕姥姥真會死馬當活馬醫,將他扔進禁道里賭賭運氣。

而獨孤弋的親筆的確不是開玩笑。

以“代天刑典”蚳狩雲之識見修爲,坐擁罕世珍本近三十年,天羅香迄今仍不能恃以精進、一統江湖,根本的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沒人看得懂太祖武皇帝到底寫了什麼。

耿照讀書不多,要攀上“粗通文墨”四字還有些勉強,隨意掃過幾眼,瞥見的錯別字兩隻手竟數不過來,災情之慘,可見一斑。

若獨孤弋寫的是紮紮實實、正正經經的練功法門,以他威加四海的至高武名,無論這部手札落在誰手裡,大概都無法抵擋一探究竟、按圖索驥的絕大誘惑,縱有疑義,也只是懷疑自己多過書——質疑獨孤弋的武學見解,那可真要笑掉旁人的大牙了。憑你也配!

然而觀其通篇臭字,將“丹田”寫作“母回”、“氣海”誤爲“米每”亦是信手拈來,再自然不過,不管誰人照書修練,大抵逃不過走火入魔、七孔流血的下場。純以破壞力而言,此書勝卻世上無數刀兵,堪稱殺器。

還好太祖武皇帝留下的,不是這麼缺德的東西。

這些雜亂無章的紙頭,更像是獨孤弋回首前塵,隨手寫下的隻字片語。書寫之人,未意識到自己正留下一本半生行述,思緒飄到哪兒,便趕在臆想週轉前匆匆抹下一筆殘跡,與姥姥的評註意外地相契——誰要想同獨孤弋較真,那是和自己過不去。

他的心思不僅如蓬飄萍轉,恐怕方寸之間還長年颳着大風,飄轉的力道與幅度早已超過常人所能估計。追着他灑落的痕跡並不足以還原其貌,只會將自己逼瘋。

耿照捧着那摞陳紙,除了吃飯睡覺洗浴出恭之外,幾乎手不忍釋,看得津津有味那是決計沒有,只盼勤能補拙,得以理出一點頭緒。獨孤弋少年時的經歷自是一大重點,他與蕭老臺丞一師所授,分得文武絕傳,然札記中於這段卻說得極少,對授業恩師的出身來歷等付之闕如,連名字都未曾提到,僅以“他”呼之。耿照翻着翻着,忽掠過一個極荒謬的念頭:“有無可能……連太祖和蕭老臺丞,都不知道那人的身份名諱,因此只能說是‘他’?”

益覺神秘莫測,難以廓清。

獨孤弋並未留下修習武功的訣竅,卻描述了自身的武學觀——當然是以他獨有的方式。

“……肉功練個頭就好,當暖手,練下去就要曹。你在身裡練個小天地,以爲了不起,馬你個俊逼,外頭天地這麼大,要小的幹舍。我同小饅頭說了,哪知他太聰明,沒留神把肉功練得太萬告,就曹了,可借可借。”

耿照皺眉支頤,反覆看得幾遍,忍住在珍本上塗抹的衝動,食指沾了沾茶水,於石桌面上把“曹”字重寫作“糟”“肉功”則改成“內功”總算弄懂了他的意思。

“俊逼”云云,自非誇獎他人之意,應是“傻”的別字同音;“幹舍”的那個舍,也不是指被猥褻的草廬精舍一類,想是“啥”字少了偏口旁。“萬告”比較難猜,苦思之餘靈光一閃,明白是“厲害”缺了幾筆所致,興許打太祖識得這兩字起,便只認了邊邊角。能辨不代表能寫。

至於“可借可借”——“是‘可惜’。”

姥姥看他臉都快貼桌上了,不由嘆氣。似明白讀這些紙頭實乃戕害身心的苦差,每回耿照埋首鑽研,她總會陪在一旁,翻點卷冊之類,示以同苦。“他不確定怎麼寫的字,多用人字旁。別問我爲什麼。”

耿照委實笑不出,苦着一張黑臉。姥姥爲提振他低迷的士氣,透露“小饅頭”乃“帝陵祀者”獨孤寂的小名,據說是太祖親自取的。

“他說十七爺誕下時,活像一枚沾血的大白饅頭,他忍不住與身邊人說笑,誰知那些僕婦穩婆什麼的全笑不出,好生掃興。”

姥姥又露出那種幾欲搖頭的無奈神情,柳眉一挑,直問耿照:“你給姥姥評評理,誰聽這話笑得出?他竟說我好沒趣。”

耿照本讀得滿腹鬱火,聽她一說不由微怔,獨孤弋其人好像突然來到眼前,見那股子賴皮又天真的神氣,誰還能生得起氣來?哈哈一笑,聳肩道:“的確是太祖爺沒理。誰拿這當笑話講?”

蚳狩雲也笑起來,積壓數十年的怨氣俱都吐盡,一擊裙膝,咬牙烈目:“是不是?是不是?明明就是他好沒道理!”

耿照陪她笑了會兒,喃喃搖頭:“我知十七爺比太祖爺小得多,卻沒想到十七爺出生之時,他居然是在旁邊瞧着。”

蚳狩雲見多識廣,要說有什麼是姥姥不敢稱能的,便是民家日常的嫁娶迎送了。大半生都花在刀頭喋血、武林爭霸的大長老女豪傑,可沒經歷過這些;冷鑪谷半琴天宮與世隔絕,實也無此必要。

“這姥姥就不知啦。貴族門閥之中,有些奇怪的規矩也不一定。”

在流影城,獨孤天威妻妾所居內院,只丫鬟僕婦能進,莫說外人,連獨孤峰要見母親,也得請人通報,城主夫人允准後於偏廳問候起居,以避嫌疑。故獨孤峰與父親的寵妾雲錦姬私通,須另覓地點幽會,以城中遍佈橫疏影的耳目,早已牢牢握着證據,隱而未揭而已。

獨孤弋說十七弟出生時“活像沾血的白饅頭”肯定是在產房中見得,否則嬰兒洗去胞衣後才由乳母裹錦抱出,以示親長,何來沾血一說?“他當時只是少年,不安分得緊。興許是攀樑爬樹,偷偷見着的罷?”

姥姥並未上心,目光落於桌上攤開的紙頁,暗示他以何者爲重。

耿照收攝心神,重新將注意力集中於手札。

去除亂七八糟的別字,這段看似淺白,意思卻足以顛覆當今東洲武學的礎石。

耿照突然明白,初見時姥姥問他“何謂內功”的用意。但凡玄門功法,無不是教人“法天順自然”調和五臟六腑、打通奇經八脈,在體內造就一個具體而微的**之境,以模擬出天地造化的力量,藉此克敵延生,超越庸凡。

然而,獨孤弋卻斷然指出:這一處小天地再怎麼渾似天生,終究比不上真正的寰宇**。因此,姥姥才以“神解”爲喻,非是一味模仿自然,而是直接引寰宇**的力量爲己用,想着風,便輕如鴻毛;想着雲,便變幻莫測——但這如何可能?

關於這點獨孤弋什麼都沒說,甚至沒有用他那駭人聽聞的文筆別字再多描述一些,如施展起來是什麼模樣、如何由造化之中借得大力等,讓耿照得以從中稍事揣摩。他煩躁地翻動紙頁,沒有……這裡也沒有……沒有、沒有,還是沒有……

直到映入眼簾的三個字令他硬生生停手,雙目爲之一亮。——韓破凡。

摧破無雙、世之鋒鏑的“虎帥”韓破凡!慣以攻擊粉碎一切,連妖魔般的異族大軍也莫敢直攖的東洲第一名將!

耿照記得太祖武皇帝與韓破凡之間,曾有過人所未見、燦爛非凡的一戰。在灞上秘密進行的那場比武決定了天下歸屬,僅以一招落敗的虎帥率領西軍向獨孤弋投降,結束了東洲大地多年來的苦難兵鋒。

這場空前絕後的決鬥,必定在獨孤弋的人生中佔有非同小可的份量。他花了整整三頁的篇幅講述韓破凡,多半是翻來覆去地痛罵韓破凡如何欺騙了他,把皇帝這爛攤子“砰!”

一聲扔地上,自己卻裝死跑去海外逍遙,從此過着冒險刺激的快活人生……

看到這裡,耿照連殺人的心都有了,假使辦得到的話。

你不是一直擔心自己死後,蒼生將遭受莫可名狀的恐怖大劫麼?你千里迢迢,親自送到東海來的,怎能是這般莫名其妙、全無用處的物事?耿照幾乎將整束紙片翻爛,連用字的習慣都快被太祖污染,開始不自覺地“萬告”、“可借”起來,然而休說殘拳,連一丁點能拿出手來的東西也無,徒然浪費時間罷了。

“……去找韓破凡。”

紙上寫着。“他打輸我,其實也不算輸。我會的,他能懂,他還很會打仗。他答應我會回來,萬一不成,找生沫港庾氏船行,他打那兒出海。”

其後接着成串描述生沫港所在的混亂敘述。

耿照凝着歪七扭八的字跡,驀地由“去找韓破凡”幾字裡,讀出了太祖武皇帝的焦慮。

他並非有意東拉西扯,比起留下訊息,他毋寧更擅於面對強敵、喋血廝殺,然而由於一連串的陰錯陽差,眼下竟是時不我與;他不知該如何表達、怎生記錄,他有生以來從未受過這樣的訓練,就連早早即爲蒼生儲材的異人,也沒想過有朝一日需要阿旮做這樣的事。

因此他無能爲力。

即使身負絕世武功,太祖武皇帝寫下這亂七八糟的紙束時,心中想必是滿滿的絕望罷?我們錯得離譜,現下該怎麼辦?還能……怎麼辦?“去找韓破凡”——去找那個聰明絕頂、能說會寫的教書先生,告訴他我們錯了,浩劫其實並未過去,而是還未到來;此際蓋世神功無益於蒼生,須將它們流傳下去,像我師父那樣,爲日後一戰預作準備!

耿照忽然擡頭,望向胡牀上翻閱書冊的華服老婦。

“所以,你們後來去生沫港找了韓破凡,是不是?”

這推論一點也不難。蚳姥姥從未解破過手札之秘,天羅香按說並未得益於太祖遺惠,然而玉面蠨祖的武功仍突破了教門歷來的框條,攀至前人難企的巔峰,用的還是外來的武功,只能認爲是從手札裡得了好處。思前想後,必與生沫港的線索有關。

蚳狩雲倒沒怎麼露出吃驚的模樣,信手翻着平放在胡牀上的薄冊,似讀得津津有味;偶一擡眸,才淡淡接口。

“沒人能找着韓破凡,他出海去啦,再沒有回來過。庾氏在生沫港一帶算是頗具規模的舶行,東家名喚庾長青,是當地有名望的仕紳,櫃上夥計還記得有位隨船出海的韓相公,一身青布棉袍、黑履白襪,用白鑞長杆挑着兩篋書,學問很大,爲人卻謙沖和悅,教小娃兒識字特別有耐心……”

見耿照瞠目結舌,不禁抿嘴微笑,拂了拂裙膝。

“跟想像中天下無敵的‘虎帥’兜不起來,是不是?若非獨孤弋同我說過他的模樣,誰也跟不了這條線索。

“韓破凡搭上庾氏的大海舶,先去了海外的高唐國、朝雲國等,後來抵達南海的大島蘇泥渤魯青,已是東洲通商航路的極限,這就花了兩年餘。再往西的伊沙陀羅國雖不是無人到過,航程卻是既遙遠又危險,除非絕了歸鄉的念頭,打算埋骨異域,否則沒有水手肯再西行。”

耿照一想也是。光到蘇泥渤魯青就花了兩年多,就算去伊沙陀羅的航程與之相若,這一來一回,十年光陰便這麼耗費在大洋上。試問人生能有幾個十年?水手登船、舶行出海,圖的也就是活口養家,不回家去,一切便毫無意義了。

但韓破凡並沒有回來。

“庾氏那艘海舶的夥長(船長)聽說韓破凡打算繼續西行,便問他:‘相公有親人在伊沙陀羅或韋羅犍羝麼?’大抵在這些個老船頭心目中,願意不辭艱難,冒着被惡水吞噬的風險也要繼續航行的,只能是萬里尋親啦。

“豈料這位韓相公卻笑答:‘既來了,我想多瞧瞧西方風土,看與東洲有甚不同。便到了伊沙陀羅,我也還要再往西走,若能這樣一路航行到世界的盡頭,那就太好啦。’“夥長心想這人不僅學問大,本領更是高強,原以爲只是讀死書的腐儒,擔心他捱不過遠洋苛厲,拖累一船人,豈料途中卻屢蒙他出手解危;且學習泅泳舟事之快之能,勝過他這輩子所識的水手,更別提各國土話,光在港口停留數日,便能朗朗上口,出入市井幾無阻礙。明白遇上了異人,當下不再勸解,整襟下拜,就此作別。”

韓破凡寫了家書,連同途中獲得的寶物,託夥長攜回東洲,交與西山韓閥當主韓嵩,信中說天下既已無事,他便放懷西遊,冒險以終。“這樣……能算是拋妻棄子麼?”

耿照聽得蹙眉,喃喃道:“如此壯遊,雖是令人敬佩,只是留在家鄉的家人,讀到書信,心中該是五味雜陳罷。或許……這輩子再也見不上一面啦。”

姥姥淡淡一笑。

“韓嵩不是他兒子。”

“嗄?”

耿照一怔。“我聽人說虎帥薨歿,其子韓嵩襲爵——”

“可韓破凡沒死呀。你這‘聽說’頭一句便是假,其後說不定也都是假的。”

姥姥怡然道:“韓閥早在前朝時,便由旁支把持,本家長房早已沒落,此事人盡皆知。後來白玉京毀於異族,天下大亂,當此之際,沒落的長房卻出了一名驚才絕豔的韓破凡,挽狂瀾於既倒,取回了長房旁落之權。

“不過按獨孤弋的說法,此人並不戀棧功名爵祿,性情淡泊,逢亂一肩挑、事了拂衣去,是他原本便有的打算,走了也不奇怪。在海外不知道,但於東洲時他都在統兵打仗,未曾娶妻,自也不能有個這麼大的兒子。”

“那韓嵩……”

“算起來是他的族弟罷?”

蚳狩雲又信手垂眸,繼續翻書,顯對其後的話題失去了興趣。“應是韓閥各系商議後,推派出來襲爵的合適人選,當作交換他詐死隱遁的條件。”

耿照並不知道,數百年來與西北外族雜居通婚的西山韓家,早已被崇尚武勇、民風剽悍的牧馬民族同化,身子裡流淌的非是血液,而是足以在險峻的高原卓爾獨立、映日鑠然的削巖黃砂。爲了確保家族最大利益,傳承的順位向是“兄終弟及”先於“父死子繼”更早以前,甚至有娶寡嫂或同姓通婚的習俗,常爲央土之人取笑。

而平望都對付韓閥的手段,大抵依循前朝“移風易俗”的方針,尤喜在繼承問題上做文章。韓破凡既無子嗣,一朝撒手,這餘溫未褪的一等侯爵位恰好回收,名正言順;“韓相公”若想一走了之,不生個胖大娃兒與韓家,那就得收個現成的便宜兒子。

韓嵩與他年歲頗有差距,自小卻十分親厚,族中長老推出這人來,於韓破凡毋寧已是最好的選擇,遂收韓嵩爲義子,三個月內詐死退位,揚長而去,從此天寬地闊,不知所之。世皆以“虎帥”暴薨,惋惜不已,宇內同戚;想他正值英年,神功蓋世,怎能輕易便死?央土買兇、族中鴆殺等流言甚囂塵上,傳得沸沸湯湯,直到這時,都還是坊間說書人最愛的秘聞題材之一。

韓破凡託人轉付家書,多半自那時起,便沒打算回來了,太祖武皇帝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亦隨之落空。麾下曾聚集了百萬雄師與當世英傑、武功絕頂的獨孤弋,最後能留予蒼生應劫的,居然僅是一摞別字連篇的破爛故紙。

他那念茲在茲、尚未到來的對頭若然有知,定要笑得前仰後俯、滿地打滾罷?

雪豔青的武功於天羅香嫡傳之外別樹一格,必定是從韓破凡捎回的物事中得了好處。有沒有可能,是韓破凡寫下畢生武功的秘奧,錄成圖譜經卷之類?

“韓破凡比你想的,要聰明多了。”

姥姥淡道:“獨孤弋死後,我派人在生沫港落腳,暗中監視幾年,甚至混進庾氏,終於掌握海舶歸國的線報。庾氏老東家庾長青十分乾練,是個謹小慎微的精細人,早疑心起那位‘韓相公’不是普通的教書先生,聽了夥長的描述,再與西山之託一參照,斷定這韓相公乃韓閥要人,非同小可,沒敢將此事傳過六耳,命其子與夥長連夜出發,護送寶物趕往西山道。”

“那便不是武功秘笈啦。”

耿照擊掌道:“不知虎帥託人帶回的,卻是什麼寶物?”

蚳狩雲擡起頭。“你怎知不是武功秘笈?”

“書信薄薄一封,縱以蠅頭小楷也寫不了多少字,虎帥武學博大精深,總不能以一紙載之,所以不會是那封家書。”

耿照娓娓分析:“若說另錄圖譜,當然也不無可能,但汪洋之上難以彌封,難免惹人覬覦,徒增禍端。我料虎帥必不致如此輕率。”

“就只這樣?”

姥姥柳眉微挑,眼中掠過一抹異樣,似有些失望。這神情令耿照猝不及防地想起明姑娘。

“我若是庾長青老先生,見受託之物裡有武功圖譜,考慮到自家不擅武藝,只是一介平凡百姓,帶着如此貴重的書籍上路,未免託大;委託鏢行或延家中的護院武師護送,難保不惹覬覦,最好的辦法就是將圖譜秘密收藏妥適,託人將家書送抵韓閥,面呈鎮西將軍,再請將軍引兵來取,可免節外生枝。”

“你倒是仔細。”

蚳狩雲這才淡淡一笑,當是默認了。

耿照猶豫片刻,終是忍不住問:“姥姥派人於央土西山之交劫奪寶物時,可曾傷人性命?”

“我就不能在東海央土之交動手麼?”

姥姥笑意益深,眼睛都微眯了起來。見耿照雙目雪亮,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竟無罷休之意,片刻才放棄似的嘆了口氣,悠然道:“沒傷人。如你所說,庾氏少東和夥長都不諳武藝,扮作客商掩人耳目,一路上平平安安的,沒出什麼岔子。若非我早在庾氏安排了眼線,決計不能輕易得手。你放心罷,沒人受傷的。”

耿照低聲道:“夫妻情意,畢竟是傷到啦。不會沒人受傷的。”

蚳狩雲笑容一凝,坐起身來。“你說什麼?”

耿照遲疑了一下,單掌蓋住桌面手札,擡頭正色道:“海舶歸國的消息,也得等船到了近海,才能放出信鴿回報,與進港相差不過三兩天,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線報,莫說漁工,村中怕是婦孺盡知,無甚出奇。派人在生沫港左近逛一逛,略作打聽,也就是了。

“庾老先生是精細人,夥長也非是粗魯無文之輩,會到處宣揚寶物之事,姥姥方纔說了,‘此事不過六耳’,除老東家、夥長與少東外,更無其他人知悉,天羅香又是如何知道的?”

蚳狩雲嘴角微揚,喃喃覆誦:“是啊,天羅香又是怎麼知道的?”

眸中卻無笑意,只牢牢瞅着耿照,彷彿正揭開秘密的不是他而是自己,剎那間竟有一種獵人與獵物易位的恍惚之感。

耿照強迫自己不能轉開視線,以免氣勢一潰,再難出口;定了定神,續道:“想來想去,能探知這樁機密的,只有少東家的夫人了。姥姥口口聲聲說把眼線‘送進庾氏’,而非庾氏船行,想來是安排了一位溫柔美貌、氣質出衆的教使姊姊,嫁與少東家,以便就近監視。我猜得對不對?”

想像當日於兩道之交,看見應該遠在東海的愛妻突然出現眼前,以武力強行奪走了重逾生命的他人之託,庾家少東的心情,該是痛不欲生吧?難道……難道多年來的閨閣繾綣、輕憐密愛,都只是爲了此刻,爲了這般強盜行止佈下的計策謊言麼?——你究竟……是懷抱何等心思嫁給我的啊!

他彷彿能聽見少東家撕心裂肺般的仰天咆吼,令人不忍再聞。

而奉命嫁入庾家的女郎,以武力奪走“丈夫”賴以立身處事的根本時,心中想的,又是什麼?是終於解脫,得以迴歸本我呢,還是忍着眼淚和心痛,咬牙冷對良人的泣血悲鳴,狠心將寶物取走?

姥姥的手法總是這樣,如在蚌心裡揉入砂礫,由於貼肉無間,蚌便毫無保留地吐出珠液,將粗糙不堪的砂礫層層包裹,直至光滑無瑕,不再刮疼心房時,姥姥卻強要將珠取走……你和太祖爺不也是真心相愛麼?將心比心,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這種事?

“韓破凡給韓嵩的,是一杆大槍。”

姥姥彷彿聽見他的質問,卻無直面之意,冷不防地開口。耿照雖有不甘,但這畢竟不是光靠隻字片語便能推知的珍貴線索,強抑不豫,蹙眉追問:“……大槍?”

“嗯。”

蚳狩雲狡計得逞,面上依舊是一片雲淡風清,怡然道:“韓閥擅使長槍,他送一杆長兵給族弟,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怪的是那槍的形制:長逾一人多高,宛若巨錐,前細後闊,佔了通體七成有餘;後半截則是三尺來長的槍桿,雖能雙手分握,卻無扭轉使動的餘裕,簡直是莫名之至。”

耿照鑄造刀兵經驗頗豐,一聽描述,即自行於腦海中勾勒出圖樣。

這把怪槍若於一對一的比武中攻守趨避,的確是力有未逮,光是前長後短、形如尖錐的笨拙外觀,根本施展不開,便有絕頂的槍法,也只能拎著作沙囊箭靶。他沉吟了片刻,忽道:“若由騎兵掖在脅下,以身子支持衝鋒,或能發揮奇效也說不定。趨避不靈、難以自守的缺陷,亦可以左手持盾彌補……看來,這該是一口戰陣所用的兵器?”

西山韓閥的飛虎騎威震天下,韓破凡從海外給堂弟捎來一口異邦戰器,似也說得過去。

豈料姥姥卻微笑搖頭,慢條斯理道:“當時我可沒想這麼多,見婉兒攜回一口亂七八糟的鎏金兵器,只氣得七竅生煙,想到數年心血付諸東流,平白在生沫港浪費如許辰光,非但等不到韓破凡,也沒能取得堪用的武經圖譜,益發惱怒,斥退了左右,捧起尖錐大槍便往地上摔。

“卻聽‘嘩啦’一響,那槍似是撞到了什麼機括,竟摔得四分五裂,原來連錐狀的槍身都不是一體鑄就,而是由零星部件拼湊而成。

“我那時惱怒已極,胡亂踢着滿地黃金甲片出氣,本想叫人熔了,隨手抓起一條狹長的半彎甲片欲折,才發現有些不對,仔細一瞧,居然是一片覆於小腿之上的脛甲,兩側各設有精巧的狹孔,用以穿入皮繩布條繫住。”

耿照靈光一閃,驀地想起雪豔青身上形制殊異、裸露出大片雪肌的黃金戰甲,接口道:“莫非……便是門主所披的奇形金甲?”

“正是。”

蚳狩雲點了點頭。

“依那夥長之言,此槍乃自海外一名喚索兒莫鐵的古代部族所流出。據傳索兒莫鐵族中全是能征慣戰、剽悍絕倫的女子,毋須依靠男人即可自行繁衍,偏又出落得美豔至極,以武力縱橫古海西,所經處血流成河,令人又愛又怕。

“其時,海外諸邦中有一大國名喚提洛希,提洛希王性喜漁色,聽聞索兒莫鐵族長有傾國豔色,又因該族女子可自行衍出後代,毋須與男子;族長芳華正茂並未有後,必是無疑,不由動了色心,遣使乞與索兒莫鐵族長締結合體之緣,言明無論族長有什麼要求,必定盡力滿足,以換取一夜良宵。

“族長對使者說:‘我平生惟好征戰,若能得一攻守兼備之良器,願至大王階前。’提洛希王遂邀集當世之大匠,以天火流鐵爲材、千鎰黃金爲飾,打造這具能拆解成鎧甲的巨矛,並以夜空中象徵處子的星宿爲名,呼曰‘虛危之矛’。

“提洛希王傾全國之力才造成這具寶矛,唯恐索兒莫鐵族長得矛後不守信約,希望她親自來取。族長遂率領索兒莫鐵舉族來到城下。提洛希王登城一看,果是國色天香,美豔不似人間應有,色授魂消,趕緊命城將送出虛危之矛。

“族長將金甲披掛齊整,對國王道:‘大王贈我以至愛,我必履行諾言,至大王寶座階前。’“提洛希王聽得飄飄欲仙腦子發昏,垂涎笑道:‘卿愛此矛,我卻愛卿。’族長笑道:‘矛甲於我,不過器耳。我平生所好,唯有戰爭與殺戮。’遂率領麾下女傑攻城,城破後長驅直入,直至王宮寶座之前,戮提洛希王於階下,提洛希一邦於焉消亡。”

耿照沒有她的眉飛色舞,面色凝重,片刻才搖頭:“提洛希王固是無道,滿城百姓卻有何辜?這索兒莫鐵的族長自言喜好殺戮,也非爲百姓着想,才殺此昏君;要說‘無道’,未必稍遜於好色失國的提洛希王。”

蚳狩雲也不生氣,笑道:“是麼?興許你非女子,不懂其中的醍醐味。當時我同豔兒聽完這個故事,可是鼓掌叫好,解氣得緊。”

耿照苦笑不已。

虛危之矛構造極其精巧,組裝成巨矛時甲片紋絲不動,誰也沒瞧出還有化整爲零的機關。被姥姥誤觸簧括、失手摔散之後,卻難以拼湊復原,僅能以鎧甲的外形收容保存。

所幸雪豔青甚愛此甲,起初只於出谷征戰之際披掛,後來漸漸習慣了沈重的份量,連在冷鑪穀日常起居亦穿金甲;以她修長勻稱已極、兼具誘人曲線與矯健肌束的雪白**,可說是這副黃金戰甲的絕佳載體,穿戴在她身上,比靜置盔架時更加耀眼,令人不覺涌起敬畏之感,頗有王者威儀。

做爲巨矛核心、供甲片緊密嵌合其上的,則是一杆杯口粗細的七尺金槍,形制倒與東洲慣見的沒甚不同。姥姥爲防哪天有人找上門來、叫破了巨矛的來歷,延巧手匠人打造一隻黃金蛛首,安在槍頭上,易槍爲杖,即爲雪豔青所持的那柄“虛危之杖”而金甲須由雪豔青貼身穿着,以爲保護,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韓破凡將他賴以成名、威震天下的絕學《玄囂八陣字》之訣竅,鐫刻在金甲內側,只消除去貼肉的棉革內襯,便能看見。”

姥姥垂眸輕道:“《玄囂八陣字》乃是與殘拳敗劍齊名的絕頂武功,我偶然發現,欣喜若狂,一掃獲甲時的氣憤頹唐;誰知粗略看得幾眼,便覺不對。這八門槍法非但不能同時習練、僅能擇其一入手,練到某種境地之後,修爲還會逐漸倒退,由巧而拙,終復如初,方能另挑一門重頭再練。

“如此遍歷八門皆歸虛無,再不受天、地、雷、風、水、火、山、澤等八極所限,隨意刺出一槍,槍上所含之輕重、馳張、剛柔、動靜有無等,皆能應敵勢而自變,攻則必中其罅,守則無隙可循,發在意先,無往而不利,稱‘八極自在’。他就靠這套武功,與無有不破的殘拳糾纏到千招開外,僅以些微的差距落敗。

“獨孤弋說他這輩子在武學上,從沒這般佩服過一個人。韓破凡幾乎是每一出手便有新解,變化紛呈,妙不可言;殘拳若是以奇力壓勝,玄囂八陣字便是當世武技之巔,在難抗敵力的絕對劣勢下,靠着源源不絕的機巧創意打平了殘拳,差一點便勝過獨孤弋,只能說‘槍乃絕藝,人是奇人’了。”

耿照聽得心神嚮往,卻未漏了其中關竅。“既然如此,卻有哪裡不對?”

姥姥搖了搖頭,笑容之中帶有一絲苦澀。

“韓破凡鑽研武道,如治經學,他刻在甲中的秘訣文辭曉暢,字字珠璣,說是‘微言大義’絲毫不過。然學問做到了深處,他覺得言簡意賅處,旁人未必解得其真。我讀了‘天’字訣開篇幾段,毫無頭緒,連換幾門,終於在‘水’字訣的心法上試出了反應;練得月餘,新功未有寸進,本門的武功卻急遽消褪,再練將下去,不日便成廢人,只得停下。”

耿照心念一動。“那門主她……”

“那孩子特別。”

姥姥嘆了口氣,淡道:“她自小心思單純,差一點兒便算是傻了。我試出《玄囂八陣字》的艱險,囑她切莫再練,她卻沒聽,一個人傻傻地鑽研‘地’字訣,待我發現時,她一身本門內功俱已散去,我和她師父這十幾年來的心血算白費啦。”

常人至此,不免灰心喪志,自暴自棄,從此一蹶不振,但雪豔青卻耐着性子繼續練功,專心一意、持之以恆,竟又將消失的內力一點一滴練回來,“地”字訣終於大成,戰無不勝的黑道魁首“玉面蠨祖”於焉誕生,一手開拓出天羅香教史上前所未見的巨大版圖。

“爲了試驗這般練法究竟靠不靠譜,我將八訣分交不同的人秘密修習,卻得不到第二個成功的例子。”

姥姥嘆息。“事實證明,我的判斷是對的,豔兒纔是唯一的特例。《玄囂八陣字》深奧難解,若無韓破凡親自點撥,常人難以自行領悟,一味強練,不免止於‘功力全失’的階段;此後就算按照甲中鐫刻,繼續往下練,也無法練回功力,遑論大成。”

耿照只覺不可思議。

韓破凡是拱手讓國、揚帆出海的磊落英傑,心懷朗朗,莫說託付族弟的畢生武學心血不會有假,在經訣故意佈置陷阱害人,怎麼想都不是虎帥的作風,事實上也全無必要。

只能說研武如治學,鑽研到深處,博學鴻儒目中所見、心中所想,便是相授之意拳拳,升斗小民也未必能理解;單就“看不懂”一節論,他與獨孤弋雖屬兩個極端,結果倒是不約而同,難怪姥姥如此無奈。

明明握有太祖與虎帥的絕學卻等於沒有,這運氣是何等駭人的背!都背到姥姥家了。

耿照一方面同情天羅香的遭遇,卻又覺得十分好笑,正憋得辛苦,忽然靈機一動,不禁跳了起來。“那金甲內的《玄囂八陣字》經文,姥姥可曾拓得繕本?”

蚳狩雲放下薄冊,擡起頭來,表情難得地嚴肅起來。“我不禁你看,練武之人誰不想一睹虎帥絕學?可如今之首要,卻是獨孤弋遺筆,不能勘破‘殘拳’之秘,你連命都保不住,便看了《玄囂八陣字》又有什麼用?”

耿照強抑興奮,耐着性子解釋。“殘拳的餘勁在我身子裡聚而不散,把一切內外功力吞吃殆盡。我是想:若以《玄囂八陣字》心訣,能不能自我體內,將殘拳的勁力逐步化消,終歸於無?”

蚳狩雲猛然會意,幾欲起身,突然神色一黯,旋復如常,又是那副雲淡風清的模樣,慵懶翻着胡牀上的薄冊。“《玄囂八陣字》縱有繕本,知其練不得後,我已將之毀去,以免落入哪個貪心丫頭手裡,平白害了教門中人。世間僅存的玄囂八陣字心訣,就只有豔兒那副金甲。”

“我知道埋在哪兒。”

耿照當機立斷。“我去取——”

“不行!”

姥姥罕見地露出疾厲之色,斥喝甫一出口便即省覺,天羅香實質的主人於此終於顯現出強大的自制力,容色稍霽,和聲道:“以你現下的身子,我谷中隨便哪個魯莽丫頭,一劍便能要了你的性命,你谷外的仇家對頭呢?他們可是好相與的?”

耿照語塞。

她見穩住了少年,神情益發和悅,怡然續道:“你是怎麼受的傷、又是何人所傷,我從沒問過你,那是因爲姥姥覺得,待你再多信任姥姥一些,該說時自然便會說。防人之心不可無,混跡江湖,本該牢記這個道理。”

耿照聽得慚愧起來,急忙辯解:“我不是……姥姥自是信得過的……只是……唉!我嘴笨得很,不太會說話,總之姥姥莫生我的氣,我真沒有見疑的意思。”

蚳狩雲微微一笑,頷首道:“聽你這麼說,姥姥很歡喜。此際谷中多事,豔兒又不在身邊,平日親近的也只剩下薰兒啦,偏生她又不得擅離禁道,保護你出谷取甲。幼玉丫頭的劍法是不錯的,可惜破了身子,又耗內力結丹,否則亦不失爲是選擇。”

雪豔青蘇合薰云云,尚且不的事,最末一人卻是拿賊拿贓,活逮的現行,想賴都賴不掉。破了盈幼玉身子的兇手只得縮頸垂首,乖乖落坐,底氣一泄千里,淡淡泛着憂傷。

蚳狩雲也沒想太過擠兌他,這種手段須適可而止,才能發揮最好的效果,想了一想,又道:“你畫圖拿不拿手?若能簡單繪下藏甲處的路觀圖,姥姥再着人出谷去取。以你現下的光景,出谷恐有性命之憂,姥姥不許。”

耿照可不敢在她的面前自稱能畫,然而藉奪舍**“入虛靜”之能,卻有一樣別人沒有的好處,但凡耿照所見所聞、藏於意識底層者,皆可以此法復取之;進入冥想狀態之後,那些畫面就像一幅幅被整理歸納好的圖,只消打開正確的屜櫃便可見得。

繪製路觀指引,靠的是對方位里程的概念,這方面“眼見爲憑”的印象幫助不大,只是當時夜黑風高,沿河的景物甚是荒涼,也沒什麼明顯的地標,耿照粗略地畫下簡圖,拈着炭枝猶豫了一會兒,閉目垂首,意識沉入虛空。

他記得埋甲處附近有個小水潭。水風吹過扶疏的林葉,伸出水岸的斜枝不住輕輕搖晃着,還有潭面上被吹皺了的半輪月……

儘管意識深層裡的畫面無比清晰,但耿照一回神,紙上的塗鴉只能說“慘不忍睹”勉強看得出水潭林樹、斜月倒影的樣子,只是線條歪歪扭扭,像是出自醉貓之手,所幸標示埋甲處的那枚石頭描繪得甚仔細,算是不過不失。

“你倒扶得一手好乩。”

姥姥昂頸微眺,面露微笑,斜椅胡牀的姿態仍舊是優雅從容。

耿照只能一逕苦笑:“他日我退出江湖,不定可以改做這行。”

蚳狩雲揚揚手裡的薄冊,悠然道:“那束紙片你研讀了幾日,看來是瞧不出什麼端倪啦。不如換個法子,從‘你是怎麼使出殘拳的’這點下手,理出頭緒來,再與獨孤弋的瘋話參照,興許是條路。”

耿照才發現她手裡的冊子甚是眼熟,一瞥封面上的“霞照刀法”四字,不由一愣:“怎麼天羅香也有一部同名的武功?”

再看得幾眼,見字體娟秀工整,分明是染紅霞的手筆,腦子一熱,一張黝黑的娃娃臉紅如熟柿,要搶要遮已遲了。

姥姥前後翻了大半天,怕都能背啦,遮搶個什麼勁?

“不愧‘紅顏冷劍’杜妝憐的高足啊,這字寫得真好看,敘述也是條理明晰,一絲不苟。單就這份錄譜的手眼,當今東海武林怕沒有幾人。”

蚳狩雲嘖嘖稱奇,明明聲音口吻一如平常,語氣也甚有誠意,不知怎的耿照只想掘個坑鑽進石縫裡,羞得無地自容。

這部《霞照刀法》原本與其他隨身之物以油布細細裹起,卷於帶中系在腰間,出得三奇谷後,雖經一番惡戰、湍溪漂流,身上衣衫早已破爛不堪,褲腰卻是好好未曾損傷;及至天宮刷洗貂豬時,才被解了下來。取走的不是別人,正是負責洗貂豬的黃纓。

她爲耿照妥善保管貼身之物,不讓落入天羅香之手,可惜仍逃不出蘇合薰的法眼。兩人被移至避難石窟後,蘇合薰便自黃纓藏物的夾層起出油布包,呈交姥姥處置。

蚳狩雲逗他玩夠了,輕咳兩聲闔上封面,正色道:“在我看來,這路‘霞照刀法’雖有些生澀,稱得是周折細膩,已具上乘刀法架勢,只一式莫名其妙,使力之法簡直毫無道理,我反覆研究半天,就算是我,也萬萬達不到要求。

“依染家丫頭的錄譜手段,斷不致犯下自相矛盾之謬。你在溪畔受殘拳勁力反噬時,使的是不是這招‘落羽天式’?”

姥姥娓娓道來,宛若親見,耿照心中一沉:“看來……此怪勁之生成,真不是外力所致,居然是我自行造就?”

以蚳狩雲之識見,一眼即辨出落羽天式,恐非空來風。耿照縱使不願輕信,也只能沈默點頭。

蚳狩雲錦袖輕揚,將刀譜擲還了給他,低首沉吟再三。

“……你這‘落羽天式’的問題顯而易見,在於無端。”

“無端?”

“就是全無必要的意思。”

蚳狩雲回過神來,見少年露出一絲受傷的神情,不由失笑。“姥姥不是笑話你。試想:你這招先是直躍而上,至力竭再反覆借力,攀至極高,而後一劈落地,刀威不僅挾帶下墜之勢,刀上還要持續發出沾羽不落的黏勁……一連串的動作,你要於幾息間完成?”

“……一息。”

耿照出口都覺得荒謬,不禁微露苦笑。

“也就是在一次提氣間,要使完這一連串的繁複動作。”

姥姥正色道:“且不論世上有無這般兼具雄渾悠長、似無止盡的內功,你能在一息內做實這些,無一絲馬虎勉強,其實也用不着苦練什麼刀法了,就算信手一輪砍劈,江湖上亦少有一合之敵。

“人力有窮,內息亦有其極限。你把幾度提運之間才能完成的動作,硬生生壓縮在一息內完成,結果就是辦不到;若當真辦到了,靠的必然不是內功。東洲沒有一門一派的內功,能做到這般境地。”

這個道理其實異常簡單。

如摒息潛水,有人憋氣甚長,能在水底待上盞茶工夫,也有天生懼水的,一沒頂便要起身;擅與不擅,其中相差懸殊。但,若說有人能在水底待上幾晝夜,便與擅不擅泳無關,該問他“還是不是人”鯉魚精毋寧是更合理的答案。

“落羽天式”的招數套路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即使身負碧火功、化驪珠、鼎天劍脈等,這式刀法所要求的內息質量,仍超過內功負擔的合理範疇,以“神功”二字亦難以解釋,只能認爲在反覆借力躍上半空、達人力至極的當兒,內功——提運一息之間——的效用耗盡,若不及再運一息,該連人帶刀失速墜地,如摜麻布袋般摔他個四腳朝天才是。

然而,在繼續揮刀、刃上黏鷹的耿照身上,另有一物接替了內功,源源提供驅力,使“落羽天式”一氣呵成,展現驚人之威。

耿照比對兩度施展的經驗,黏鷹那一回雖然成功施展了“落羽天式”卻非卯盡全力,落地之前已察覺不對,念起力散,迴歸原狀,故未釀成更大災害。而面對灰袍客壓倒性的強大,爲救染紅霞的性命,再無保留,那接替內功施爲的異物全力谷出,宛若毒蛇破殼,終於撕去外在僞裝,顯露出與已知一切內息毫無相類的猙獰面目——(那個……就是“殘拳”太祖武皇帝掌握了那種東西,故無敵於東洲,除非遇上韓破凡這種罕世的武學奇才,方能憑藉驚人的創意與實力鬥得旗鼓相當,否則其他慣於倚仗內力的武人,一遇這種以“吞噬”爲質的異象,無不敗得奇慘。

耿照忽想起一事。

“姥姥!”

他驀然擡頭,恰迎着蚳狩雲陡被驚動的眸光凝銳。

“您曾以‘神解’爲喻,爲我說明太祖爺的殘拳是怎生練法,但我在太祖爺的遺書中並沒有看到神解二字,是不是我看漏了,抑或是遺書有缺?”

蚳狩雲還以爲他有什麼重大發現,原來是這等末節,小心不露一絲失望之色,耐着性子和顏道:“‘神解’非用於武學之中。就算是,以他不學無術的程度,恐怕也沒聽過,遑論寫入書裡。此乃修道人所用,講的是修仙解脫的過程,如此肉身雖死,意念卻可超越凡俗,存於天地之間。姥姥怕說得太玄你聽不明白,才借用了修道之說。”

這就是了。耿照在心中一擊掌,強抑着躍起歡呼的衝動,急急追問:“姥姥可曾聽過‘思見身中’這種練功法門?”

蚳狩雲面上掠過些許詫異,點了點頭。“你是聽蘅兒說的罷?不錯,姥姥是同她們說過這種法門,但須練至‘返照空明’之境,才能以方寸間的臆想,作用於四肢百骸、經脈臟腑,這是修習內功的至高境界之一,尋常不能輕易做到。”

她並不知道明姑娘得到碧火神功後,已練成了真正的“思見身中”法門,修爲因此一日千里,遠遠超過同齡。

明姑娘說過,內功練到了極處,與道門修真的道理是互通的,從手、眼、身練到精、氣、神,乃至“思見身中”正是以意御形、由內而外的進程。由此觀之,太祖爺要人“練想像不練肉功”的說法,似也不是那般荒謬難解——若修練手眼身,是爲了練至精氣神,而後“思見身中”……那爲何不從一開始直接修練意念就好?遍數東洲武學,亦不乏以意御形、意念傷敵的實例,除了明姑娘傳授的“思見身中”外,琴魔前輩的奪舍**、遊屍門的赤血神針等,似乎都是一條路子。

意念,是能影響身體的。

耿照很確定自己沒有學過殘拳,或實際接觸任何關乎殘拳源流的人、事、物。

這種足以吞噬一切內外功力的異種殘勁來得如此突兀,毫無道理可依循,就是最好的證明。

影響他的,也只能是無形無質、無跡可循的意念。有什麼東西,曾在他毫無防備下佔據心版?或是一場夢,一段似幻似真、偏又幾可亂真的雜臆;他在其中接觸到某種前所未有的力量形式,震撼之至、影響之深,透過意念烙進身體,以致在清醒之後,於無意間激發潛能,身子自然而然便使了出來——三奇谷。瀑布圓宮、菸絲水精、陵女,還有那場千年之夢。

他終於明白“殘拳”來自何處。它的強大不僅無庸置疑,甚且是理所當然,再自然不過的。其主曾以此統治大地,長據王座數百年,一手建立起版圖超越歷朝歷代疆域、國祚長逾千年的一統帝國……——“龍皇”玄鱗。

殘拳,毫無疑問,只能是得自玄鱗的絕學!

第百七六 折太易凝俱謀者兆形第六五 折他生緣會何輿阮郎第百三十四 折說時依舊·故土黃壞五一折殘針刺血花庭玉樹第二一二 折琉璃盞碎滿目寇讎第二一七 折映鉤如線片片絮驚第九十 折刀似蠶覆喚子如殤第八五 折品幽合巹jin誰日可殺第九九 折世無所制聖佛遺愓第百七十一 折此心既殊自非我族第二一四 折至此無爭混一執籌第四十九 折斷鶴續鳧天涎雷鼓第百零四 折千夫所視刃淬鋒極第百十二 折鼎天劍脈伐毛洗髓第百三十四 折說時依舊·故土黃壞第二零八 折山雲無覓且作浪遊第百九五 折心怒所向恩怨何如第三十三 折佛入東海阿頂山門第百十五 折皇律清夷鳥散魚潰第三十八 折既成心魔蛇穴曝蹤第百九六 折茯苓雪生萬年鬆斸第三十 折背水一戰深溪同途第二十五 折焰折虎翼雷軌天行第二十四 折劍出正氣鷺立寒汀第百四五 折返魂再世其魘煌煌第二十四 折劍出正氣鷺立寒汀第九四 折故國應在蟾魄依稀第七七 折宜在上位提借鋒芒第二零二 折泥犁淨業十六遊增第百六七 折鬼蜮之喪中道王存第二十九 折過山黃貉牽機赤血第十四 折烹割有道響屧凌波第百七八 摺子何易我倒戈以盟第九七 折綠柳迷陣櫻庭分香第百七二 折洞房燭新於焉辜負第百七八 摺子何易我倒戈以盟第二一八 折信其可信舊園曾憶後記「王道」的武俠主角視點第百五三 折毫釐之差滿盤盡墨第百二十六 折豈不同悔共語今朝第百九一 折倩君作嫁酬以明主第二十九 折過山黃貉牽機赤血第百五八 折獸見皆走絲蘿何寄第百四三 折君如不歸蒼生何望第八二 折獸伏而出蛇蠍心計第八十三 折靈劍穿心腹生火齊第三十 折背水一戰深溪同途第百 廿二折何爲卿狂麗藻華菱第二十三 折恍惚夢覺昨夕今夕第十 折狂歌策馬十步一殺第百六九 折碎骨金輪徒自緘憶第六三 折玄囂八陣伊夢黃粱第六九 折天佛降世兆現玄鱗「天佛降世」第二一五 折月下推敲欲辯何從第二十九 折過山黃貉牽機赤血第百八一 折羣邪之首洞燭虛境第二一七 折映鉤如線片片絮驚第百三十七 折血雲鋒起其戰玄黃第百九六 折茯苓雪生萬年鬆斸第十四 折烹割有道響屧凌波第二十七 折環刀夜煉鑄月補天第百七七折瓜濯素豔回 首驚情第百七十 折彼夢如是說時曾經第百零九 折壇宇論戰慈悲喜捨第百五八 折獸見皆走絲蘿何寄第百十三 折難陀現首代戰者誰第五十七 折用無所用虎嗣龍承第八十七 折於徵不信自入罟網第八一 折夜麝蹄香燕驚風雨第百五四 折新雪含垢倏忽魘成第百七八 摺子何易我倒戈以盟第六一 折夜戰三方虛危之杖第九二 折君何有私丁邪酉懼第百八八 折天姿降爾血海刀餺第百零一 折劍與君同以心傳心第百 廿五折玉宇巍峨牙骨盈坑第六一 折夜戰三方虛危之杖第七二 折長街血戰無可救亡第八十六 折孰爲牙爪孰爲骨樑第百十六 折天工昭邈破魂血劍第三十八 折既成心魔蛇穴曝蹤第二十九 折過山黃貉牽機赤血第百四五 折返魂再世其魘煌煌第百八十 折與爾同銷玉波盈盈第百十二 折鼎天劍脈伐毛洗髓第二十五 折焰折虎翼雷軌天行第八一 折夜麝蹄香燕驚風雨第九八 折天機暗覆問道鋒狂第百九八 折舉世皆詐豈無善獨第百七九 折牙瑩骨座劍血魂收第百十六 折天工昭邈破魂血劍第百十三 折難陀現首代戰者誰第百三十四 折說時依舊·故土黃壞第八十三 折靈劍穿心腹生火齊第百六三 折源始穹秘燕子無樓第百七十 折彼夢如是說時曾經第百五六 折籠鳥掩借伽藍喙底第二一八 折信其可信舊園曾憶第百 廿三折夢外冰凝古石含菁第八一 折夜麝蹄香燕驚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