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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兩人一如事發前說定的,相形到了蕭府外院書房。
蕭錯喚清風去取一罈陳年梨花白,再準備幾樣下酒的小菜。
酒菜還未上桌,韓越霖來了,先問他們:“你們這邊怎樣?抓住了幾個?”
蕭錯、崔振俱是蹙了蹙眉。
“一個都沒抓住?”韓越霖訝然挑眉。
忙着上酒菜的清風笑道:“射殺十人,沒抓住活的。”
韓越霖想了想,明白過來,不由朗聲笑起來,“手太黑,別的事情還能指望你們,這種事情就不行了。”
崔振問道:“你那邊怎樣?”
他和蕭錯做誘餌,韓越霖則負責安排人手接應。
只能這樣,那些人的身法奇快,兩家護衛追趕的話,定是個眼睜睜看人逃走的結果,所以只能三方合力。
“抓住兩個負傷的。”韓越霖沉吟道,“可若想要撬開他們的嘴,怕是不易。”
韓越霖曾任職錦衣衛指揮使,在那些年,是京城裡讓尋常官員聞風喪膽的第一人,着手這種事情的能力,誰都不敢說比他更有經驗。同樣的,誰都不能否定他對事態的直覺。
蕭錯、崔振倒是都有人選推薦給他,但這種話是不宜說出口的。
沉了片刻,韓越霖繼續道:“沒事,我得空找簡讓商量商量。”簡讓是遠走天涯的景林將所有經驗、手段傾囊相授的人。曾經,不論怎樣的人落到景林手裡,都撐不了多久便全盤招供。
蕭錯、崔振俱是暗暗鬆了口氣。
蕭錯站起身來,一面親自爲兩個人倒酒,一面對韓越霖道:“我們射殺的是個人,已經安置到了別處。明日你派人去搜查一番,看看他們身上有無可以作爲證據的物件兒。”
“應該沒有。”韓越霖道,“我這兒抓到的兩個人,身上都只帶着一個錢袋子,幾塊碎銀子,一張二十兩的銀票。除此之外,再沒別的,甚至連自盡的□□都不曾藏在身上。”
崔振按了按眉心,“單憑這一點,我真懷疑猜錯了——江夏王能培養出這樣出色的一班人?怎麼看都不像。真有這樣的本事,怎麼連膝下兒女都不能好好兒教導?”
“或許這就是人不可貌相吧。單就目前而言,只有他有這樣的時間和人力、財力。”蕭錯道,“況且,江夏王世子也不是多差勁的人。”
“江夏王世子……”崔振沉吟道,“他又何嘗不是藏得太深的人,平日裡像是沒個正形,可每每遇到大事,頭腦可清醒得很。”
蕭錯頷首以示贊同,放下酒壺,擡手請韓越霖和崔振飲酒,隨即落座。
崔振微微挑眉,隨即站起身來,拿過蕭錯手邊的酒杯,一面倒酒一面道:“不是說好了要跟我多喝幾杯?你這廝的腦子一沾酒就不靈光是吧?”
蕭錯摸了摸鼻尖,笑,“誰說不喝了?習慣了給別人倒酒而已。”
韓越霖忍俊不禁。
崔振牽了牽脣,把一杯酒放到蕭錯手邊,“喝。”
“嗯。”蕭錯對兩個人端杯,“今日好歹是有點兒進展,多喝幾杯。”
崔振笑着與他碰杯,“這可比事情有進展還稀奇。”
韓越霖亦端杯與蕭錯碰了碰,“的確是。”
三個人一面喝酒一面說話。
蕭錯念及一事,問韓越霖:“按理說,你不該只抓到兩個人,怎麼打算的?是不是另有後招?”
韓越霖頷首,“是想到了一個新法子,眼下只是試一試,並沒十足的把握成事。”
見他無意多說此事,蕭錯、崔振也便沒繼續詢問。
這邊的三個人閒散地說着公事私事的時候,崔振負傷的護衛在蕭府包紮了傷口,又有人爲他們準備了好酒好菜。
至深夜,韓越霖與崔振方帶着各自的人手離開,各自打道回府。
蕭錯在書房洗漱更衣,回內宅之前,吩咐清風把如意帶到外院。
雖然回來的時間已久,又喝了些酒,但他並不能保證如意見到他會一聲不吭。要是追着他一通叫的話,少不得要把瑾瑜吵醒。
如今如意還是會眼巴巴地等着他回家,但不會只在書房乾等着,很明顯,它把裴羽也當成了最親近的人,晚間大多會留在正房。
它跟着清風來到外院,遠遠地見到蕭錯,便顯得歡實起來,顛兒顛兒地跑到他跟前,喜滋滋地直起身形,把前爪搭在他肩頭。
蕭錯笑着揉了揉它背部的毛,由着它跟自己好一陣子起膩,末了才帶着它一同回房。
這一晚,遇襲的蕭錯、崔振性情總歸還算愉悅。
而對於有些人而言,這是一個不眠之夜。
漆黑的夜色籠罩之下,有人趕到江夏王府。
過了一陣子,內宅師琳琅住的院落亮起了燭光。
師琳琅起身穿戴整齊之後,腳步匆匆地去往江夏王房裡。在院門口,她遇見了長平郡主。
姐妹兩個見面一句話也無,渾似陌生人。
站在廊下等了片刻,有人請兩人進廳堂說話。
江夏王坐在廳堂的三圍羅漢牀上,一看兩個女兒的面色,心裡便已明白了七八分,“沒成?”
長平郡主與師琳琅俱是點頭稱是。
“你出去。”長平郡主側目看向師琳琅。
師琳琅不爲所動,望向江夏王,“父親若無別的吩咐,女兒便回房了。”
江夏王因着長女態度惡劣,眼含歉意地望着二女兒,“明早你去書房見我。”
“是。”師琳琅屈膝行禮,轉身退出。
長平郡主示意兩名丫鬟把輪椅推到江夏王近前,隨後道:“你們也退下。”
兩名丫鬟稱是,行禮之後退出,反身帶上了廳堂的房門。
“父親,”長平郡主望着江夏王,神色悲慼,“今日已經打草驚蛇,來日再出手,怕是更難得手。”
“本就不是易事。”江夏王道,“他們又不是尋常官員,哪裡是那麼容易就能暗算的。”
長平郡主思忖片刻,不由抱怨起來,“先前突襲簡讓、崔毅的事情,根本是多此一舉。他們說不定早就有所準備,怎麼可能得手。”
“你知道什麼?”江夏王蹙眉瞥了她一眼,“不試一試身手便貿貿然去殺他們?你當我培養出這些人容易麼?”
“那……”長平郡主思忖片刻,不由愈發沮喪,“您的意思是,他們的人,比暗衛還要出色?”
“也不能這麼說。不是說了麼?那兩個人不同於尋常官員,都是殺人不眨眼的貨色,在南疆時爭鬥的情形……誰見了都要心驚膽戰。”
長平郡主還是揪着那一點不放,“可如果沒有簡讓、崔毅的事情在前,皇上就不可能讓他們聯手查案,就不會有如今常來常往的情形。”
江夏王有些不耐煩地蹙了蹙眉,“如今常來常往,不過是個假象,你知道什麼?”
長平郡主並不服氣,“崔毅的事情,根本就是多餘。況且,當日真就殺不了崔毅麼?爲何要留下活口?”
江夏王道:“就是要留下崔毅的命,讓他因爲這件事與崔振反目。”他的笑意涼颼颼的,“他要是死了,崔家就只剩了崔振,崔耀祖不管怎樣,都不會再受任何影響,只能全然信賴崔振。可有崔毅在就不同了,那是個沒腦子的,往後說不定會常常給崔振幫倒忙。手足反目,比重傷的滋味好不好受,就是要崔振好好兒嚐嚐。”
長平郡主認同地點了點頭,繼而又是不滿,“可是您忙來忙去,怎麼從來沒動過蕭錯和他府裡的人?”
江夏王如實道:“蕭府不同於崔府,找不到下手的機會。”說到這兒,側目打量她兩眼,便蹙着眉移開視線,“當初你根本就不該找到蕭府,落得個這樣的下場……”
“我要是不到現在這地步,您能趕來京城麼?您能真正下定決心除掉他們麼?”
“……”江夏王只是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罷了,你回房歇息去吧。”
長平郡主卻沒即刻應聲,而是道:“接下來呢?您是怎麼打算的?幾時再出手?索性將全部人手都派出去,如此一來,定能取二人的項上人頭!”
“他們固然是身手絕佳,卻不善騎射,更不曉得陰詭之道,人越多反倒越容易吃虧。”
“那就讓他們喬裝改扮潛入蕭府、崔府,將那兩個人的親眷除掉一兩個!”
江夏王擰眉凝視着長平郡主,“到底是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這樣的急於求成,難怪弄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我的確是心急,並且是心急如焚……”長平郡主眼中泛起淚光,“父親,他在沙場之上喪命,是那兩個人害的他!您忘了不成?最重要的是,我的生身母親,若不是知道他命不久矣,怎麼會傷心之下尋了短見?”
江夏王眸色深沉地看着她,“她真是隻爲那個消息才自盡的?”
“這難道還有假麼?”長平郡主對上他的視線。
江夏王卻錯轉視線,端起手邊的茶盞,啜了一口茶。
長平郡主繼續道:“那天我聽聞那個消息之後,心裡對她的確是恨得厲害,便找過去跟她照實說了。她聽了,傷心欲絕。自然,我也說了很多誅心的話,那件事,我的確是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不論怎樣,她都是爲你好。”
“爲我好?”長平郡主脣角泛起嘲諷的弧度,“爲我好的話,她就該曉得何爲自重,就該安守本分,而不是由你帶進了江夏王府。”語聲停了停,又道,“我也知道,王府裡的那些鶯鶯燕燕只是擺設,您這些年來真正放在心裡的人,不過兩個。一個死在了皇上和皇后手裡,她則因爲生下了我們兩個人受盡苦楚。若不是兒子死在了那兩個人手裡,若不是我又雪上加霜,她不會早早地撒手人寰。我知道,她的死,我也難逃罪責,您放心,等到您爲她報仇之後,我自會自盡在您面前,給您安生的時日。”
江夏王沒說話。
長平郡主凝視着他,“您給她報仇,就等於是爲蘇峰報仇。您若半途而廢的話……父親,您曉得我的性情,我隨時能與任何人玉石俱焚。”
江夏王眉心一跳,轉而瞥她一眼,“我怎麼會不清楚。不讓你如願,我那些事情,你都會抖落出去。”他諷刺地笑了笑,“養兒養女養成了冤家……”
長平郡主冷冷一笑,“知道就好。女兒多謝父親。”正要揚聲喚人時,忽然道,“今日您房裡可有人服侍?”
江夏王不由蹙眉,“這也是你能問的?”
長平郡主就笑,“擔心隔牆有耳罷了。”
“出去!”江夏王惱火不已。
“您身邊的女子,哪一個都不是省油的燈。”長平郡主說完,這才喚丫鬟進門,推着自己回房。
江夏王思忖片刻,快步去了寢室。
長平的話固然刺耳,卻是實情。在除掉蕭錯、崔振之前,長平絕不可能把他的家醜外揚,可是別人呢?
他步入寢室,在昏暗的光線中望向牀榻。
透過半垂的羅帳,他看到劉側妃睡在牀上,錦被滑到了腰際,現出大片雪白的肌膚。
他這才放下心來。有心歇下,心裡卻實在是煩躁得厲害,轉到外間的大炕上盤膝而坐。
長平的一言一語,都在心裡反覆迴響着。
在長平的心裡,她所有的磨折,都是因爲蘇側妃而起。
毋庸置疑,她恨蘇氏,恨她不該生下蘇峰,恨她更不該下堂之後又委身於他,生下了她。
她這些年來,一見傾心的男子,只一個蘇峰。
蘇峰卻是她同父異母的兄長,她不能嫁給他。
蘇氏亦絕對不能允許她嫁給蘇峰。
那一段母女反目的歲月,皆是因此而起。
後來,蘇氏自盡,長平心如死灰,有過一段放縱無度的荒唐歲月。
終於,她清醒過來了,查清楚了蘇峰死在了誰手裡,隨後便要來京城,要殺掉崔振、蕭錯爲蘇峰報仇。
他屢次申斥、反對,都沒用。
到末了,她索性說,若是他不肯成全,那麼她就將蘇氏的醜事、他生平諸多見不得光的醜事公之於衆。還笑微微地道:“你快點兒把我殺了吧,殺了我之後,便會有人大肆宣揚您和她的種種劣跡。”
話說到這個地步,他除了同意,還有什麼別的選擇?
於是,她來到了京城。還沒怎麼樣,就被廢掉了雙手。
剛有所行動,一條腿又被打斷,還染上了□□的癮。
可是還好,不論她落到了怎樣悽慘的地步,都認爲那是應當付出的代價,都認爲是她用這樣的方式逼着他來到了京城,諸多行徑,都是要爲蘇氏母子和她報仇。
其實,她又知道什麼?
她什麼都不知道。
實情遠比她以爲的更殘酷。
假如有一日她明白一切,第一個想要殺掉的人,恐怕就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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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平郡主回到房裡,進門之前,有丫鬟稟道:“二小姐早就來了,這會兒正在等您。”
長平郡主不耐煩地蹙了蹙眉,進到廳堂,望向師琳琅,不屑地撇了撇嘴,“快出去,沒工夫搭理你。”
師琳琅微微一笑,“瞧瞧你這盛氣凌人的樣子,到底是誰給你的底氣?單憑你頭上那個勞什子的郡主的封號麼?還是憑你現在還不如死了更讓人心裡痛快些的情形?”
“混賬!”長平郡主怒道,“滾!”
“別急着生氣,”師琳琅笑道,“我是來跟你說體己話的,事關蘇氏、蘇峰、蕭錯、崔振。”
長平郡主心頭一震,她是局中人,最是明白這四個人對於她而言意味着的是什麼,當下按捺下火氣,遣了丫鬟,“要說什麼?只管說。”隨即撇一撇嘴,“倒是沒看出,你消息還挺靈通的,是哪個賤人多嘴多舌?”
“這話就不對了,你那點兒齷齪的勾當,冷眼旁觀就能看得出。”師琳琅笑微微地凝視着她,“你是不是一直以爲,蘇峰是你同父異母的兄長?”
長平郡主定定地看着她,“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她眼裡閃爍出一抹希冀的光彩。
師琳琅笑意更濃,“沒什麼意思。你放心,你們是如何都沒可能擺脫手足的關係。是不是巴望着我說不是,是不是希望你沒喜歡錯人?抱歉,不能成全你。”
長平郡主垂了眼瞼,神色不是不失落的。
師琳琅溫聲道:“你啊,就是太笨了。偏生早早得了個郡主的封號,因爲虛榮便目空一切,別說對我了,便是見到大哥,也是居高臨下、頤指氣使的樣子。可笑。你憑什麼?”
“小賤人!你給我滾出去!”長平郡主雙眼冒火。
“你最好別開罪我。”師琳琅不爲所動,“要知道,父親把打理你日常起居的一切事宜都交給了我。別的也罷了,都是小事,我要是想刁難你,只會在你需要每日服用的罌粟粉裡動手腳,你是不是想稀裡糊塗地死掉?還是想每日服用些無濟於事的蕎麥粉?我聽說,你發作起來的樣子着實醜陋不堪,你是不是想讓所有人都看到你那個不成體統的德行?”
“……”長平郡主嘴角翕翕,滿腹責罵的話,偏生不敢說出口。
“喜歡一個男子,是怎樣的?”師琳琅語氣變得很是柔和、誠摯,“你能跟我說說麼?”
長平郡主咬了咬牙,不說話。
“是不是覺得那個人一顰一笑都比別人悅目?是不是每一日都想要見到他?是不是沒機會也想製造機會見到他?”
長平郡主鄙薄的笑了,“你說的的確是人之常情,怎麼,對誰動了春心麼?”
師琳琅仍是好脾氣地笑着,“閒話幾句再說正事罷了。我要是看中誰,配不配得起他是一回事,有沒有自知之明是另外一回事,不會像你那樣蠢。”
長平郡主抿了抿脣,死死地瞪着她。
師琳琅神色悠然,說起眼前人,“還是說你的事兒吧,人的事兒,又哪裡是你能夠明白的。”她把“人”字咬得有點兒重。
長平郡主眼中已有了怨毒之色。
“你一直以爲,你是稀裡糊塗的喜歡上了同父異母的兄長,所以你恨死了你的生身母親,甚至不惜逼得她上吊自盡。這一點,你錯了,事態遠比你以爲的更醜陋不堪。”
長平郡主的怨毒消減三分,眼裡有了些許疑惑。
師琳琅第一次對她綻放出了充斥着不屑、輕蔑的笑容,娓娓道:“蘇峰是你打斷骨頭連着筋的親哥哥。
“早在蘇氏成爲下堂婦之前,她便被我們那位父親勾搭上了。
“正是因爲這一節,她嫁的那個人才無從容忍頭上那樣大一頂綠帽子,把她休了。
“她懷上蘇峰的時候,那個人正在外地公幹——明白沒有?
“你那個生身母親,說難聽點兒就是個下賤至極的貨色。
“可她運氣好,遇到了我們的父親,就吃她那一套,好些年對她不離不棄。
“細細算來,江夏王府也只她一個多年得寵的女子。
“你以爲江夏王是爲着你才做了這麼多事,要爲蘇氏和蘇峰報仇雪恨麼?
“笑話。
“他是要爲自己的親生兒子報仇。
“傻瓜,蠢貨,你明白了沒有?
“——害了你一輩子的,是蘇氏,也是江夏王——我們那位好父親。”
這些言語一聲聲入耳,險些讓長平郡主崩潰,“你胡說,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