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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平郡主。”裴羽起身道,“您請留步。”

長平郡主沒必要走到蕭錯、崔振近前去說話,但正要這麼做——裴羽覺得不對勁,不對勁的事,情形又允許,她自然要出面阻止。

“喚我何事?”長平郡主停下腳步,斜睨着她。

裴羽溫和一笑,“侯爺與崔大人都是耳力甚好之人,你有什麼要說的,不需走得太近。”

長平郡主勾了脣角,綻出一抹嘲諷的笑意,剛要開口說話,蕭錯已道:“郡主離我們遠點兒最好不過。”語畢望向裴羽,微一頷首,向她示意自己明白她的用意。

裴羽一笑,回身悠然落座。

長平郡主冷哼一聲,面色十分不善,“大庭廣衆之下……”

蕭錯打斷了她的話,“說正事,我與崔大人要的是你雙眼、雙手亦或雙腳,自己選。”

崔振頷首,斜睨着長平郡主,“少囉嗦。沒工夫跟你廢話。”

在場的人,面上都有了笑意,大多人心裡都想:這位郡主真是不開眼,怎麼主動招惹蕭錯、崔振去了?

“長平,”皇帝語氣淡漠地道,“你若再口無遮攔,便回江夏王府。”

長平郡主這才變了態度,低聲稱是。她知道,皇帝因着她前後不一的做派、態度生氣了。

皇帝問道:“蕭錯與崔振的意思,你也聽到了,意下如何?”

長平郡主抿了抿脣,求助似的望向師庭迪,“哥……”

“這會兒想起我了?”師庭迪沒好氣地看着她,“那就選雙手吧。我可沒讓你這麼沒皮沒臉地行事。”

“你怎麼能……”

師庭迪挑眉,“長兄如父,聽我的吧。”用長平郡主說過的話噎了她一下。

皇后不由微笑。師庭迪對她一向是實實在在的,他與長平郡主不合的話,今日已經得到證實。

長平郡主轉身,定定地望着蕭錯、崔振。

“長平,”皇后道,“你到我跟前來,仔細說說你的意思。二位大人若無異議,便照你說的辦。”

“蕭錯、崔振,”皇帝則對兩男子道,“朕有許久不曾見過你們的身手,等下可別敷衍了事。”

兩個人同時起身稱是。

皇帝微聲吩咐崔鑫一句,又吩咐道:“去給他們倒酒。”

崔鑫笑呵呵地稱是。

裴羽則覺得皇帝、皇后的表現有點兒不對勁——兩個在人前惜字如金的人,此刻竟是這般有閒情,反反覆覆的打岔,言語聽起來……跟廢話沒什麼區別。

而目的呢?也與她一樣,不讓長平郡主往蕭錯、崔振跟前湊,甚至於,不讓她看兩個人。

她由此開始格外留意崔鑫。

崔鑫笑呵呵地走到兩男子跟前,從身邊小太監捧着的托盤上拿過酒壺,爲兩個人倒酒。

她只能看到側面,瞧着崔鑫嘴脣微動,似是微聲說了一句話。

蕭錯與崔振不動聲色,端起酒杯,遙遙向皇帝敬酒。

皇帝一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這長平郡主一定有古怪。”張旭顏到了裴羽身邊,低聲道,“嫂嫂看出什麼端倪了沒有?”

裴羽對她一笑,輕輕搖頭,“沒有呢,只是覺着不對勁,到底是怎麼回事,還看不出。”

“不管怎樣,濟寧侯與崔大人收拾她是易如反掌。”張旭顏握了握裴羽的手,“嫂嫂別擔心。”

“嗯,我曉得。”裴羽很感謝張旭顏的體貼。

這時候,簡讓來了。

進殿之後,先上前去給皇帝、皇后行禮。

這種場合,簡讓露面的時候一向極少,不是他不好熱鬧,而是手裡總有一大堆事情,到哪兒也不安生。

“你可是稀客。”皇后打趣他,“是知道今日備的酒合你心意吧?”

簡讓就笑,“真讓皇后娘娘說中了。”

“來的正好,等會兒有熱鬧可看。”

“哦?”簡讓問道,“什麼熱鬧?”

站在皇后身邊的紅蘺便將方纔事情說了一遍。

“哦。”簡讓笑微微地瞥了長平郡主一眼,“活膩了?”

“……”長平郡主冷冷的斜睇他一眼。

簡讓微眯了眸子,“你這雙眼……等你跟濟寧侯、崔大人的事情了了,不妨與我賭一局,我要你這雙眼。”

這言外之意,是不是說長平郡主的雙眼有蹊蹺?

可是,會是什麼蹊蹺呢?

裴羽與張旭顏對視一眼。

皇帝側目看向皇后,“說好了沒有?”

皇后頷首一笑,“說好了,長平郡主的意思是,她若輸了,便挑斷右手手筋。”

簡讓搖頭,“不說是雙手麼?一隻手是怎麼算出來的賬?”

他是來氣人、添亂的。

長平郡主怒目相視。

“雙手,不然就算了。”簡讓道,“誰知你是不是左撇子?”

的確是有那種人,雙手都能提筆寫字,甚至於,左手的字寫得比右手還好。

“你這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長平郡主瞪着簡讓,“我與你何怨何仇?!”

“不囉嗦了,雙手。”皇帝已經有些不耐煩了,“要麼你就別生事,要麼你就給個痛快的了斷。把我這兒當成討價還價的菜市了不成?”這也就是他的堂妹,懶得計較,要是他的親妹妹,早就一巴掌上去了——大庭廣衆之下無理取鬧的東西,根本要不得。

長平郡主因此噤聲,面上現出懼色——這看來看去,皇帝皇后都不想給江夏王府體面了。先前的和顏悅色,在此時看來,不過是與她逢場作戲而已。

皇帝交代崔鑫幾句,隨後對長平郡主道:“照朕說的辦,再有反覆,自己先去領三十廷杖。”

長平郡主身形微不可見的顫抖了一下。

皇帝站起身來,“換個地方。”與此同時,自然而然地伸手,扶皇后起身,用眼神詢問她累不累。

皇后微微搖頭,脣角噙着笑意,與皇帝先一步走出大殿,到了外面的開闊之處。

衆人尾隨其後。

有兩名內侍取來兩幅弓箭,分別跟隨在蕭錯、崔振身旁服侍。

在兩男子三百步之外,有人豎起了靶子。

皇帝、皇后與衆人就在雙方之間距離的一側落座。

蕭錯與崔振取過弓,試了試,繼而像是一笑,前者道:“先練練手?”

“嗯。”

隨後,兩人同時取箭,俱是取了三支箭。

在場衆人因此雙眼發亮。

太多的人,一輩子都不可能涉足沙場,無從見識到兩個年輕將領在兩軍陣前的風采,此刻能夠得見他們的身手,只覺得今日運氣實在是好。

蕭錯與崔振同時彎弓搭箭。

各自手裡的三支箭同時破空而出。

因着距離不近,很多人沒有習武之人異於常人的好眼力,便看不清箭支射中的地方,只隱約確定,六支箭射中的是長方箭靶的左上、右上與居中的位置,兩兩成雙。

“有點兒意思。”蕭錯神色愉悅。

崔振亦是眉宇舒展,“的確如此。”

稍後,有內侍將箭靶送到皇帝跟前。

衆人齊齊低聲驚歎:六支箭射中了三個位置,三個位置的兩支箭緊緊貼在一起。

——兩男子的箭法竟是不相伯仲。

皇帝朗聲一笑,“好!”

長平郡主卻走上前來,行禮道:“臣女想要檢查一下箭支。若是有人不着痕跡地淬了毒,那麼臣女要廢掉的可就不是一雙手了。”

皇帝頷首,“準。”

長平郡主轉去蕭錯、崔振身邊的內侍跟前,仔細檢查每一支箭的箭頭,時不時與內侍低聲言語兩句,期間,大大的杏眼一瞬不瞬的凝視着兩個內侍。

這時候,崔鑫親自帶人換了箭靶,是一個與尋常男子身量相等的箭靶,寬約三尺。崔鑫當場命人用利器在掏出一些一寸見方的洞,又備好了繩索。

在場的人都明白:等會兒長平郡主要當活靶子,雙臂、雙腿要被綁在靶子上。

長平郡主檢查完箭支,遙遙對皇帝皇后屈膝行禮,繼而走向箭靶。

皇后卻在這時喚崔鑫:“把濟寧侯、崔大人身邊那兩個內侍換下。”

長平郡主聞言身形微不可見地僵了僵。

蕭錯、崔振對這些似是毫無所覺,負手而立,神色輕鬆地說着話。

蕭錯道:“南疆那邊七名官員的事情,你倒是也不心急。”

崔振就笑,“我的打算,你應該猜得出。”

“那就是我猜中了?”

崔振仍是笑,轉而道:“這不是一個道理麼?林珝的事兒,你也沒着急上火。”

蕭錯笑道,“犯不着。”

“的確是。”

待得長平郡主被束縛在靶子上,兩人取弓箭在手。

皇帝道:“蕭錯,左;崔振,右。”又喚崔鑫、簡讓,“你們去那邊瞧着,長平郡主若是亂動,不作數,重來。”

崔鑫、簡讓笑着稱是,快步轉去長平郡主跟前,一左一右站定,讓長平郡主雙手的五指攤開來,見她頷首之後,對蕭錯、崔振打手勢告知。

這一次,蕭錯、崔振各自取了五支箭在手,搭上弓弦。

該是分外緊張的氣氛,可他們偏偏都是很鬆散的意態,讓外人想爲他們擔心都做不到。

相信他們身手的人愈發心安,知道這之於他們不過是微末小事;不大相信他們身手的人卻不免心生疑慮:這兩個人,該不是面上反對,實則有意與江夏王府結親吧?

思忖間,十支箭破空而出,牢牢釘在箭靶上。

“天……”張旭顏喃喃低嘆,對裴羽輕聲道,“十支箭,所在位置都是長平郡主的指尖。”她是有些功底的人,眼力比尋常女子要好得多。

裴羽聞言,完全放下心來。

即便相距很遠,人們也感覺得到,長平郡主再無先前的囂張、自信,剩下的唯有沮喪,如同落敗的公雞。

可是蕭錯、崔振並不想就此了事,對簡讓打手語。

簡讓頷首,對長平郡主低語兩句。

隨後,箭支如雨般飛出,釘在長平郡主周圍。

末了,長平郡主已全然僵住,面無人色。

人們展目望去,見箭支竟是貼着她的身形勾勒出了人形。

女子們爲之心驚,屏住呼吸——看到的太過出奇、精彩的這一幕,帶給她們的感觸良多,一時間分不清到底是欽佩、欣賞還是膽怯。

男子們則是不同,以皇帝爲首,齊聲交好。

內侍所備下的箭支已經用盡,蕭錯、崔振罷手,放下弓,轉回到皇帝近前,拱手行禮:“獻醜了。”

皇帝哈哈一笑,“難得你們都沒荒廢掉一身絕學。”

過了一陣子,長平郡主跌跌撞撞地轉回來,看向蕭錯、崔振的眼神,透着些許的不可思議,更重的則是恐懼。

蕭錯、崔振自然是身懷絕技,她曉得。可是在以往,她並沒聽說過他們的箭法精湛。

不爲此,她不可能在衆人面前用激將法逼着他們同意出手。

而皇帝對他們的要求,亦是極爲嚴苛的。

她以爲,自己總能找到臺階下的。

可是,事實呢?

皇帝神色淡淡地看着長平郡主:“願賭服輸。”

長平郡主雙手不自主地握成拳,身形顫抖起來。

她拼命的眨着眼睛,過了片刻,落下淚來,繼而跪倒在地:“皇兄、皇嫂……就算是爲着未出世的小皇子,也請你們饒過我這次的糊塗行徑。”

皇后撇一撇嘴,連話都懶得說。

皇帝則道:“沒得改。你把朕的臣子當什麼了?”正要喚人行刑的時候,有人快步出列:

“皇上!萬萬不可!就算是看在江夏王的情面上,皇上也不能廢去長平郡主的雙手。”

說話的人,是工部尚書方浩。

皇帝不搭理他。

方浩繼續道:“這事情的起因,不過是長平郡主想要嫁入蕭府或崔府,甚至放下了若是輸了便委身於人做繼室或妾室的話。臣……臣願意迎娶郡主,若皇上隆恩的話,這件事情上,長平郡主也算是對衆人有個交代了。”

方浩已是年過四旬的人,曾先後娶過兩個女子進門,然而兩女子都是短命的,出嫁沒幾年便撒手人寰。

皇帝閒閒地望向長平郡主,“你嫁不嫁他?”

“我……”長平郡主瞥了方浩一眼,繼而磕頭,“臣女願意嫁給方大人,只請……”

皇帝出聲打斷:“真願意?”

“是。只請皇兄皇嫂……”

“準。六月初一成親。”皇帝手一揮,即刻就喚簡讓,“這類事你做更穩妥——挑斷她的手筋。”

“是!”

“皇兄!”

簡讓與長平郡主同時出聲。

皇帝不理長平郡主,站起身來,喚蕭錯、崔振、韓越霖、師庭迪,“走,隨朕去練功場,今日好好兒看看你們的身手。”又對簡讓道,“等會兒你也去。”

幾個人稱是,隨着皇帝走遠,邊走邊說着話,笑聲爽朗。

這邊的皇后已喚內侍將長平郡主帶去別處。

過了一陣子,人們隱隱聽到長平郡主的慘呼聲。

皇后彎了彎脣,緩緩起身,“我們回去聽琴觀舞。這大熱的天,不學他們男子在外面折騰。”

衆人齊齊笑着稱是。

**

當晚回到府中,裴羽明明覺得很累,躺在牀上卻無睡意。

蕭錯歇下之後,她依偎到他懷裡,問道:“長平郡主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的眼睛,有什麼蹊蹺?”

“聽說過催眠術麼?”蕭錯道。

“聽說過。”裴羽訝然,“以往還以爲是人們誇大其詞以訛傳訛,竟是真的?”

“是真的。”蕭錯頷首,“錦衣衛得了皇上的吩咐,查過長平郡主的底細,暗衛從來是正事閒事都管,也早已獲悉。”

原來如此。怪不得今日簡讓會去宮中赴宴,怪不得會隱晦的提醒蕭錯與崔振。

“那麼……方浩在那種情形下出面求娶長平郡主,是想英雄救美,還是打着趁機撿個好處的主意?又或者,根本就是早就商量好的?”

長平郡主若是真想嫁入蕭家或崔家,就不可能輕慢兩家的女眷在先,開罪兩個頂門立戶的男子在後。謀定方可有所行動,長平郡主不可能篤定自己穩贏,不可能不做好輸了的準備。

他的小妻子,如今已是聰慧流轉,腦子轉得奇快。蕭錯獎勵似的親了親她的臉,“應該是二人早就商量好了,以爲今日這件事能夠大事化小,好歹給人們一個交代就行。”

“可是方浩那個人……”裴羽回想着,“橫看豎看,樣貌都無可取之處,甚至讓人覺得有點兒猥瑣……長平郡主怎麼會看上了那樣一個人的?”

蕭錯失笑,“難道她就應該看上樣貌出衆的男子?”

裴羽嘟了嘟嘴,“或許那位郡主與我是兩類人吧。”她笑,“我是好色之徒,就喜歡你這種好看得禍國殃民的人。”

蕭錯哈哈的笑起來,“我們家阿羽繞着彎兒誇我的本事是越來越好了。”

裴羽笑得微眯了大眼睛,“不止人好看,還是身懷絕技,唉,我這是幾世修來的夫妻,竟嫁了個這樣好的人。”

“閉嘴吧。”蕭錯笑着緊摟她肩頸一下,“再誇下去,我可就找不着北了。”

裴羽這才把話題說回去:“工部尚書,以前楚王與工部的人走動最多呢。”這是不是意味着,江夏王想爲楚王留條後路?“反正,你和崔四公子往後更不得閒了。你們倆一直鬥,而方浩與長平郡主,興許就是打定主意坐山觀虎鬥,來日坐收漁翁之利。”

“她想想就算了。”

聽他這樣說,裴羽才完全放下心來。他心裡有數了,意味的便是會着手準備、來日不慌不忙的應對。

**

同一時間,皇后在與舞陽公主說話。對這個小姑子,皇后有着另自己都驚奇的耐心與體諒。終究是不忍看到在情場中失意寂寥的女子,是真心疼。

今日張家的世子、二公子都來赴宴了,舞陽公主也曾出席,只是很早便稱自己不舒坦,提前離席。

“是身體不舒坦,還是心裡不舒坦?”皇后和聲道,“要給你喚太醫你也不肯,總得讓我心裡有個底吧?”

“自然是心裡不舒坦啊。”舞陽公主雙手托腮,小臉兒上現出愁苦之色,“他的親事已經定下來,最遲來年便能成婚。我不早些離席還能怎樣?對着他哭鼻子麼?”

“唉,你這傻丫頭。”皇后展臂摟了摟舞陽,“無緣的人便放下,一顆心何苦吊在他一個人身上?尋常人,一輩子放在心裡的男子,不見得只一個。”

舞陽卻道:“皇兄和你不就是一輩子只認一個人麼?”

皇后輕輕一笑,“這怎麼還扯到我們身上了?我們死心眼兒罷了。有的人不見得就比看中的人差,只是看不到而已。”

“你這第一美人,傾慕喜歡的男子比比皆是。別人可不行,反正我是不行,看上我的太少,我能接觸到的更少。”

“所以我才讓你多走動啊。”皇后溫言軟語的,“好歹多接觸一些人,慢慢就把這件事放下了。”

“嫂嫂是好意,我明白。”舞陽公主意味着皇后,“今日的事情,我都聽說了,倒是想不明白崔振這個人了——他怎麼公主、郡主都不肯娶?”

“他那種人,跟你皇兄還有濟寧侯一樣,都是比千年道行的狐狸少根尾巴而已。事情一開頭,便已揣測出你們這些傻丫頭的用意,怎麼會上當?”

舞陽公主聽着有趣,笑了,“嫂嫂倒是也不怕我跟皇兄多嘴告你的狀。”

“只管去,我就怕你沒事可做呢。”

舞陽公主想到長平郡主,道:“她的雙手,是真廢了?”

“自然。”皇后道,“要是別人,興許還能手下留情,可行刑的是簡讓,那廝怎麼會留下讓她恢復的餘地。”

“嗯,她比我還傻,下場比我還慘。”

皇后笑出聲來,拍拍舞陽的臉,“因爲你比她聰明,沒把自己逼上絕路。”

“我是豁不出去,又有皇兄和你照拂着而已。”舞陽輕輕地摟了摟皇后,“嫂嫂放心,我會爭氣些,慢慢就好起來了——這麼有福氣,再不知好歹的話,對得起誰?”

“那我就放心了。”

姑嫂二人閒話一陣子,皇后道辭,回了正宮。

**

農忙時節,天氣一日一日的炎熱起來。

蕭府的正房早就放了冰,每日隨着天氣慢慢加多。

大熱的天,裴羽和如意一樣,哪裡也不想去,恨不得整日悶在氛圍怡人的室內。

因爲天熱的緣故,如意的窩搬到了西梢間。它是特別認窩的性子,打小就是窩在哪兒睡在哪兒。爲這緣故,夫妻兩個把它的窩安置到了西梢間,不忍心它晚間受天氣炎熱帶來的不適。

裴羽尋常的衣物,大多是顏色素淨的細葛布衫裙,通常是一件純白的夏衫,配一條煙青、淡綠、淺藍的月華羣。穿着、看着的人都覺着清爽。

有了在宮宴上生出的交情,張旭顏隔三差五常來找裴羽說話。因着知道裴羽針線活做得特別好,每次都會帶來正在做的荷包或是帕子,讓裴羽指點一二。

她並不隱瞞自己針線活做得很差的原因:“我是在外祖父外祖母跟前長大的——小時候我和姐姐都不懂事,常起爭執,我把她打得頭破血流的事情都出過兩次,又與外祖父外祖母特別投緣,家父家母索性把我送到了二老膝下。過了十歲纔回到家裡。外祖父和外祖母特別寵我,凡事都依着我的心思來,專門請了師傅教我習文練武。平日裡只對那些上心,針織女工先前根本不會。這兩年我娘看着心急,一定要讓我學,可我哪兒是那塊料啊……”

裴羽這才明白,外人爲何不瞭解張旭顏的根底,更不曉得她自幼習武的事情。以前的文安縣主,應該就是因着姐妹不合的緣故,不願意跟外人說二妹的事情。

“只要上心些,有點兒耐心,針線活就能做得好。”裴羽安撫張旭顏,“尋常縫衣做襪,哪裡有什麼好不好的?只要針腳細密平整些就行。至於繡活,會不會的無妨,我是閒來沒什麼消遣,便做繡活打發時間而已。”

“嗯,我也明白這個理。只是,在家的時候,我娘整日裡在我耳邊絮叨,我也不知怎麼回事,她越說我就越懶得做。”張旭顏笑着撓了撓自己的額頭,“這一陣吵着來找你,我娘根本就不同意,說‘你那個沒心沒肺沒輕沒重地性子,少去給蕭夫人添亂,況且,人家那般柔和的性子,跟你個野丫頭能有什麼話可說’。我跟她沒法子,便拿請教針線說事,她聽了說要是糊弄她、一點兒長進都沒有的話,往後甭想出門。我得了你的指點在先,也是想跟我娘爭這口氣,這才安下心來學的,我娘見我真的上進了,這纔不再攔着我過來,心裡該是對你千恩萬謝的。”

裴羽聽了這一席話,不免失笑,“那你回去跟令堂說說,我很高興你過來,也是真的喜歡你這性子。你要是不常來,我可就要去府上找你了。”

張旭顏笑逐顏開,“嗯!我一定會跟她說的。她可不敢讓你輕易動身去我們家裡串門——正是有喜的時候,況且我二哥二嫂的事情還需要你繼續說項——她只盼着你養精蓄銳呢。”

裴羽輕輕地笑出聲來,“我想着也是這樣。”頓了頓,又道,“等會兒我給令堂寫個字條,你帶回去。”又打趣道,“令堂要是不信,過兩日來找我詢問就不好了——那讓你多沒面子啊。”

張旭顏大樂,“嗯!你還別說,那真是我娘做得出的事兒!”

裴羽笑盈盈地端詳着張旭顏分外悅目的樣貌,“往後不知誰有那等夫妻,把你娶進家裡。”

張旭顏並不扭捏,只笑着掐了裴羽的手一下,“嫂嫂原來也是促狹的性子,竟這般打趣我。就像我娘說的,在別人眼裡,我簡直就是個小母老虎,誰家供得起我這種人?”

裴羽大樂,“怕這怕那的人,咱們纔不稀罕他看上。”

張旭顏撫了撫心口,“唉,嫂嫂真是會說話,聽你這麼說,我心裡好過多了。以前被我娘數落着,可真是認定自己是招人嫌的老姑娘了。”

“胡說八道。”裴羽笑着輕推她一下,“不準妄自菲薄,我可不愛聽這種話。”

“好。”張旭顏笑着點頭,“我爭氣些,嫁個過得去的人,這樣嫂嫂也能心安些。”

兩女子都是以誠相待,交情自是逐日加深。張夫人看過裴羽的字條,笑了一番,親筆回了一個字條,讓裴羽對自家的女兒多擔待些,之後,便十分贊同二女兒到蕭府串門,盼着女兒受裴羽的影響,性子能柔和一些。

有了實實在在的交情,很多事情,張旭顏都不再回避,如實告知裴羽——例如大哥、二哥和大姐。

“大哥和二哥一樣,都是先找到了意中人,明裡暗裡好一番費心思,這才入了我日後的大嫂、二嫂的眼。也是奇了,兩個人都是大大咧咧的性子,意中人卻都是端方柔婉的性情——大抵也是受夠了我和大姐的緣故吧?我們這種性情的女子,他們應該是一看到就頭疼。”

又說起文安縣主:“做了尼姑之後,家裡每個月都會拿出一筆銀子去供奉香火,讓她好歹過得如意些。她應該也是對塵世心灰意冷了,如今一心向佛,恪守着規矩,見到家裡的人,只稱施主,與對待別人無異。我娘很是傷心了一陣子,見她是那個樣子,也只得認命。不管怎樣,家裡還有我和大哥二哥呢,一個個的吵着她,總算是逐日好轉,不再消沉。”

已是這般親近,但裴羽並沒說過自己所知的文安縣主做過的那些事情。有何必要呢?姐妹之間就算真的毫無情分,聽得朋友說起姐姐做過的蠢事,不外乎是愈發傷心、失落。很明顯的事情,便不需多此一舉。

珍惜情分,並不包括什麼事都沒心沒肺的說出去。

因此,她避重就輕,只說魏燕怡與自己的淵源以及相處時的一些趣事。

**

六月,長平郡主與工部尚書方浩拜堂成親。

京衛指揮僉事林珝留下一封寫給皇帝的親筆書信,自盡。

林珝告訴皇帝,自己之前言辭閃爍反覆無常的原由,是因在京衛指揮使司的官職該升遷而一直未能如願,便恨上了蕭錯,再就是自己對蕭錯年紀輕輕便官居要職一直很不服氣,這些前提之下,對蕭錯是橫看豎看都不順眼,是以,在被兵科給事中彈劾之際動了歪心思,攀咬指揮同知與蕭錯。

他只求皇帝不要遷怒他的家族。

“其實,他最後的請求,不是說給皇上吧?”張旭顏與裴羽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如實道出自己的猜測,“我怎麼都覺得,他這句話是說給兄長聽的。”

她口中的兄長,是蕭錯。

“應該是這樣。”裴羽頷首以示認同,“如果此事就這樣了了,那麼,他的親人族人便不會生事,而若是被遷怒的話,一定會有人跳出來,繼續指責侯爺。”

事情真就是兩女子所預料的那樣。

林珝自盡,是擔心自己的一念之差殃及家族、至親。他在進入刑部大牢之前,便把後事安排下去了,讓在牢獄之外的親人觀摩着他的行徑行事。

在蕭錯手下這麼久,林珝對上峰有一定的瞭解,怎麼可能不畏懼、不爲這份畏懼做好準備。

蕭錯在這時候,什麼都沒說。

皇帝並沒深究,只是發落了林家在京爲官的幾個人,將他們貶職外放。

林家終究是蕭錯的一個隱患,他要防範着這些人何時跳出來重提舊事。要是那樣,他的官職保得住,但是屬下便不一定還能全身而退——朝堂中一旦舊事重提,意味的便是比事發時更猛烈的勢頭。

況且,崔振一定不會放過這種機會。

斬草不除根,是自掘墳墓。

爲此,蕭錯在之後的歲月安排下去,讓林家的人自貶職、外放走至返鄉致仕的地步。失去了地位,說出的話便一點兒分量也無。

自然,這是後話。

接下來要看要等的,是崔振會如何應對南疆七名官員一事,看他會用什麼法子讓崔耀祖從重大的是非之中抽身退出,只做個局外人。

只是,這需要等待不短的一段日子。南疆與京城之間本就是山高水遠,押解罪臣進京又要比行軍的速度慢上很多,抓緊趕路的話,也需得三四個月。

**

七月,裴羽在張府、魏府之間來回走動兩趟,把張旭鵬與魏燕怡的婚期定下來:來年三月。

這期間,阮素娥的吉日也定下來:今年臘月。

阮夫人抽空到了蕭府一趟,笑道:“我算着日子,到臘月的時候,孩子是兩個月左右,你應該能去鬆鬆素娥。”

裴羽笑着回道:“嗯,我也想到了這一點,很是高興。”

這時候,她與皇后、二夫人一樣,已是大腹便便。

七月末,一早一晚的天氣已經有了涼爽之意。

這一日,紅蘺來到蕭府,笑吟吟地對裴羽道:“夫人今日得空麼?皇后娘娘說您若是得空的話,便去宮裡一趟,有件事要與夫人商量。”

“自然得空。我換身衣服便進宮。”裴羽面上不露聲色,心裡卻是納罕:皇后刻意找她,還說是商量事情,是怎樣的事情呢?如何都猜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