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起兵那年, 我五歲。爹爹被拉去了前線。
那天,阿孃將還在襁褓中的妹妹送到我懷裡,讓我好好照顧她。
我問她:“阿孃, 你要出去麼。”
她說:“乖, 阿孃出去給你們找吃的。”
我開心地抱着妹妹在家裡等着阿孃給我帶回食物。
妹妹餓得一直哭, 哭到晚上, 沒了氣息。
次日, 隔壁的阿婆打開了我的房門,見我還抱着妹妹坐在地上等阿孃。她哭了。
她把妹妹奪走,埋在了後山, 旁邊還有個小土包,泥土很新鮮, 像是新挖的。
她告訴我, 那是阿孃的墳。
我不信, 我說:“阿孃給我找吃的,還沒回來。”
她偷偷地摸了摸眼淚, 告訴我:“你阿孃投河了。”然後她給了我兩枚銅錢,就離開了。
家裡沒有吃的,村子裡越來越空。
我跟着逃難的人羣,離開了家鄉。
我偷過有錢人家的米倉,搶過街邊擺着的饅頭, 從南到北……
剛開始, 有一羣小娃娃跟着我, 到後來, 人越來越少。
戰爭結束了, 荒廢的土地有人耕種了,空了的店鋪重新開張了, 沒人願意和再我一起當個小賊。我樂得逍遙。
十歲那年,我跑到了軍營邊。那天下着大雪,軍營裡熬着肉湯,我實在受不了了,偷偷溜了進去,才喝了一口湯,就被那個可惡的光頭伙伕給抓住了。
他想把我綁起來,可是我是跑了出來,一頭撞在了一個人身上。他看着我,眼裡看不清是什麼情緒。
“將軍,他,他是個小賊。”伙伕追了出來,看了面前的人,嚇得跪在了地上,結結巴巴地說着。
將軍看了看我,問道:“想留在軍營裡麼。”
“不想。”我一口回絕。
他思索了片刻:“可以騎馬,可以喝肉湯。”
我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想到那鮮美的肉湯,我點點了頭。然後我成爲了一個普通軍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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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的越厲害,我的肉湯就越多。終於,我又從一個軍士變成了中軍司馬。
十二歲那年,將軍第一次帶我去了他的府邸。
我跟在他的身後,忐忑不安,當初是他讓我留在軍營,現在,我又害怕他將我趕出軍營,因爲,我除了打架,什麼都不會。
將軍府很大,很美,像皇宮一樣,雖然我沒見過皇宮,但是我感覺這就是皇宮。
繞過遊廊,便到了將軍居住的內宅。花園裡,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坐在鞦韆上玩耍。
她穿着翠綠色的襦裙,對我莞爾一笑……
將軍認我做了義子,我可以自由出入將軍府。敏兒妹妹總是嚷着要我帶她溜出府,要我教她騎馬。我不想這麼做,可是她只要生氣地嘟着嘴,我就再也沒辦法拒絕。
我教她學會了騎馬,又教了她一點拳腳功夫,然後她就開始經常出去闖禍。
剛開始,她打了街邊幾個調戲良家婦女的無賴,結果沒打過,反而被那幾人追的滿街跑,無奈,我只能出手幫她擺平了這些人。後來,她又砸了人家的賭場,又是我幫她收拾了這個爛攤子。
最後,她居然打傷了丞相家的小公子,義父終於怒了,將她關在府裡,半個月都不許出門……
義父爲她操碎了心,我總是勸義父,等敏兒妹妹長大了,就不會這麼頑皮了……後來,後來,她果真不再這樣頑皮。在我不知不覺中,她長大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不再出去闖禍,也開始學會了佩戴珠花。她越來越漂亮,越來越……像個真正的官家小姐。
她不會再嚷着要我帶她騎馬,帶她打架。大多數的時間,她都會去太子府。
我這個粗人,不會陪她下棋,不能給她彈琴,無法給她作畫……她真的長大了,不再需要我。
太子看起來溫文爾雅,風度翩翩。他對敏兒很好,我放心了,雖然,我的心……很痛。
仁徽十三年,太子以謀反罪,被下旨圈禁,太子太傅飲鴆自盡。
京城上下氣氛凝重。敏兒哭着要去見她的適哥哥,被義父狠狠拒絕了,她又一次被義父關在府裡。
那天,我在軍營練兵。義父派人來找我去將軍府。
義父告訴我,敏兒已經三天沒吃飯了,要我去勸勸她。
我焦急萬分,擔心她的身體會受不了。
我端着飯菜走進她的閨房,她看見我進去,撲入我的懷裡,淚流滿面。
看着她哭,我的心裡好難受,我拍了拍她的背,她擡起頭,對我說道:“大哥,帶我出去,帶我去見適哥哥,我擔心他,我想他,我好想他……”
心好像被抽空了一般,鈍鈍地疼。
可是,我答應了她的請求。
她高興壞了,吃光了面前的飯菜,然後自己下廚,搗鼓了一通,做了幾個很難看的點心,小心翼翼地包好,裝在了布包裡。
當晚,我帶她溜出了將軍府。
太子府周圍守備森嚴,她踩在我的肩膀上,翻進了牆內。天氣很冷,可是我不敢離開,我害怕她會出什麼意外,大半個時辰後,她再次踩着我的肩膀翻了出來。
她看起來很高興,她告訴我,他的適哥哥很好,沒有吃苦,沒有受刑,還吃光了她做的點心。
我將她送到將軍府門外,她給了我一個甜甜的笑容,對我說道:“大哥,明天你還來嗎?”
我喜歡她,很喜歡。可是她愛的是別人。
她的喜怒哀樂,全在那一人身上。
看着她期盼的眼神。我點了點頭,從此,我會這份感情深埋心底,做她的大哥,好好守護她。
仁徽二十年,敏兒遠嫁齊國,送親的人不是我,我怕我會控制不住自己。
我躺在軍營的大帳裡,輾轉反側。最後,我還是敗給了自己,我騎着她的小紅馬,追到了長安城外,浩浩蕩蕩的送親隊伍,只留給我一地的塵煙。
敏兒……你我今生,是否再無機會相見。
五月,廢太子劉適登基。
我未曾想到,最後竟是這樣的。
新帝站在城樓上,接受文武百官的跪拜。他看起來,意氣風發,一如當年。
可是,他的身邊,沒有了敏兒妹妹。
我恨他,爲何他的尊貴要用敏兒的幸福來換。如今,他得登大寶,我的敏兒卻遠在千里之外。
我像義父告了假,縮在我的小屋裡,以酒爲伴,混混沌沌地不知過了多少時日。
二弟來看我,將我從成堆的酒罐裡拽了出來,他告訴我,敏兒進京了。
劉適將敏兒留在了京城,不顧羣臣反對,將她娶進了皇宮。
第一次,他讓我刮目相看。
敏兒一定很幸福吧,她心心念念愛了這麼多年的適哥哥將來奪了回來。
我很開心,喝着酒,一邊流淚,一邊笑。
我以爲日子會就這樣慢慢地過下去,平靜且安穩。
誰知,他竟然將敏兒禁足椒房殿。隨後,義父告老還鄉了,義父推薦我出任北軍中侯,我拒絕了。
二月初,敏兒在那個寒冷的清晨,離開了皇宮。
我終於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我可以好好守護她,從此以後,沒人能再欺負她。
後來,她在鎮上的小客棧裡生下了笛聲,可是劉適並沒有將她們母子接回去。
不久後,劉適有了第二個兒子,他爲他大赦天下。
敏兒日漸消沉,常常坐在榻上發呆,一坐就是一天,連笛聲哭了,她都聽不到。
劉適,劉適,你將我視如珠寶的敏兒妹妹置於何地。
我要將你從那高高的龍椅上拽下來,我要你償還敏兒爲你流盡的淚。
可是我錯了。
直到那一天,我才知道,我錯的是那麼徹底。
敏兒爲了她的適哥哥跳下城樓,她是那麼決絕,那麼義無反顧。
我看到了她眼裡對他的留戀,對他的愛意。我心如刀絞。
那個衣袂飄飄的身影,快速的從城樓上墜落。
“敏兒。”我撲上前去,接住了那個我愛了一生的女人。
然後,我聽到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
敏兒躺在我的懷裡,眼睛看向城樓上。
我慢慢地閉上了眼睛,耳邊,迴響起年幼時,敏兒念給我聽的詩:“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縈。珍重別拈香一瓣,記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