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這個逃走的良機被他毀了。
我隨他趕往晉陽,被他抱在身前,因爲他擔心我不會騎馬夜行。
確實如此,黑暗中策馬疾馳,我不敢,也不會騎。
在那處山坡上,五千鐵騎靜候待命,五月鬱蒸,高曠的夜幕上嵌着的那玩弦月卻那麼冰冷,夜風呼呼掠過。
我們望向晉陽城,城門上空,火光沖天,熊熊地燃燒,濃煙升騰,龍飛鳳舞似地扶搖直上。
遠傳隱隱傳來喊殺聲、刀劍聲、哀嚎聲,越傳越遠,即使隔得遠,我也覺得那廝殺的場面必定萬分悲壯。
可以想象,城門下,正發着一場血腥、殘酷的攻城之戰。命是那麼堅強,又是那麼脆弱,眨眼間就被長戟刺死,被火海吞沒。可以想象,鮮血淋漓,斷臂殘肢堆積在鐵騎下,任人踐踏。可以想象,那殺戮、爭鋒是何等的激烈、慘烈,即使每個士兵預料到自己的死亡,也只能前進,不能後退。
誰更勇猛,誰更無情,誰更殘暴,誰就是強者。
這就是,成王敗寇。
突然,殺戮的喧囂聲中夾雜着一縷胡笳的音律,一圈圈地傳盪開去,憂傷,淒涼,悲愴。
這是怎麼回事?
“劉琨好計謀。”劉曜沉聲道,“這是草原上流傳千里的歌謠,本是全家團圓歡樂之曲,劉琨卻讓人吹得這麼悲涼。”
“這計謀就是‘四面楚歌’。”我道,劉琨果然不是有勇無謀的武夫,“用胡笳吹奏匈奴草原的曲子,勾起匈奴士兵的思鄉之情,如此一來,夜襲的匈奴漢軍就軍心自潰,晉陽城也就守住了。”
他派人去前方傳令,今夜撤兵。
我應該再獻一計,贏得他的信任。
……
夜襲之後,漢軍中有一些人思鄉情切,有點軍心渙散,劉曜命部將去開導他們,重振士氣。
這夜,他和部將在商議對策,我想進去,門口的侍衛不讓我進去,說閒人勿進。
不得已,我揚聲叫了一聲“將軍”,片刻後,屋中傳出一道沉厚的聲音:“進來。”
我步入議事房,五個濃眉粗眼的部將齊刷刷地看我,憋着笑,促狹地看劉曜。
劉曜怒瞪他們一眼,緩聲問我:“有什麼事嗎?”
被這麼五個三大五粗的匈奴男人盯着瞧,還真是不自在,我道:“我有一計,可讓晉陽城守軍軍心渙散。”
“嫂子有什麼妙計,不妨說出來,我們一起參詳參詳。”一個部將豪爽道。
“是啊,嫂子就說吧,不必拘泥。”又一個部將催促道。
劉曜點頭應允,我掃了一眼他們,莞爾道:“既然劉琨送我們一曲,那我們就該回禮。再攻城一次,速戰速決。”
五個部將異口同聲地問:“爲什麼?”
我迎上劉曜不解的目光,“此戰只是佯攻,目的在於擡回晉陽城守軍的屍首,次日,我們將敵軍的屍首用牛車送回晉陽城,還給劉琨。”
部將們紛紛擊掌贊好,“妙計啊,兔死狐悲,看着昔日同袍戰死,屍首被敵軍送回來,他們就會想到自己很快就會戰死。”
劉曜道:“的確是妙計,傳令下去,明日午時,攻城。”
話落,他牽着我的手回到臥寢,忽然緊緊抱着我。
我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悶聲問:“怎麼了?”
“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我還沒嫁給你呢,等你功成名就的那一日,我纔是你的妻子。”
“有你在我身邊出謀獻策,那一日很快就會到來。”劉曜抱我**,撐起身子,定定地俯視我,眸光閃閃。
“怎麼這麼看着我?”我研究着他的神色,他很開心,眉宇間皆是讚賞。
“容兒,你知道嗎?我愛你,很愛很愛你。”他將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我對你的愛,你能感受到嗎?”
我被他的話震驚得愣愣的,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有怎樣的反應。
他爲什麼愛我?我真的不明白。
劉曜墜入了多年前的回憶,“那年,我們在泰山南城的郊野相遇,我被人追殺,只能強迫你與我歡好,才躲過那些人的追捕。我以爲你會哭哭啼啼地罵我、要死要活地要我負責,然而,你不是那種平凡的女子,你冷靜得不可思議,言辭鋒利,讓我刮目相看。你要我娶你,卻不是祈求我,甚至說我沒資格娶你。”
是啊,當年我十六歲,到了出嫁的年紀,我早就決定,如果要嫁,也要嫁一個出身顯貴、才智卓絕的男子,將我從羊家拯救出來。若是門戶低下、資質平庸之輩,就會仰羊家與父親的鼻息,我寧願不嫁。
他微微一笑,接着道:“那時,我就覺得你與衆不同,是我劉曜想要的女子。可惜,當時我是亡命之徒,沒有顯赫的家世,什麼都沒有,你的要求讓我自慚形穢。那夜離開你以後,我總是想起你的話、你的音容笑貌,我忘不了你,我想娶你……可是,我沒有本事娶你,因此,我拖了三年纔去找你。”
我看着他傾訴衷腸,忽然間覺得,也許,那年、那夜的糾纏,註定了我與他無法分解的緣,也註定了我逃不過上蒼的安排。
“容兒,你冷靜聰慧,膽識智謀皆有過人之處,柔媚堅強,軟骨與傲骨兼而有之,比一般的閨閣女子更值得世間男子疼惜。”劉曜的黑眸熠熠晶亮,顯露了掠奪的本性,“此此世,你是我的了。”
“我真有這麼好嗎?”心中很苦澀,這就是他眼中的我。
“世間所有女子,都不及你。”
“你的妻妾都不及我?”我柔聲笑問。
“不及你。”他鄭重道,憐惜地輕觸我的螓首,“你始終在我的心中,我惦記你這麼多年,怎麼會愛上其他女子?誰也無法取代你!那些妻妾是父王爲我挑選的,我無法拒絕才……”
“我明白,你不必多說。”我摸他的臉,“雖然如此,我還是要爲司馬衷守孝一年。”
“好,我答應你。對了,我讓陳永把你珍視的東西送來,現在交給你。”說着,他從衣袍內拿出一個香囊,取出兩枚玉玦和一枚玉刀。
我接過來,愣愣地看着,眉骨酸熱。
母親的遺物,司馬衷的遺物,司馬穎的遺物,都是我珍視的。
司馬穎真的死了嗎?
劉曜道:“離開洛陽的時候太匆忙,我就讓陳永告訴碧淺,收拾一些衣物送過來,那包袱裡都是你的東西。碧淺在洛陽很好,你不必擔心。”
我“嗯”了一聲,緊握着三枚玉器。
他握着我的手,撫觸那枚玉刀,“這三枚玉器都是珍稀之物,也是你珍視的心愛之物,不過,往後有我在你身邊,你不會再有遺憾。”
我舒眉一笑,將三枚玉器收好,重新躺好。
劉曜信誓旦旦,沒有強迫我,只是與我同**而眠。
只是,我不知道,當他發現我這只是緩兵之計,會不會雷霆震怒?會不會恨不得殺了我?
……
兩萬漢軍攻晉陽城,帶回百餘具敵軍屍首,次日,劉曜派部將親自將屍首運送到晉陽城門外。
據說,晉陽守軍的軍心開始動。我對他說,再過兩日,便可夜襲強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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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漢王劉淵突然派人傳來旨意,召劉曜立即回京都。
迫不得已,他將軍務交給副將,帶着我和六個親衛疾馳回漢國京都,黎亭。
我逃跑的計策,再一次變成泡影,只能另覓良機。
劉曜想讓我住進將軍府,我婉言拒絕,聲稱我不想一進府就被他的妻妾聯合起來欺負,更不想和那麼多人打交道,只喜歡一個人安安靜靜的。他沒有強求我,找了一座小苑讓我暫住。
不知道是不是他還沒有完全信任我,還是天的警覺,他在小苑安排了十幾個侍衛,相當於軟禁了我。就連下人也時刻盯着我,不過服侍我的兩個侍女年紀不大,也沒什麼心機城府,嬌憨可愛。
那年被劉聰帶回離石,也是這般光景,被藏在別苑,見不得光。
這對同族兄弟可真有趣,喜歡同一個女子,做一樣的事。
劉淵召劉曜回來,是因爲他的小兒子得了一種怪病,大夫說回天乏術,準備後事爲妙。小兒子見了父親最後一面,就過世了。
我看得出來,劉曜的喪子之痛很沉重,雖然是不愛的女子的,但小兒子才三歲,畢竟可憐。
喪禮上,我沒有出現,也沒有資格出現。我想起曾經在我腹中孕育的孩子,不禁惆悵起來。
上一次,被劉聰擄來,這一次,被劉曜擄來,爲什麼我總是無力反抗?
劉聰說愛我,劉曜也說愛我,這對同族兄弟都非要娶我,可是我對他們沒有情意,我心中只有司馬穎一人。無論如何,我必須尋機逃走,逃得遠遠的。
本以爲劉曜會留宿在府中,沒想到他來別苑了。
喪子之痛令他眉頭不展,臉上佈滿了濃濃的倦色。他坐在**上,伏在我肩頭,不發一言。
我想安慰他,可是又覺得此時說什麼都無濟於事。
良久,他低聲道:“容兒,我不是個好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