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們勢單力薄,但府中侍衛懾於劉曜的威信,一時不敢動手,情勢就此膠着。
恰時,劉曜出現在我的視線中,沉沉走來,面如堅冰,冒着絲絲的寒氣。
侍衛退下,陳永也收刀入鞘,劉曜走過來,卜清柔淚落如雨,哭得悲傷,“將軍,儉兒被她害死了……你要爲儉兒做主呀……儉兒那麼聰明、那麼乖,孝義有加,還未娶妻子就被她害死了……”
“儉兒怎麼死的?”他寒聲問道,冰冷的目光從我的臉上滑過。
“就是被她害死的……她吩咐他們,放毒蛇咬死儉兒……”她淒涼地哭着,一把鼻涕一把淚。
一個男子上前,附在劉曜耳邊低語,說完就退下。
卜清柔拉着他的手臂,悲痛地哭道:“儉兒年紀小,不懂事,傷了妹妹的胎兒是他的錯,可是罪不至死啊……將軍,儉兒死得好慘,你一定要爲儉兒報仇……”
劉曜面無表情,是喜是怒讓人無法分辨,“此事我自有決斷,陳永,這裡的守衛由你負責,倘若讓小夫人踏出房門一步,惟你是問!”
陳永一驚,只能應下。
在將軍的命令下,所有人都散了,那五個侍妾是最後走的。
我看見,她們轉身的時候,那含笑的眸光很得意。
……
那道命令,相當於是禁足令,換言之,劉曜將我幽禁,就是認定我是殺死他嫡子的兇手。
碧淺憤憤不平,憑什麼就斷定我是殺人兇手。
陳永卻道,這只是權益之計,將軍會查明真相,還我清白。
若是以往,我相信劉曜不會相信我是殺人兇手,會查明真相,而今,我吃不准他的心思了。
翌日,劉曜的母親,老夫人胡氏,忽然來到西苑。
自從二月進府,我未曾見過老夫人,聽聞她病痛纏身,幽居東廂,過着與世隔絕的清靜日子,不見閒雜人等,只有卜清柔每隔三日去請安問候。
此次她親自來西苑,想必是爲了大公子劉儉之死。
罩面之下,我想起,前些年,劉淵還在世的時候,在家宴和宮宴上見過胡氏幾次。當時我對劉曜並無絲毫情意,他的母親如何,我也不放在心上,也就沒有多加留意。此次相見,她看起來蒼老了些許,衣袍素樸,料子卻是上乘的,做工精細;花白的髮髻上綴着一柄簡潔的鳳形銀簪。饒是如此,她整個兒透出一股不容忽視的貴氣。
我屈身下禮,“老夫人。”
兩個年紀頗大的侍女將一張方凳放在屋前,然後扶老夫人坐好。
老夫人打量我一圈,以蒼緩的嗓音道:“前些年,我就見過你,本以爲你不會再出現,沒想到……真是冤孽……”
“我也沒想到,我會回來。”我心平氣和地說道。
“曜兒和陛下都喜歡你,你們三人之間發過什麼事,我一清二楚。”她盯着我,目光尚算慈祥,“每次你一出現,劉家就會鬧出一些事,惹人非議。”
“這並非我的本意,還請老夫人明鑑。”
“不管你的本意是什麼,儉兒因你而死,你難辭其咎。”老夫人細紋密佈的眼眸一冷,喪失孫兒的痛惜瀰漫開來,“若非你懷了曜兒的骨肉,我不會放過你!”
“望老夫人明察,我沒有害死大公子。”
碧淺爲我辯解道:“老夫人,姐姐沒有害死大公子,大公子反而謀害姐姐腹中的孩兒。”
老夫人叱責道:“你一個下人,哪有你插嘴的份?”
碧淺輕咬着脣,憤憤不已,想頂嘴,我連忙示意她不要再說,淡緩道:“婢子言語無狀,衝撞了老夫人,是我**無妨,老夫人恕罪。”
老夫人眸色不善,聲音雖緩,卻頗有幾分嚴厲,“你們年輕人的事,我想管也管不了。儉兒是我的心頭肉,你害死儉兒,我原本不會輕饒了你,這次就看在你腹中孩兒的面子上,放你一馬。倘若你再做出傷天害理的事,縱然你是狐狸精轉世,我這個老婆子也會收了你這個妖精!”
“老夫人的的教誨,我銘記在心。”我謹言道。
“你記住,你這條命,我暫且擱着,你再迷惑曜兒,別怪我狠心!”她站起身,盯住我的眼睛,恨不得立刻讓我消失。
“謝老夫人教誨。”
老夫人緩緩離去,我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碧淺道:“老夫人很不喜歡姐姐,往後可怎麼辦?”
劉儉之死的真相,會水落石出嗎?
……
過了七日,將軍府毫無動靜,劉曜好像定了我的罪,將我永遠禁足在房中。他再沒有出現過,聽聞不是召如珠侍寢就是如意,將我和腹中孩兒拋諸腦後。
心,是否還會痛?
是的,那麼痛,痛得那麼清晰。
不信我就罷了,爲什麼不徹查?懲罰我就罷了,爲什麼連無辜的孩子一起懲罰?
算了吧,算了吧,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怨得了別人嗎?
萬念俱灰。
這夜,陳永終於尋來一把音色一般的古琴,我撥了撥繃緊的冷弦,音色就如死灰般的心,悽澀,苦痛。
碧淺憂心忡忡地勸道:“姐姐別彈了,撫琴耗費心力,萬一傷到了孩兒,那可怎麼辦?”
“沒事,最後一次了。”
“姐姐,你想做什麼?”她駭然地問。
“沒什麼,你在外間候着吧。”我輕笑。
她不情願地退出去,在外間守着。我勾脣一笑,劉曜,這是最後一次爲你心痛,我欠你的,悉數還給你。從今往後,我不會再爲你流一滴淚、心痛一次!
從《越人歌》開始吧,淒涼、孤澀的樂音從指尖流瀉而出,斷斷續續,似不成調。
幾年前,你爲我彈奏母親與晉武帝的定情曲《越人歌》,從此你就住在我心中,揮之不去。
也許這就是我的宿命,司馬穎爲我彈奏這曲子,我愛上了他。你也爲我彈奏這曲子,我也愛上了你。劉曜,其實從一開始,我未曾料到,我會愛上你。因爲我一直以爲,除了司馬穎,我不會愛上別人。
悽絕的音律慢慢收住,心跳略速,我才發現,臉上都是淚水,嘴角鹹澀。
還有那曲《相思》,你爲我作的曲子,我輕輕地哼着,想起我們坐在屋頂賞月唱歌的那晚,月色如水,可惜良辰美景早已不再,物是人非……
相思無斷絕嗎?相思有斷絕嗎?
我彈得並不好,因爲好久沒有彈琴,也因爲這琴並非好琴。
心上插着一柄刀,銳痛難忍,五臟六腑似有云海翻涌、浪濤滾滾,我喘不過氣,十指仍然不停地撫動,音律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快得我無法承受……
接近尾聲,忽然,“嘣”的一聲,琴絃斷了。
弦已斷,曲已絕,情湮滅。
如此,甚好。
我的手撐在案上,劇烈地喘息,體內似有幾股氣流在翻滾……腳步聲響起,我輕輕擡眸,那人就站在前面,凝視我,眸色複雜……嘴中腥甜,一口鮮血噴出,濺落古琴。
劉曜箭步衝過來,攬住我軟倒的身子,我無力地笑,疲倦地閉眼,“從此,與君斷絕,好不好?”
“不好……容兒,我不許你說斷絕……容兒……容兒……”
他撕心裂肺的喊聲很遙遠,彷彿隔着千重山峰、萬層雲,此此世再無可能相見,永相絕。
……
朵朵白雲圍繞在身畔,身子很輕、很軟,我想往上飛,可是有人拽着我的手足,不讓我飛。身上的隱痛讓我很不舒服,我想忘記那種身心的痛,變成一隻快樂自由的小鳥,無憂無慮地飛翔。可是,我不能丟棄孩子,不能讓他孤苦無依。
身子越來越重,耳畔總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有人在說話,我聽不清楚……後來,不知怎麼回事,他們的聲音變大了,卻很聒噪,吵死人了。
“將軍爲什麼這麼對待姐姐?就算姐姐曾經傷害過將軍,可是姐姐所受的罪也夠了……”
“自從姐姐懷孕,就沒有過一天安的日子。將軍對姐姐不聞不問,沒有盡到爲人夫君、爲人父親的責任,將軍還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丈夫嗎?”
“發了這麼多事,姐姐熬得多麼辛苦,將軍可知道?姐姐不如死,萬念俱灰,再這麼下去,姐姐一定會死的。假若將軍想把姐姐折磨死,那麼你成功了。”
“如若將軍不在意姐姐的死,對姐姐冷酷無情,還請將軍放了姐姐,讓姐姐過平靜的日子。”
這是碧淺的聲音嗎?是在說我嗎?
寂靜如死。
我緩緩睜眼,摸摸肚子,忐忑地想,孩子是不是已經離開我了。
碧淺不在房中,我的眼前,只有劉曜。
他的眼角閃着淚光,握着我的手,“孩子保住了,放心。”
我艱難地牽脣,閉眼,不想再看見這個負心人,只要孩子還在,我就放心了。
“容兒,原諒我,好不好?”他的嗓音沉痛萬分,“我錯了,不該那樣對你……一切都是我的錯,以後不會再那樣了……是我小心眼,是我想歪了,原諒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