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搖搖頭,不想開口,他說的自會應付,意思是道出我與他的陳年往事。而劉聰之所以沒有多作糾纏,是一時之間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吧。
他問:“容兒,你氣了?”
我嘆氣,“不是,我只是在想,四王子不會善罷甘休的吧。”
“你無須擔心,”劉曜握着我的手,信誓旦旦地說道,“明日我就求父王把你賜給我,雖然我不是父王的親子,但父王待我不薄,與其他王子一視同仁。我四處征戰,無功也有勞,父王會答應我的。”
“可是……”我欲言又止。
“你有什麼難言之隱嗎?”
“我……司馬穎被四王子囚着。”
“成都王?”他無比訝異。
“成都王是司馬衷的皇弟,這些年他對我多有照拂,如今他落難,我不能棄他於不顧。”我只能這麼說,假如他知道我真正愛的人是司馬穎,想必他會和劉聰一樣瘋癲吧。
劉曜拍拍我的肩,“據說司馬穎死在鄴城劉輿之手,想不到是四哥抓了他。這件事你不必操心,我有法子。”
心中一喜,我問:“什麼法子?”
他憐惜地看我,輕觸我的青絲,“夜深了,先睡吧。”
……
寒冬臘月,寒風凜冽,霜雪頻下,兵士無心打仗,戰事稍歇,因此,劉曜纔會回來。
白露和銀霜衣不解帶地服侍我,他也時常在房中陪我,除了漢王傳召,他纔去王宮一趟。
高熱退了,大夫說我還要臥**靜養,也不能吹風,我就只能乖乖地待在房中。
這夜,他怕我悶,就拿來青碧玉玦和玉刀給我把玩,還唸書給我聽。
他低沉醇厚的嗓音緩緩念着《春秋左氏傳》的詞句,富有磁性,很動聽。他手握書冊、凝神朗讀的模樣,有別於那個精於排兵佈陣、驍勇善戰的大軍統帥,竟有三分儒雅之氣。
“將軍會彈奏秦琵琶嗎?”我忽然問道。
“不會,我會撫瑟。”劉曜有點訝異。
“會奏《越人歌》嗎?”
“你想聽這支曲子?”
我頷首,他吩咐白露和銀霜備瑟。我撫觸着溫涼的玉玦和玉刀,突然很想聽聽那曲《越人歌》。自從司馬衷駕崩,就再也沒聽過這曲子了。劉曜不知道我的心思,只當我是興之所至。
他坐在琴案前,隨手一拂那冷弦,隨即流出一竄清越的瑟音。須臾,他看向我,眉宇含笑,十指撫動,那熟悉而久違的音律從他的指尖流瀉而出。
相似的蒼涼,相似的悲愴,相似的斷腸,相似的韻律,不一樣的是彈奏的人和音色。
用秦琵琶彈奏的《越人歌》,用瑟彈奏的《越人歌》,都有一種孤澀、淒涼之感,各有千秋,難分高下。
而撫瑟之人,技藝精湛,他時而看我,時而低首,時而微笑,廣袂垂落,氣度雍容,彷彿一個善奏的世外高人,過着閒雲野鶴般的日子,高山絕塵,清泉無蹤。
曲至尾聲,劉曜定定地看我,那眉宇,那眼眸,彷彿蘊藏着深深淺淺的情意,纏着我的目光。
一曲畢了,我拊掌,白露和銀霜也拍手稱讚。
“《越人歌》太蒼涼,爲什麼想聽這曲子?”待侍女都退下,他低柔地問。
“這曲子,我母親彈了一輩子,念念不忘。”
“我明白了,這是你母親與所愛之人定情的曲子。”
我點點頭,看着分裂成兩的青碧玉玦。
劉曜拿過去,合在一起,“這兩個圓玉玦合起來應該是一整枚,容兒,假如你想把玉玦修復成原狀,我找人試試看。”
我一喜,“可以嗎?”
他一笑,“不試一下怎麼知道不行?這玉刀很精緻,是誰送給你的?”
心中一緊,我脫口而出:“司馬衷送給我的。”
他笑起來很好看,剛毅冷硬的面容有了幾分柔軟、暖色,“這玉玦就交給我了,希望可以給你一個驚喜。”
……
第三日,我正在午睡,被外面的嘈雜聲驚醒。
凝神一聽,屋外有急促的腳步聲、雜亂的呼叫聲和刺耳的刀槍聲,而且那聲音越來越響,好像往這裡來了。
難道是劉聰硬闖?
糟了,此時劉曜不在,誰能抵擋得住劉聰?
就在這時,白露和銀霜推門進來,急匆匆地奔來,呼道:“夫人,不好了,四王子硬闖進來了。”
果真是劉聰,我不能再入狼窩,那該如何是好?我怎麼辦?
還沒想到法子,他就直闖寢房,踏血而來,手持寶刀,怒火焚睛,滿面煞氣,兇悍至極。
那寶刀的刀刃沾有血水,慢慢滴落,鮮紅觸目。
白露和銀霜伸臂攔在**前,身子發顫,卻忠心護我。
“不想死就讓開!”劉聰冷鷙地盯着我。
“你們讓開吧。”事已至此,我不想傷及無辜。
白露和銀霜不情願地讓開,擔憂不已。
我冷冷地問:“你想怎麼樣?”
他還刀入鞘,朝我走來,全身上下縈繞着一股屬於地府的黑暗與暴虐。他坐下來,撫着我的臉,“我不想怎麼樣,只想好好疼你、愛你,一一世,僅此而已。”
我剋制着恐懼,“爲什麼不放過我?”
“你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他狀似深情,又充滿了邪氣,“容兒,不是我不放過你,而是你不放過我。沒有你,我就失了魂、丟了心,還怎麼活下去?”
“既然你這麼愛我,爲什麼不相信我?爲什麼那麼狠心?”
“我也不想這樣,可是,你太倔強、太固執,我必須斬斷你對他的情,必須讓你害怕,再也不敢想着他。”劉聰的眸色越來越暗、越來越沉,“我根本沒想過讓你跪**,一個時辰後,我就投降了,容兒,我向你投降,你贏了。”
“可是,晚了,你讓我害怕。”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可以這樣心平氣靜。
“不晚,現在我帶你回去。”他起身,掀開棉被,用貂裘裹着我,抱起我,“我輸了,以後我不會再傷你一分一毫。”
我沒有掙扎,任由他抱着我離開寢房,因爲我阻止不了他。
白露、銀霜跟着出來,急得不知所措。
他每走一步,下人、守衛就退開一步,誰也不敢近前。
來到前院,大門就在不遠處,他忽然止步,因爲,前面走來一個同樣滿身殺氣的男子。
劉曜。
他的大氅迎風飛起,猶如大鵬展翼,他的面容冷如冰封的大河,冒着嫋嫋的寒氣。
“四哥,再較量一場,如何?”他雲淡風輕地說道,眼神如刀,殺伐決斷。
“老規矩?”劉聰也漫不經心道。
“是!”劉曜冷冷地眨眸,“你想帶容兒走,得先問問我的寶刀。”
“好。”劉聰爽快道,放下我。
我拉緊身上的貂裘,他揉着我的肩頭,溫情脈脈,“我答應你,往後我會好好疼你,不會再讓你疼痛、傷心。”
我後退幾步,白露和銀霜立即過來爲我整着棉袍和貂裘,扶着我。
寶刀出鞘,銀光迫人,光寒冬日。兄弟二人持刀在手,拉開架勢,四目對峙,殺氣如泉,噴涌而出,源源不絕地衝向對方。
長空陰霾,寒風凜凜,天地悽迷。
這決鬥的一幕,不應該發。我想出聲阻止,可是,他們不會聽我的。
忽的,他們衝上前,刀鋒相擊,激撞出刺耳的聲音和銀白的寒芒。
錚錚錚的聲音連續激響,他們的招數行雲流水地使出,攻擊對方的要害,不遺餘力。
圍觀的人紛紛散開,我緊攥着手,心七上八下,隨着他們的一招一式而起伏不定。
高手對決,兇險萬分,每一招都是置之死地的殺招,如果不夠狠、快、準,就會戰敗。除此之外,還要心狠手辣,力求一招致命。可是,他們的武藝難分高下,打了上百回合,還是無法分出勝負。
劉曜以堂堂威猛、神勇之氣概維護我,我不想他受傷;劉聰,方纔他說的那些話,可見他後悔那麼對我,可是,我還是不想再跟着他。因此,我希望劉曜勝出。
銀芒激濺,寶刀互擊,他們從刀鋒閃身而過,從刀尖避過一擊,從驚險中逃過一劫。
這場激鬥,若非爲我而戰,可謂一場精彩紛呈的比試。
打了這麼久,我仍然瞧不出誰佔了優勢,二人勢均力敵,再這麼打下去,勢必重傷。
突然,劉曜縱身一躍,順手橫劈;劉聰疾速轉身,寶刀怒嘯;二人就此站住,持刀而立。
劉曜的左臂出現了一道傷口,劉聰的左肩也出現了一道傷口。
四目相視,冰寒懾人,殺氣涌動。
他們正要再次出招,我立即大喊,可是已有人比我先出聲:“住手!”
二人聽聞,連忙收招,看向來人。
一行人走進來,當中爲首之人頗有王者風範,身量高挺,外披大氅,濃眉虎目,正是劉淵。
“參見父王。”決鬥的兄弟握刀行禮。
其餘人跟着行禮,我也福身一禮。
劉淵望向我,雙目炯炯,不顯喜怒,接着,他威冷的目光掃向兩個兒子,不悅道:“你們這是幹什麼?想氣死我嗎?”
他們沒有應答,劉淵重聲叱責,“爲了一個女人,你們兄弟反目,骨肉相殘,衆目睽睽之下鬧出這樣的事,你們不嫌丟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