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只是利用而已。
原來,所有的海誓山盟、所有的癡心長情,都是假的。
我只是一顆棋子。
竟然這麼蠢、這麼笨,會相信一個從未深入瞭解過的人。他只是會彈秦琵琶,會奏《越人歌》,只是看見過我小時候狼狽的樣子,我就認定他,喜歡他,世間還有比我更蠢的人嗎?
誰將我綁了去,誰有意讓我聽見司馬穎和司馬顒的對話,如何回寢殿的,被誰帶回來的,我一概不知。只記得,悲傷、心痛得喘不過氣的時候,有人狠擊我的後頸,我就暈了。
是誰要我知道這個不堪的真相?
但是,這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司馬穎只當我是一顆可利用的棋子。
在金谷園,他追我到涼臺,摘下面具,表露身份,只爲引我上鉤。在那酒家,他對我說那番癡情刻骨的話,做出那種種長情的姿態,只是爲了讓我愛上他,就可爲他傳信,將宮中、京中所發生的事一一告訴他。回京後,他帶我去華林園,給我一場浪漫、旖旎的夜遊,只是爲了牢牢抓住我的心,讓我繼續爲他“效力”。
我爲什麼這麼蠢?爲什麼這麼容易相信他?
碧淺瞧出我面色有異,關心地問:“皇后,發生了什麼事?”
我不語,呆呆地望着那高空中無拘無束的飛燕。
“皇后,有什麼煩心事,說出來會好受點。”她急得手足無措,不知如何開解我。
“奴婢求你了,皇后這樣自苦,奴婢瞧着比你還難受。再困難的事,也有法子解決。”
“皇后,是不是和成都王有關?”
“皇后,表少爺來了。”
輕緩的腳步聲在我身側停止,我一動不動,“碧淺,去沏茶。”
孫皓站到我身側,沉緩道:“這幾日你悶悶不樂,究竟爲了何事?”
我轉過身,看着他亂髮遮臉的模樣,忽然間明白,這世間,只有表哥待我最好,全心全意地待我,留在我身邊護我周全。我眨了一下酸澀的眸,“沒事了,表哥,我還是以往的容兒,任何人都不可信,只信自己。”
“也不信我嗎?”他自嘲地問。
“除了我自己,表哥是我唯一信任的人。”
“我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事,但我希望,你還是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容兒。”孫皓身着武將官服,渾身上下洋溢着一種令人無法忽視的正氣與硬朗,“這纔是我心目中堅強的容兒。”
我淡淡一笑,心頭的苦澀,唯有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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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皓說,成都王司馬穎、河間王司馬顒都推功於齊王司馬冏,讓齊王繼續坐大,成爲權傾朝野、風頭無兩的親王,統攝朝政,自由出入宮禁,履劍上朝、入天子寢殿,誰也不敢攔阻。
不日,司馬穎以母疾爲由,奏請回歸藩國侍奉。司馬冏准奏,命他繼續鎮守鄴城。司馬顒也率軍離京。
六月十六日,司馬穎離京。
前夕,在孫皓的掩護下,我喬裝成宮娥,來到華林園。
宮燈撤了,小閣的紗幔也撤了,彷彿那妖嬈的一夜、那旖旎的一幕從未發生過。
躑躅石徑,暖風吹拂,枝梢沙沙地響。
廣袂隨風輕揚,我竭力忍着眼中翻涌的淚水,不讓自己爲那個負心人哭。
圓月皎皎,嵌在廣袤的夜幕上,與我一樣,孑然一身。月華如凝乳,整個華林園彷彿飄拂着着一襲無邊無際的白紗,爲夜色添了三分神秘、二分純淨。
走着,走着,不經意地擡頭,前方站着一個男子。
着一襲白錦輕袍,戴一頂白玉冠,他長身而立,宛如月下聚雪,廣袖與袍擺隨風輕擺,仿似不是凡塵中人。
我應該立即轉身逃離,可是,雙足定住了。
即使他欺騙我、利用我、負了我,我仍然放不下他,仍然爲他心痛。
原來,早已泥足深陷。
司馬穎快步走來,一臂攬我入懷,“本王知道,你會來。”
“王爺自重。”我推開他, 寒聲道,“夜深了,我該回宮了。”
“不許走!”他握着我的手腕,箍着我的身,任我如何掙扎也掙不脫,“既然來了,本王就不讓你走。”
“王爺,我是你皇嫂。”心頭竄起一股無名火,我拼了全力掙開,氣喘吁吁地瞪着他。
“容兒,你我之間究竟怎麼了?”司馬穎無辜地看我,有些着急。
“王爺該以家國大事爲重。”我不想再被他蠱惑,轉身逃走。
他追上來,扣着我的雙臂,大聲質問:“你說清楚,本王要你說清楚!”
我清冷地笑,斜睨着他,“該說清楚的是王爺。”
也許他受不住我這樣冰寒的目光,他面色一變,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我也盯着他,四目相對,目光靜止,唯有風過樹梢,廣袂相觸。
這個器宇不凡、姿容俊美的成都王,以秦琵琶、《越人歌》和多年前的往事令我愛上他,心甘情願地被他利用,是我咎由自取。
“容兒,下一次進京,本王一定帶你一起離開洛陽。”司馬穎信誓旦旦地說道。
“一顆棋子罷了,無須王爺費心、費神。”我彎脣一笑,笑得無比開心,心澀澀地痛。
“你說什麼?”他眉宇緊攢,流露些許驚色。
“王爺當我是棋子,還是耳目,或者是內應?”我自嘲地笑。
他沒有回答,眸光驚異。
我陡然怒問:“你敢否認,你從來沒有利用過我嗎?”
撕心裂肺,夾雜着所有的怒、怨、痛。
司馬穎仍然不語,憂傷地看着我,那雙亮若星辰的眼眸承載了太多情緒,複雜難懂。
心頭的怒火越來越旺,我又喝問:“你敢否認,你從來沒有騙過我嗎?”
眼中蓄着的淚水不爭氣地落下,落在暖風中。
良久,他低沉了嗓音,有點顫動,“本王不否認,可是……”
我揚掌,狠狠地摑他的臉,“啪”的一聲,清脆得令人心顫。
他一動不動,並無怒色,急於解釋道:“容兒,雖然本王騙過你……”
“從今往後,我只是你的皇嫂,你我之間再無任何瓜葛。”我怒目而視,轉身逃走。
“容兒……容兒……”司馬穎悲痛地叫着,一
聲又一聲。
他沒有追上來,即使追上來,我也不會原諒他。
那個謫仙般的男子,那個深入我心的男子,不再屬於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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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抱恙在牀,臥榻數日才慢慢好起來。
碧淺衣不解帶地照料我,我病好了,她卻病怏怏的,我命她快去歇着,她纔不情願地去了。
孫皓每日都來探視我,不過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來,寬慰我幾句,讓我不要胡思亂想。
宮娥將小榻搬到後苑殿廊下,好讓我曬日光、賞夏花。
日光不那麼毒辣了,日薄西山,殘陽如血,紅豔豔的雲海仿似平靜得波瀾不興,又似翻涌不息,那抹餘暉爲這宮牆染上妖豔的血色。
司馬衷的聲音傳過來,我站起身,他正巧來到後苑,蹦跳着過來,“容姐姐,原來你在這裡,叫朕好找。”
“陛下有什麼事麼?”我淡淡地問。
“朕方纔聽聞你身子不適,怎麼了?傳太醫了嗎?”他關心人的時候,也是一副傻傻的樣子。
“太醫瞧過了,今日已經好了,陛下無須擔心。”
“太好了,容姐姐,聽聞華林園的荷花開得很好,明日朕要去華林園遊玩,你也去散散心吧。”
“不了,陛下和碧涵一道去吧。”
“哦,容姐姐真的不去嗎?”司馬衷失望地皺眉。
“臣妾喜歡荷花,不如陛下爲臣妾摘兩支荷花吧。”我轉念一想,就這麼應付他了。
他拍手叫好,興奮道:“這個主意好,那容姐姐就好好歇着,朕一定摘兩支荷花送給容姐姐。”
我目送他離去,心想着,或許,如他這般失智,無憂無慮,沒有煩惱,沒有負擔,也沒什麼不好。
次日,御駕前往華林園,宮中宿衛抽調了一半護駕,碧淺說表哥也被調去了。
早晨的日光還沒那麼毒辣,我四處亂走,沒想到來到宮中最偏僻的西北角。
這裡的宮殿、屋宇破落斑駁,到處都是蜘蛛網,先帝朝那些被廢、被冷落的嬪妃就住在這裡。司馬衷踐祚,先皇后賈南風悍妒,不容嬪妃,司馬衷也就只有一個皇后了,這些殿宇倒是荒廢了。
看了一圈,我往回走,忽然,身後好像有輕微的腳步聲。
正要回頭,後頸一痛,我沒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我睜開眼,發現身處的地方竟然是那間竹屋。
劉聰!
我彈身而起,立即來到屋外,看見他坐在屋前階上。
“醒了?”他頭也不回地說道,腳邊有一埕酒,酒罈空了。
“你綁我出宮做什麼?”腦中轉過數念,我問。
“你是不是應該問我,我爲什麼沒有隨成都王回鄴城。”劉聰拍拍身邊的位置,示意我坐下。
“你想說就說。”我坐下來,立即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
他身穿灰袍,襯得臉膛更黑,面無表情地看我,“我向成都王提議,我在京中滯留一些時日,爲他打探京中消息,尤其是齊王的動靜。”
想起華林園那夜他陰鷙的目光、陰沉的面色,我毛骨悚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