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單于緩緩舉箭,三百石雕花硬弓繃得緊緊的,發出尖銳的輕響;一雙精目迸射粗蒼狼吞噬黑夜的目光,殺氣騰騰,穿透了整個蒼穹。
韓氏部落單于接觸到他的目光,心中一凜,頓感不妙。
未及反應,“咻”的一聲尖嘯,刺破夜空,刺破所有人的耳鼓,刺破韓氏部落單于的心膽……
鳴鏑裹挾着一股強勁的罡風,乘風破浪一般襲向睜圓眼睛的韓氏部落單于。
韓氏部落單于xun捷地彎身避開,只覺一股強勁的風從耳旁呼嘯而過,掠起他的頭髮,驚心動魄。
躲過這一支追命索魂的鳴鏑,他繃緊的身子驟然鬆懈,後背早已汗溼。
卻不曾想,他的身體在下一刻成爲箭靶子——
大單于身旁的百名親衛在大單于放箭之後,毫不思索地舉箭,冷漠地向韓氏部落單于射粗一箭。
因爲,不射中,斬殺不殆。
在場所有人,只覺眼前、耳旁、頭頂,皆是利箭疾馳的呼嘯聲,只覺箭雨的密集與冷酷。
剎那間,活生生的韓氏部落單于變成箭靶子,挺立的身軀插滿百支利箭,千瘡百孔。
震懾!
絕對的震懾!
各部單于震驚地看着這血腥、殘酷的一幕,暗自慶幸沒有跟隨韓氏部落單于明目張膽地挑釁大單于。
韓氏部落數百名騎兵,見單于死於非命,憤怒、震驚之餘也無可奈何,默然低首。
大單于冷酷地坐下,漠然飲酒,彷彿方纔殘酷的一幕不曾發生過。
呼衍揭兒冷冷道:“韓兄弟犯上作亂,起兵謀逆,罪當誅殺。各部兄弟,莫學韓兄弟犯上作亂,危害我們匈奴的統一與團結,我們必須聽命於大單于,聽從大單于所有號令。謀逆者,如同韓兄弟,百箭穿心!”
各部單于急忙頷首,低聲附和。
呼衍揭兒沉聲道:“韓氏部落所有騎兵,暫歸單于庭統領,反抗者,殺無赦!”
大單于兀自飲酒,彷彿那飄香的美酒,纔是他最關心的。
經此一役,各部單于終於明白,大單于已經不是當初的大單于了。
深藏不露,冷酷嗜血。
……
夜半,孤月清冷,銀河爍閃。
空曠的夜幕黑得純粹、黑得澄淨,包容萬物,包容所有的悲喜與離合。
穹廬大帳,火光昏暗。
一個孤傲的男子枯坐王座上,微微闔目,面色沉靜如水,搖曳的火光將他的身影投在地上,黯然而孤獨。
自從深雪離去,他時常枯坐在穹廬大帳,一坐,便是整整一宿。
那熟悉而陌生的寢帳,他不敢回去,因爲那裡充滿了她的一顰一笑、一嗔一怒,到處都是她的明眸靚影、皓肌雪膚,她的影子無處不在。可是,她不在了,遠在月氏,不在他的懷裡,他彷彿看見了她,卻觸摸不到她,他一次又一次地崩潰。
他一再告誡自己,爲了她,一定要振作!一定要振作!
因此,他寧願在穹廬大帳過夜,希望不那麼痛。
他緩緩睜開眼睛,拿起案上的手槍,細細摩挲。
她說,這是手槍,是一個奇人異士送給她的,槍中有兩發子彈,倘若射中胸口或頭部,一擊斃命。
他俯脣,輕輕吻在冰涼的手槍上,彷彿這通體如墨的手槍,便是她日思夜想的女子的香腮與芳脣。
一滴淚,落在手槍上……順着槍口滑落……
他微闔的黑眸纏繞着層層疊疊的思念,心痛如割。
雪,你在月氏過得好麼?安全麼?他們欺負你了麼?
雪,我好想你……好想你……
夏季過了,我便去接你,接你回家,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一人直直地闖進來,激動道:“大單于,大單于……”
大單于猛地擡首,滿面怒容,凌厲的目光射向闖進來的人,卻在看見來人之時,他激動地奔過去,拽住來人,焦急地問:“麥聖,你回來了……太好了……”
麥聖單膝跪地,面有憔悴之色,“大單于,我回來了……”
大單于一把拉起麥聖,手臂剋制不住地發顫,急切地問:“打探到什麼消息?快說!”
“大單于……”麥聖滿面風塵、滿身風露,慚愧地低首,悽痛道,“晚了一步,我們去晚了一步……”
“什麼晚了?什麼意思?雪……雪,被月氏王殺了?”大單于震驚得無以復加,全身僵硬,反覆思量着這“晚了一步”究竟是什麼意思。他頹然放手,臉如死灰,復又激動地揪住麥聖的衣袍,鷹眸迸射粗駭人的紅光,“究竟是怎麼回事?”
“月前,我們進入昭武城,聽聞……聽聞月氏王子未藍天登基爲王,半月後,未藍天……娶匈奴大閼氏爲夫人,封號爲‘雪夫人’……”麥聖戰戰兢兢地說道。
“‘雪夫人’?‘雪夫人’……”大單于喃喃自語,只覺得腦子裡亂糟糟的,渾身無力,無力得站不穩,麥聖及時拉住他纔沒有摔倒。
半晌,大單于回過神,精眸熠熠閃光,卻是嗜血的殺氣,“你所說的,都是真的?”
麥聖頷首,歉意道:“應該是真的,昭武城無人不曉。”
大單于徒然放手,呆呆地望着燃燒的火焰。
雪,你真的嫁給月氏王了麼?是被逼的,是不是?你不是真心嫁給他,是不是?雪……你爲什麼嫁給他?你那麼聰明,爲什麼無法自保?
麥聖悲痛道:“我想混進月氏王宮,希望能見到閼氏,尋機多日,始終沒有找到適當的時機……我擔心大單于着急,就先趕回來稟報,留下五人繼續留意月氏王宮的動靜、打聽閼氏的消息。”他看慚愧地垂首,“麥聖無能,有負大單于。”
大單于的黑眸暗沉如夜,目光凝於一處,“你先下去歇着。”
麥聖還想說什麼,但見大單于異乎尋常的冷靜,完全不像以往瘋狂、暴躁的樣子,心中安慰。自從統一漠南以來,大單于不再是以往的單于了,才智過人,英明神勇,殘酷冷血,深不可測,讓人無法捉摸。
麥聖輕嘆一聲,正要退出穹廬大帳,卻聽見帳外傳來一
道聲音:“大單于。”
應聲而入的,正是面有急色的洛桑。
洛桑看見麥聖,激動而驚喜地問:“麥聖,有閼氏的消息嗎?”
麥聖搖頭,示意他別問太多。
洛桑見他面色凝重,想必是沒有閼氏的消息,空歡喜一場,竟忘了稟報之事。
“速速稟報!”大單于不悅地瞪着他們。
“蘭氏部落一萬騎兵駐紮在單于庭以北六百里處,極爲隱蔽,眼下已經有所行動,天亮之前應該會突襲單于庭。”洛桑稟道。
“蘭扣想與韓氏裡應外合,我就給他一個措手不及。傳令下去,即刻整隊出發,我親自會會蘭扣。”大單于眼中那簇火苗慢慢熄滅,凝聚成森冷的殺氣。
洛桑應下,轉身出帳。
寬敞的穹廬大帳,燭火搖曳,麥聖覺得有一股冷冽的夜風涌進來,眼前的大單于,亦如這股冷風,令人心驚膽寒。
大單于負手而立,語聲不顯喜怒,“麥聖,先去歇着吧。”
“麥聖慚愧,大單于……”麥聖欲言又止。
“你一定覺得奇怪,爲什麼我聽到閼氏嫁給月氏王的消息這麼冷靜?”
“大單于英明,麥聖是有一點兒……不解。”麥聖有點兒尷尬。
“無論閼氏是不是真的嫁給月氏王,我不能再像以前那般衝動。只要我們漠南匈奴沒有分裂,只要單于庭還在,閼氏就會放心,而我就有實力與月氏一搏。”大單于萬般苦澀地嘆道。
“若閼氏知道大單于這麼想,一定很高興、很安慰。”麥聖展眉一笑。
“你言外之意,我以往不夠冷靜?”大單于眸光一冷。
“不是,大單于英明神武、處事果斷,自從那年遇到閼氏……就有些不夠冷靜,不過,閼氏成爲我們匈奴人人敬仰的大閼氏後,大單于又變了一個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冷靜。”麥聖艱難地說道。
聞言,大單于不置可否,面無表情,目光凝於一線,不知在想什麼。
麥聖再次嘆氣,大單于已是匈奴的草原之王,手握生殺大權,冷酷無情,高深莫測,恩威並重,是高高在上的“大單于”,是草原上空搏擊長空的雄鷹。
大單于一拍麥聖的肩膀,朗聲一笑,“去歇着吧,明日一早,我們漠南單于庭將會一統大漠南北,統一草原!”
此言豪邁萬丈,盡顯王者風範。
麥聖應了,退下歇息。
大單于站在帳外,不由得承認,麥聖說得很對,自從深雪闖進他三十年孤獨的世界,他所有的一切都亂了、變了,或者說,是他自己不知不覺的變化,與她無關,卻是爲她而改變。
鐵血千里,纏綿數載;大漠狂沙吹不散她雪肌紅顏,草原狼煙掩不住她聰慧機敏。
鐵蹄轟響,刀鋒飲血,一路走來,總是她陪伴左右、生死不渝。
草原盡頭,黑夜即將迎來曙光,統一大業即將永世流傳,而如今,她在何方?
夜色無盡,思念無窮,他舉眸遙望天際的一勾如霜冷月,脣邊勾起一抹冰冷的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