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尾的時候,雪珠子扯絮一般,下得紛紛揚揚,落在了宮頂金色的琉璃瓦上,掩蓋了光芒,令黃中覆蓋上一層剔透,整個禁宮遙遙望去如同神仙洞府一般,晶瑩玉致。
不知道是不是應了瑞雪兆豐年的好意頭,後宮接二連三的有好消息傳來,先是麗嬪,後是純嬪,皆由太醫院診斷出喜脈。
她們一個住在披香殿,一個住在玉芙宮,隔是隔得遠了點,可靜、昭二位既然已經結了盟,她們兩個眼下又同時有孕,自然比平日裡走的更親近些。再加上儀妃過完年就該要臨盆了,三個人一時間都很緊張,畢竟湘依人的孩子雖然是順利落地了,但保不齊是運氣好,這運氣未必能延綿到她們頭上,安全起見,還是抱團比較好。
麗嬪膽子大,於是由麗嬪去向皇后開口。
上官露想了想,覺得她們的提議不錯,便讓純嬪和麗嬪暫時搬到儀妃的長春宮去小住。
一來長春宮大,人多熱鬧,二來,逐個擊破看起來麻煩,實則加害難度係數小,只要買通個把人就能得手。然而把她們全都集中到一塊兒,目標大了以後,就沒那麼輕易了。因爲前後有太多雙眼睛盯着,就算買通了一個人,那個人也沒法單獨行動,除非能從上到下一條龍都買通。且翊坤宮和長春宮比鄰,謙妃時常帶着明恩到長春宮去串門,長春宮頓時成了闔宮最熱鬧的所在。
太皇太后沒想到在有生之年可以看到孫子的後宮如此昌盛繁榮,比先帝在位時,着實是強了不少,特別的高興,逐一賞了有孕的妃嬪每人各三百倆黃金,東珠兩顆,最重要是上官露,作爲皇后,表率有加,大度賢德,賞黃金五百倆,東珠兩顆,五斛珠串,鏨金長命鎖兩塊,是給明宣和明恩兩兄弟的。不過明宣的那塊長命鎖上鑲着翠玉,明恩的只是黃金。正逢臘月二十六,東西六宮要張掛春聯,貼門神,一直到二月二收門神爲止,皇帝封印了之後無甚要事可做,便安排人讓永樂宮貼上《姜後脫簪圖》,題詞‘勤襄內政’;長春宮的影壁上刻《太姒海子圖》,題詞‘敬修內則’;翊坤宮掛《昭容評詩圖》,題詞‘德協坤元’;重華宮掛《曹後重農圖》,題詞‘慎贊徵音’;毓秀宮掛《徐妃直諫圖》,題了那句流傳甚廣的‘有道之君,以逸逸人;無道之君,以樂樂身’;昭仁宮掛《樊姬諫獵圖》,題詞‘仁孝溫和’;玉芙宮掛《班姬辭輦圖》,題詞‘令賢淑德’;披香殿掛《馬後練衣圖》,題詞‘柔嘉肅敬’;鍾粹宮掛《許後奉案圖》,題詞‘懿恭婉順’;按太皇太后的意思,又命靈釉宮的裕貴人和關婕妤搬到蘭林殿去,掛《燕姞夢蘭圖》,靈釉宮則空出來,依舊做觀星臺。
太后的名諱裡有個‘燕’字,又住過蘭林殿,太皇太后如此安排,名義上是要裕貴人和關婕妤抓把緊,努力生養,效仿楚莊王的后妃燕姞,實際上諷刺了太后,先帝生前沒有寵幸過她,薨了,太后得以入住永壽宮,但也只是一個寡婦,估計這輩子要守寡守到底了。
太后本來看着闔宮的妃嬪生的生,養的養,得寵的得寵,已經夠糟心的了,太皇太后還暗指她要當一輩子的處【女,太后心裡大抵是憋屈的厲害,一氣之下竟然病倒了。上官露趕緊讓華妃過去陪着太后紓解一下心結,順道調製出一味梳理心氣的香,而後很順利的,把明宣給帶了出來。
明宣五歲了,小兒到了這個年紀最皮實,上躥下跳的像個螞蚱,先前說領他看弟弟,他還高興的手舞足蹈的,等真見了明恩,也就指着襁褓中的明恩對上官露道‘啊呀,母后,你看弟弟,他吐泡泡’,樂了那麼一陣子,好奇心得到滿足之後立刻撒丫子跑了。
一長溜的太監跟在他屁股後頭追着,嘴裡不住的喊:“小殿下,小殿下……您慢點兒,當下腳底下,別摔着了。”
上官露跟在後面搖頭嘆氣,一直到了小琅嬛,就見他手持了彈弓,對準了一片樹葉‘咻’的一下射出去,樹葉沒落,但巴掌大的葉身上一個洞眼兒。
上官露的眼睛微微一眯,嘴角綻出一抹得意的笑。
不一會兒,明宣又要堆雪人了,所有人於是呼啦啦的陪他一起,那動靜哪兒是在堆雪人,根本是剷雪。
上官露指着他紅彤彤的鼻子道:“雪人堆的是似模似樣,可惜少了一個跟你一樣的紅鼻子。”
明宣嘿嘿道:“母后笑我……”接着滋溜一下,把要淌下來的鼻涕給吮回去。
上官露一臉的嫌棄,明宣見狀硬是要母后抱,上官露道:“你如今癡肥的厲害,母后抱不動啦!”
明宣不依,扭着胖胖的小身子耍無賴,上官露只得蹲下身去,這廂裡剛剛攬住他,明宣就勾住她的脖子,拿鼻子蹭她的臉頰,要把鼻涕蹭到她臉上去,上官露氣的笑了,抽出一塊帕子來替他擤鼻涕:“你呀你,就你這個樣子,將來長大了哪個姑娘能看上你。”
明宣眨巴着眼,似懂非懂:“母后給我找一個唄。”一邊說,一邊小手揮着彈弓,“母后找的,她莫敢不從!”
上官露頓時朗聲笑起來,她很久沒這樣笑過了,到底是小孩子,天性單純,在他眼裡,母后就是天底下最厲害的,母后給他找的,看不上他也要看上,典型的貴族思維,相當彪悍。上官露想,這樣也好,這種像螃蟹一樣打橫了走的性格以後沒人敢欺負他,就怕他太橫,被人從旁暗算……她摸着明宣的腦袋陷入沉思,這孩子從小沒怎麼放在身邊養,在她手裡呆不了多久,就會被李永邦給搶走,她心裡頭固然有一百個不捨,可最終還是由理智佔了上風。所以明宣從小就養成了一個挺好的習慣,那就是該黏人的時候黏人,一個人在外頭的時候也能獨當一面,好像現在在太后手裡,太后不敢虧待他,但終歸是‘寄人籬下’,這種感覺與他和上官露住在一起是截然不同的。小明宣由此學會了看人臉色。
有人說,明宣不是她親生的,她纔會樂得甩手,上官露默默地承受着,並不反駁。但只有她自己心裡清楚,要真是不爲明宣打算的,大可以由着他天真下去,這世上哪個大人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快快樂樂的長大呀,明宣小小的年紀就經受大人的一切,上官露說不心疼是假的。可在宮裡,人人都是拔苗助長,太天真的人都活不長,湘依人就是最好的例子。明宣身爲嫡長子,身份太過耀眼,要是個缺心眼,只怕根本長不大。而今唯一差的,就是一個左膀右臂,一個永不背叛的幫手。
上官露想的太入神,手一直搭在明宣的腦袋上,明宣撅着嘴道:“母后,您想什麼呢,您一直捋兒子的頭,兒子剛長毛,要是毛全都被您薅了,變成尚書房靳夫子那樣的大禿子可怎麼辦?”說着,張嘴就哭,“兒子不要變禿子,可得醜死了!”
上官露回過神來,哈哈大笑:“聰明的腦袋不長毛,沒事,薅成禿子了,母后也能給你找一個看得上你的姑娘。”
明宣不管,姑娘可以不要,禿子絕對不行,當下哭的更兇了,還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起來了。
上官露蹲下來與他對視道:“男孩子動不動的哭哭啼啼成什麼樣子,記住,以後要哭,也要跑到你父皇跟前哭,記住了嗎?”
明宣抹了把眼淚,疑惑的看着上官露。
上官露朝他擠眉弄眼道:“你去太后那裡也有一陣子了,想不想回來和母后一起住?”
“想!”明宣高聲道。
“那好。”上官露吩咐他,“再忍一忍,用不了多久,母后就能把你接回來,你只要記好母后剛纔吩咐你的那句話就行。你一個男孩子,要頂天立地,不能隨隨便便扯開喉嚨就哭,但是你想哭的話,一定要當着你父皇的面。懂了?”
明宣重重的點頭。
上官露和兒子玩的高興,蹲的太久,站起來的時候,不妨腿上一麻,人沒站穩,仰天就向後倒去,可把明宣給嚇傻了,還好一直隨侍候在側的趙青雷從後扶了一把,將她給托住了,但還是聽到上官露‘嘶’的一聲痛呼,明宣上前關切道:“母后,您怎麼了?”
上官露額頭滲出冷汗,咬牙道:“沒事。”說着,死撐着要站起來。
趙青雷不由分說的一把握住她的腳踝,掀開棉襪子一瞧,臉上神色古怪:“娘娘,您的腳傷……”卻聽到上官露低叱一聲:“放肆。”
趙青雷不敢回嘴,但不妨礙他的行動力,當即將上官露打橫一抱,道:“卑職送娘娘您回宮。”一邊回頭吩咐凝香,“請凝香姑娘趕緊去請太醫到宮裡吧。卑職這就送娘娘過去。”
凝香看了看上官露,猶豫不前。她只聽上官露的,這宮裡還沒誰敢隨意使喚她。
上官露掙扎道:“趙青雷,你放我下來,如此形狀,成何體統!”
趙青雷抿了抿脣,終於將上官露輕輕擺落地,可腳跟還沒站穩,上官露就疼的彎了腰,趙青雷無奈至極,伸手扶住她道:“娘娘,這時候沒什麼顧忌不顧忌的,身體最要緊,就是陛下在,卑職一樣以娘娘的鳳體爲先。”
“不。”上官露冷着臉道,“凝香,本宮站在這裡等你,你去替本宮傳了步攆過來,或者……本宮先去長春宮歇着便是。”
凝香爲難道:“娘娘,趙統領說的也有道理,您的腳傷似是又患了,大冬天的,一點耽誤不得,還是由趙統領負責送您回宮吧,奴婢去向陛下回話。”
明宣舉起小手自薦道:“兒子去說,行嗎?”
上官露又摸了一把他的腦袋,哄道:“你起開,別搗亂。”
凝香於是往長春宮趕,她知道上官露帶着明宣前腳一到,陛下後腳就趕來了,也許是上官露知道陛下會來,免得兩個人碰面尷尬,便有心順着明宣的意思去外頭,真真是枉費了陛下一番心機。
只是凝香旋身才走了一半的路,就愣住了,她見到皇帝正站在長春宮的門口,幾步高的臺階上,皇帝將剛纔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
凝香張口結舌道:“陛下……”
李永邦揮了揮手道:“朕都知道了,你回去吧,讓趙青雷好好照顧皇后,不得有半點閃失。”
“是。”凝香膽戰心驚的退下了。
剛纔的一幕,很難說有沒有引起龍心不悅。
凝香突然恨起趙青雷來,這個二百五、愣頭青、害人精……
凝香走後,福祿對李永邦道:“陛下,奴才有一句肺腑之言。”
皇帝輕輕‘嗯’了一聲。
福祿道:“陛下對皇后的情意,老奴看在眼裡,只是在有些規矩上,陛下對皇后是不是太過寬泛了?”
李永邦不悅道:“那怎麼辦?讓她在冰天雪地裡等着,就爲了那勞什子的規矩?凍壞了可怎麼辦?她的腳傷……唉,罷了。朕不想說。”
李永邦回想起那件事,心情極差,轉身進了長春宮,一個勁的喝着灌着熱茶,也不說話,把儀妃她們三個給悶壞了,面面相覷,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該怎麼辦。
同一時間,凝香急匆匆的趕回來,上官露已經不在原地了,按照明宣的口述是:“母后像一隻□□一樣趴在那個侍衛的背上被馱走了。”
凝香無語,把明宣送回了永壽宮,確定傅姆們和丫鬟都還是清一色的‘自己人’,這才放心的離開。
趙青雷則揹着皇后,一步一步的在雪地上慢行,雪積的深,一腳踩下去就是一個腳印。
一陣風吹過來,上官露止不住一個哆嗦,勒住趙青雷脖子的雙手下意識緊了緊,同時,臉上泛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傷感。
趙青雷起初並不察覺她的異樣,埋頭兀自走着,然而風雪漸大,艱苦難行,這一路回去,迷茫之中竟有幾分淒涼的況味,他突然感到頭頸裡溼溼的,他蹙了蹙眉,終究是不敢問,但是過後冷風一吹,寒意直往脖子裡鑽,他無奈道:“娘娘……”
上官露‘唔’了一聲,有重重的鼻音。
趙青雷嘆了口氣,沒再說話,只是感覺頭頸裡的溼意越來越濃,漸漸匯成一凜水,往身體裡流。
趙青雷心上一軟,皇后娘娘向來以高高在上的形象示人,誰又知道她背地裡其實也會哭?
他輕嘆一聲,同時響起的還有耳邊上官露若有似無的咕噥:“大騙子……徹頭徹尾一個大騙子……還說最喜歡我……”
趙青雷沒有聽清,也不想知道其中內情。
良久過後,上官露才道:“有勞趙統領了。”
“娘娘別說這樣的話。”趙青雷內疚道,“娘娘的傷是卑職害的。這輩子,卑職欠娘娘的,還不清了。只是卑職有一事不明——娘娘,您大可不必幫我的,您也說過,我沒有那麼重要。就讓我在侍衛營自生自滅,也不是不可以。”
“本宮知道。”上官露道,“就是順手。本宮說過,你不必放在心上。倒是你,你當初來找本宮,爲的就是一個前程,如今本宮的永樂宮如同一座冷宮,你跟着我,豈不是自毀前程?又爲何不走呢?之前的打算不是都白費了嗎?”
趙青雷輕聲道:“娘娘爲卑職受的傷,卑職走不了。”
“卑職當時思慮不夠周全,貿貿然去找娘娘,也就是想出一口氣。”趙青雷道,“卑職的妹妹在世時,人人都來巴結,她人一死,親戚朋友頓作鳥獸散,這也就罷了。偏偏咱們與謙妃是一家人,豈能用的着我們的時候是一副嘴臉,轉過頭她得勢了又是另一副嘴臉!若不是卑職爲娘娘辦事,肩上還掛着一個差事,卑職的妹妹至今屍首還放在淨樂堂裡。”趙青雷說到傷心處,難免有些激憤,之後冷靜下來,又諸多感慨,“就算貶爲庶人,也是良家子,不是沒名沒姓的,怎麼能就這樣放在宮裡,都不能把屍首運回家鄉。卑職的耶孃去求謙妃,叫人羞辱了不算,還捱了一頓打。”
“當時卑職就想,求誰,我都不去求她!”
永樂宮到了,宮人們見皇后是被揹回來的,一起鬨上前,上官露冠冕堂皇道:“有勞趙統領了。”
趙青雷抿了抿脣,低聲道:“卑職表字‘慕之’。”
“慕之?”上官露重複了一遍,笑道:“好,趙慕之。”
隨後坐上宮人們安排的小藤椅,被擡到了榻邊,一起將她擡到了榻上,由女醫官靈樞負責替她捏揉腳筋,敷上草藥,再用麻布一圈一圈的裹好,吩咐皇后近期切勿妄動了。
上官露有意無意的瞥了一眼外間,只見那菱花窗櫺下還站着那道英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