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在地上的影子彎曲着拉長,折在路旁的牆上。
這一路,蘇梓峮走得極慢,心中似放下了無數心事,輕鬆卻空洞。眼下要面對的自然是蘇苑在發現包若蘅不見蹤影后的驚異和憤怒。他也自然是不知道的,任由他們去猜去找,只希望大家發現得越晚越好,只希望他們走得越遠越好,那個叫蘭若的宅子,他已經託人去賣了,到時只需將錢交給方浩仁,他自然會辦好的。
一切都是這麼自然,自然得像夏季偶爾吹起長衫下襬的風。
只是他不願意過早的回去面對蘇苑的混亂,或者說他此刻更想見一個人。
心下想着,人已經來到商宅之外。但見青色磚瓦披着夕陽的金光,仿若含羞等待情郎的少女。
脣邊已不覺露出微笑。
舉手推門,門卻適時開了。
目光在落在桑婆婆臉上時稍微頓了頓。
因爲他已是這的常客,更確切的講,是這個宅子的一員了,所以已經好久不見桑婆婆親自爲他開門了。
卻也只是短暫的遲疑,便又含笑道:“香兒……”
桑婆婆拿出一樣東西在他眼前一晃便打斷了他。
那是一封信,素白的信箋上印着幾不可見的銀色枝蔓狀暗紋。
心下奇怪,卻仍展開信箋,上面只寥寥數字:“外出,不日便歸,勿念。”
疑慮更重。
從未聽說香兒在揚州有什麼親戚或熟人,而她平日不到萬不得已是絕不會出門的,今天怎麼……
“她什麼時候走的?去哪了?具體什麼時候回來?”
這些疑問仍舊只是問自己的,因爲桑婆婆根本不會說話,不僅如此,她的目光還異常冷淡,冷得讓人不安。
門扇就在眼前緩緩合攏,彷彿堵塞了胸口的所有空隙,異常憋悶起來。
香兒是在生氣纔對他避而不見的嗎?因爲這幾日只是忙着安排梓柯的事,他很少來看她,即便是來,也是匆匆便去了。可是自從與她相識便從未見她生氣動怒,她總是淡淡的,不驚不喜,彷彿這世上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一如山谷中自在的流嵐,況且她倒總勸自己不要因爲經常來商宅而與家裡鬧得不開心,所以……應該不會的。可是她怎麼就走了?前天看見她的時候她對此事還隻字未提,難道是臨時決定?究竟是什麼事如此重要?
在門口站了好久,一時竟想不起應去哪裡。眼看着夕陽的光漸漸打上一層青色,邊上散着點點的金,方掉轉身子,走了兩步,停下,又轉身,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可能是因爲郊區,可能是因爲人跡罕至,崇德女校要較鬧市清涼許多,而黃昏時的校園甚至可以說是分外迷人的。
眼前是一片開闊,夕陽將最後的金色參差塗抹在地面,牆頭,房上,使得這個簡樸的校園突的富麗堂皇起來。樹在地面拉長了身影,像挺拔的衛士般靜默着。鳥兒卻偏不肯安靜,嘀哩的吵着,一派熱鬧,可是循着濃密的枝葉看上去又找不到它們的蹤影,只看見點着細碎金邊的葉子在輕輕搖動。校園四圍是褚晨親手種下的花,各色各樣開得正豔,引得幾隻蜂蝶仍在流連忘返。夜來香在偷偷綻放,迷人的香氣隨着摻金的淡青微風伴着蜂蝶的靚翅幽幽的飄滿了整個校園。
花影深處,穿着鵝黃夏衫的褚晨正拿着水瓢澆水。
她擦了擦臉上細密的汗珠,瞥了眼旁邊的水桶……水就要見底了。
臉上劃過一絲欣喜狡黠的笑意,一甩垂到身前的辮子,放開清亮的嗓門:“韋大哥,你能幫我提桶水來嗎?”
校園裡看不見韋烽凌的身影,自從得知古語琴已經不在人世,他就再也沒有看過夕陽,就連門都很少出了。
喊聲在空氣裡兜了個圈子,終於淹沒在鳥聲啁啾裡。
臉上的喜悅不禁染上了黃昏的青色。
失落的神色盡數落在立在一丈遠處的一身淡青色衣裙的傅爾嵐眼中。她的嘴角輕輕一扯,帶出一絲說不清是同情還是鄙夷的笑。
校門現出一個身材壯實的人,穿着鵝青色長衫。
夕陽將他的影子長長的鋪在地上。他的長衫下襬因爲走動而上下翻飛,可是影子卻是移動緩慢,看上去似是有些猶疑不定。
這時,排成一行的房子裡走出一個人,一身灰得發暗的長衫爲這個燦美的黃昏抹上了不協調的一筆,卻使得褚晨的眼睛綻發出夕陽的碎金之光。
“韋大哥……”
她的聲音甜美輕靈,宛若黃昏中最動聽的鳥囀。
韋烽凌過於白皙的臉映着天邊的霞光,使得原本的冷邪暈染上一絲平和。
他拎起褚晨身邊的水桶便向井邊走去。
“咚。”
水桶落入冷幽的井中打了個水花。
他操着井繩左右一擺,待桶下沉,就搖着轆轤將水提了上來。
取過水桶,轉身的瞬間看見井邊停着一雙黑色的夏鞋。循着望上去,正對上古語棋女人般秀氣的眼。那眼中的目光冷冷的,還藏着些許殺氣。
他沒有理他,拎着桶走回褚晨身邊,也沒有看她正對自己露出可愛的笑渦就回了房。
古語棋的目光一直怨怒的跟着他。
這工夫,傅爾嵐也賞夠了夕陽景,準備回屋了。走近這邊的時候,她像是無意的看過來一眼,隨即又若無其事的瞟開了目光。
古語棋的怨怒不覺間變作了不自在,長衫被他抓了又放放了又抓,很快就皺皺巴巴還多了幾道詭異的顏色。
他往這邊看了看。
褚晨立刻皺起眉頭渾身戒備。
果真……
他有些遲疑卻仍是快速移了過來,對她可謂是討好甚至是諂媚的一笑,全不同於剛剛的仇視,然後伸手……
喀嚓……喀嚓……
褚晨的心跟着他的手的動作喀嚓了幾下,然後就見幾朵開得正豔芍藥從莖上歪了脖子落入他的手中。
輪到她怒視了。
可是古語棋的眼睛完全被這花的嬌豔給晃暈了,做夢似的衝她一笑,然後便帶着滿臉的夢幻色彩向着房間走去。
褚晨看着已經光禿禿的花莖,氣得一下把水瓢丟在地上。
這個古語棋最近來女校的頻率明顯增高,每次來都是對韋烽凌怒目而視冷嘲熱諷,這自然是爲了提醒他萬萬不可忘記自己的妹妹,更不可以背叛他,而額外的時間則是拼命對傅爾嵐示好。原先她只是以爲古語棋如此完全是因爲在他眼中傅爾嵐很像自己的妹妹,可若是真的相像的話爲什麼韋烽凌會無動於衷,真不明白究竟是他們兩個人誰的眼睛出了問題,而現在看來,傅爾嵐在這位古大少爺的眼中絕不僅僅是“像妹妹”這般簡單。弄得她搞不清楚古語棋到底是來監視自己和韋烽凌還是爲了探望佳人,或許二者兼而有之吧。總之他一來,誰的心情都不好,花也跟着倒黴。
她死死盯着門口。要不了多久,古語棋就會垂頭喪氣出來。
碰了這麼多次釘子仍舊勇往直前,古大少爺的精神着實令人欽佩。她已經很清楚,古語棋再怎麼努力也是枉然,人家傅爾嵐的心壓根就沒在他身上。
傅爾嵐是在一個大雨後突然出現在崇德女校門口的,那時的她穿着半溼半乾的衣服,臉色蒼白瘦削,幾縷碎髮無力的搭在臉上,愈發顯得神色迷茫。
開始時還以爲是她的精神出了問題,不吃不喝不說話,就那麼呆坐在屋裡。直到有天,爺爺說起學校缺箇中文教員,想當初蘇梓峮是如何如何時,她突然出現在門口,說:“我可以。”
於是試講一堂,果真是滿腹經綸。她不由對她刮目相看。
教了學,人也似乎像個活人了,精神了不少,卻仍舊少言,唯一的愛好就是看天,夕陽下的天。只有在這時,她的臉上纔會少有的出現一點溫情,使得本有些欠缺柔和的臉多了一點嫵媚。
憑直覺,她認爲她是因爲感情受挫才淪落到如此地步。可像她這樣一個有才有貌又清高的女人究竟是誰會讓她如此心灰意冷?
直到蘇梓峮的出現,這個疑團終於可解了。
她不禁嘆息,蘇梓峮的心裡只有一個洛丁香,她將他的心撐得滿滿的,哪怕是一根頭髮也難以插進去了。如此,傅爾嵐就太可憐了,如此,蘇梓峮就太殘忍了。可是這種殘忍卻正是讓人欣賞的,就像韋烽凌……
臉不禁一燙。
這工夫,古語棋垂頭喪氣的出來了,緊接着幾支花從東邊第二個窗子那飛了出來,落在地上。
氣又上來了。男人都這麼笨嗎?難道古語棋就看不出傅爾嵐的心裡只有個蘇梓峮嗎?卻原來大家都是癡的,另有幾個還帶着傻,包括自己……
古語棋懊喪的看着七零八落躺在地上的花,準備離去,卻在擡眼之際驚喜的叫起來:“梓峮,你怎麼來了?”
褚晨看過去時果真見蘇梓峮正向這邊走來。
可是這個古語棋雖口出疑問卻也不想知道任何答案,只是奔上前拉住他就往房子那邊拖。
褚晨便看到蘇梓峮滿臉掛着挨不過古語棋熱情的爲難。
唉,古大少爺還真是賊心不死啊,竟然拖着本是情敵的人去會心上人,不知是不是急昏了頭。
大約一刻鐘後,二人又出來了,旁邊還跟着韋烽凌,只見三人皆面色嚴峻。韋烽凌小聲說了幾句,看見她走過來立刻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