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也就是十三四歲的樣子,在花叢裡忽忽閃閃,蹦來跳去,身子輕盈的緊呢。他忽然從草地下站起來,手裡已然多了一隻黑色上面帶着大紅點的蝴蝶,撲楞楞的,臉上的笑容會讓人想起什麼呢?對了,就是春天裡爛漫的春花,絕對是出乎天然真性情的流露。
她這個年紀還根本不懂得什麼思春這回事,吃穿不愁,又能玩得高興,便可以使她忘乎所以了。他手裡捏着蝴蝶,用脆生生的嗓音叫道:“娘娘,我逮到了!”
沙沙的腳步聲自她身後響起,撥開一人高的灌木叢走了出來。娘娘來了,站在她身後喜道:“真的,小屏,你逮到了。”
娘娘看上去比這個叫小屏的至少要大上三四歲,華美的宮裝底下隱約襯出勻稱豐滿的曲線,眼橫媚波,光豔照人。她是李隆基才納了幾個月的妃子楊氏,小屏是她的使女。
美麗而年輕的女人沒經過什麼世事,不曉得什麼世態炎涼,宮廷裡這鍋大雜燴就更不用提了,他根本還不摸門呢。成爲太子妃的這頭幾個月裡,她纔剛由怯生生、懵懂懂轉爲了喜滋滋。楊氏從小屏手裡捏了蝴蝶過來,讚道:“這蝴蝶我沒見過,真是很好看。小屏,還是你行啊。”
小屏得意道:“那自然了。娘娘,奴婢瞧您這幾個月越發的胖了。”
楊氏一撩眼波,伸指輕輕點了一下小屏的額頭,嗔道:“小蹄子,你曉得什麼,胖啊胖的掛在嘴上。”其實她嘴上不說,心裡正爲自己的豐滿高興着呢。別的事情她或許還不是很瞭解,可她卻很清楚太子殿下對她豐滿的身材卻是十分滿意的。
主僕二人一邊說笑,一邊穿過花叢來到石板小徑上。忽然襲來一陣涼風,也不知勾動了楊氏心裡什麼地方,她忽然覺得很噁心,便趕緊扭身子衝着道旁嘔吐起來。
嚇得小屏趕忙給她捶背,一邊說道:“哎呀,娘娘您這是怎麼了?怎麼好好的就這樣了,莫不是着涼了。”
楊氏嘔吐了一會兒,微直了直身子道:“我也不知是怎麼了,今天已是第二次這樣了。”
忽然一個爽朗的女聲傳來:“哎呦,新媳婦這是怎麼了?身體有什麼不舒服嗎?”
聽到這聲音,楊氏和小屏同時扭頭看去,只見太平公主在一羣侍婢的簇擁之下呼呼啦啦向這邊走來。楊氏急忙直起身來,待太平公主走近,施禮道:“姑母一向可好。”
李隆基平日裡稱太平公主爲姑母,且總是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所以他的嬪妃們在太平公主面前亦不敢有絲毫的造次,都跟着他稱呼太平公主爲姑母。
太平公主笑吟吟道:“好好,姑母什麼時候能不好呢?只是你方纔怎麼啦?莫不是身上哪裡不舒服了?”
楊氏道:“也不知是怎麼了,好好的就忽然有些噁心,我也正自奇怪呢。”說着就又轉身向着道旁彎腰嘔了幾口,這才又轉回身來。
太平公主瞅着楊氏,笑眯眯眼珠轉了幾轉,忽然拉住她的手走過一旁,輕聲道:“告訴姑母,是不是有喜了?”
楊氏一聽此言,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囁嚅道:“姑母,這話可不好亂說的,這才兩三個月,那裡就會有什麼喜呢?絕沒可能的。”
太平公主咯咯一笑,道:“看你急得那個樣子,這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姑母是過來人,看不錯的。瞧你剛纔在那裡噁心嘔吐,這一會兒又沒事了,可不就是有喜了嗎?”
楊氏本來與這方面毫無經驗,亦沒有往這方面想過,聽得太平公主如此肯定的說,心中不免將信將疑起來,莫非真的就是有了身孕不成?
太平公主見楊氏不吭聲,便又道:“趕明兒,姑母叫個太醫來給你號號脈,到時候你就信姑母說得沒錯了。”
楊氏趕緊道:“不須勞動姑母大駕的,我回去跟太子殿下說了,讓他叫太醫來就好了。”
太平公主道:“瞧你新媳婦家家的,這時有什麼好緊張的,這是好事。姑母我啊還得提前給你道個喜呢。我還得上皇上那兒去呢,就不跟你嘮了,改天咱娘倆好好嘮一嘮。”
她說完便與楊氏道別,領了侍婢們呼呼啦啦如一陣風似的走了。雖然她不住在宮裡,但瞧那股子勁頭,如入無人之境的架勢,卻和在她的府裡沒什麼兩樣。
使女小屏三兩步走到怔在當地的楊氏身邊,悄聲道:“娘娘,莫不是真的有喜了?剛纔我聽她一說,倒想起來了,以前我在家時,曾瞧見過我的姐姐有過你這樣的情形,也是莫名其妙的就噁心嘔吐,後來就真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了。”
由一個小姑娘突然就變成新媳婦,又由一個新媳婦變成了孕婦,這樣的角色轉換委實太快了。楊氏一時半會兒還無法完全適應。這時候,她心裡有些亂糟糟的,也不知是喜是憂。她默不作聲往回走,小屏則一臉焦急的跟在旁邊,不時關切地問着。
楊氏心裡忽忽悠悠的。她忽然想起上個月的紅潮就沒有來,到現在卻還沒有來,算來已推遲將近二十多天了。她喃喃道:“難不成我是真的有了不成?”就算自己真的有了身孕,太平公主也不需要那樣高興呀,顯得那麼虛,有必要嗎?過分的有些像幸災樂禍。她到底在盤算什麼呢?那個女人成天咋咋呼呼的,好令人生厭。
太平公主在盤算什麼,楊氏當然不會知道。她現在留心關注着與李隆基有關的一切事情。任何風吹草動她都不會放過,更何況是太子妃懷孕這樣一件事呢?搬弄是非,女人遠比男人要擅長。不管價值有多大,她都不會放過。
不管楊氏是否懷孕,其實都還未得到證實。就算是真的懷了孕,那又怎麼樣呢?普通的家庭當然會以此爲喜、以此爲榮。可這裡是皇宮,一個剛做了太子的人不知道克己修身,卻在專注着繁殖下一代,這是要幹什麼?請注意你是未來之君,但還不是當政之君,你搞那麼多子嗣出來,擺好了架勢要接位嗎?
李旦已經知道了這件事,這都是太平公主的功勞。他把李隆基叫來,語重心長的說道:“三郎啊,你現在是太子了,處處對自己的要求都要嚴些纔是,這樣才能夠服人。”
李隆基道:“是的父皇,兒臣知道。”
李旦問道:“朕聽說你新納的妃子楊氏已有了身孕是嗎?”
李隆基確實還不知道此事。他很詫異,父親竟然先於他知道此事。他滿心疑惑道:“父皇聽誰說的?此事恐屬訛傳吧?”
李旦並沒有十分怪罪兒子的意思,只是想給他提個醒而已,未成人君之前切忌張狂,也包括生兒育女在內。趕你成了皇帝,那時纔可以爲所欲爲,也包括生兒育女在內。他道:“朕是聽你的姑母說得。她對朕說這是你的妃子楊氏親口跟他講的。”
李隆基心裡很惱火,這個楊氏怎麼這麼不懂事呢?把這種事告知了姑母。那個女人,就算是平地也要掀起幾丈的風來,何況是有事?你不先跟我說,倒先跟她說。心裡的火畢竟只能在心裡,不能露在臉上。他道:“父皇,兒臣從未知悉此事,想是也許楊氏弄錯了,又與姑母說了。”
李旦也不想細究此事是否確真,又語重心長教誨了一番,便叫他退下了。
李隆基怒氣衝衝回到東宮,直奔楊氏的臥房而來。楊氏見李隆基進來,十分高興,剛想開口問候,卻不料李隆基劈頭蓋臉便吼道:“你這個賤人,今兒都跟姑母說了些什麼?”
楊氏見李隆基臉拉得老長,且極其的出言不遜,惡語傷人,登時嚇得心一縮,轉而兩行淚珠便自眼裡滾了下來,一肚子話霎時全給憋在了肚子裡面。
李隆基尚不解恨,切齒道:“姑母這些天來處處與我作對,什麼芝麻綠豆的事兒,經她一說立時都有磨盤那麼大,阻頭阻勢,胳膊腿哪兒都伸不開,真是煩死人了!”
太平公主與李隆基處處作對?這話楊氏可是頭一次聽李隆基說。之前,他可從來都不知道。更何況,她那裡有跟太平公主說過什麼?一時之間滿腹的委屈全都化作了傾盆的淚水,不說話,只管嚶嚶的哭了起來。
使女小屏在外面聽得李隆基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吵嚷,枉自冤屈了自己的主子,可主子又不說話辯解。她心裡急的厲害。想來想去,索性橫下心來走了進去,囁嚅道:“太子殿下,您冤枉了娘娘了。”
李隆基急回過頭來,道:“什麼?”
小屏道:“太子殿下,容奴婢稟明,您就明白了。”
李隆基自進得門來,梆梆撂下一通難聽話,沒個反應,也自心裡着急,便道:“好,你說吧,怎麼回事?”
小屏道:“其實娘娘什麼都沒跟太平公主說。下午的時候,奴婢陪着娘娘在外面御花園散步,娘娘忽然說噁心便在道旁吐了幾口,可誰知偏讓太平公主看見了。她一個勁地跟娘娘說是有喜了。娘娘卻什麼也沒說。”
畢竟楊氏是自己的妃子,太平公主卻是政敵。使女小屏這麼一解釋,李隆基的心登時就有些軟了,剛纔那一股子怒火頓時消得只剩下煙了。八成真的是錯怪楊氏了,可他仍梗梗着問小屏,道:“你的這話可是真的?”
小屏道:“奴婢說得千真萬確,沒有半句虛言的,奴婢可以用性命擔保。”
李隆基的口氣軟和多了:“你先下去吧。”
小屏答應着出去了,可楊氏仍在那兒啜泣不止。美人垂淚,情何以堪?李隆基看着楊氏,徹底的沒了脾氣,走過去坐在她身邊,從袖裡掏出手帕來,去她臉上給她擦淚。楊氏扭臉躲了開去,他的手也跟了過去。
李隆基也不管她,兀自伸過去手給她擦拭着臉上的淚水,柔聲道:“愛妃莫哭了,都是我不好錯怪於你了。可你知道嗎?姑母一直處處算計我,搞得我不得安生。她把你懷孕這件事都跟父皇說了,父皇才教訓了我一通,是以我的心情不好。火氣上來竟把你給冤枉了。可你怎麼也不跟我說清楚呢?”
誤會雖然宣告解除了,但女人可不是男人,回心轉意可沒那麼快。楊氏受了一肚子委屈,這會兒李隆基溫言軟語一認錯,反倒是哭得更厲害了。還好,她說話了。她若是不說話,那李隆基還不知要費多少唾沫,賠多少罪呢。
楊氏邊哭邊道:“殿下一進門就劈頭蓋臉的訓斥,妾身哪裡有開口說話的機會?”
李隆基道:“是啦,竟是我太過粗暴了,愛妃就說說當時是怎麼一會事吧。”
楊氏道:“那太平公主平日裡咋咋呼呼,妾身挺煩她的。當時,我正在路旁嘔吐,就叫她看見了,過來就說我有喜了,顯得高興得不得了,誰知他操這個心呢?妾身可什麼話都沒跟她說。”
李隆基道:“原來是這樣,愛妃做得很好。”
楊氏的哭聲越來越弱了,抽抽搭搭道:“說實話,殿下,妾身我也懷疑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了。”
李隆基想了想,問道:“你上個月的月事紅潮沒來過嗎?”
楊氏搖搖頭,道:“沒有,而且這都又過了二十多天了還沒來。”
李隆基道:“是這樣啊,說不得還真得找個太醫來看看。”
楊氏道:“殿下您要是去叫太醫,那不就叫太平公主知道了嗎?原本她還不能肯定,這下子就確定無疑了,更要揪着這事沒完沒了的。”
李隆基道:“愛妃說的有道理,那這該如何是好呢?”
思量了一夜,李隆基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不知該不該叫個太醫來看看。第二日早課,他去得出奇的早,比張說還要早。張説一進書房倒吃了一驚,旋即笑道:“怎麼今兒個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太子殿下是不是看錯時辰了?”
李隆基待張說坐下,便道:“張先生,非是我看錯時辰了,是我遇到一件棘手的事。”
張說道:“哦,什麼事?殿下可否說來聽聽?”
李隆基便把昨日楊氏之事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張說聽罷,沉吟了一會兒,道:“殿下,這事其實也沒什麼打緊,您也不必太過在意。太醫就不請也罷,省卻了麻煩。照殿下您說的,楊娘娘說不定真的是有喜了。我認得一個姓吳的郎中,是我的同鄉,極擅看婦科的。待我去把娘娘的症狀說與他,看他怎說,他若說是真的有了,我便叫他開些去胎的藥拿了來給娘娘服了下去,自然也就沒事了,到時候她太平公主還能有什麼閒話說?”
李隆基道:“這樣也好。不過,張先生,你可千萬別跟那個郎中說是我的妃子啊。”
張說一笑道:“殿下,這您就放心吧。我還不知道這個嗎?”
當下,張說也不與李隆基上課了,告辭去找那個姓吳的郎中。約莫一個時辰之後,張說又迴轉了東宮,袖裡袖着一包藥拿出來給了李隆基。並對李隆基說道:“我將娘娘的情狀說與吳郎中之後,他便斷定就是懷有身孕的徵兆。後來他問我是那個女子,我便哄他說是我家裡的丫環,不方便來看,央他開了些去胎的藥把胎去了省許多麻煩。他也會意,便與我開了些。”
李隆基道:“既如此,我便去煎藥了。”
張說也不好在此久留,便告辭而去。爲不使旁人知道,李隆基便拿了去胎藥自去後面一間房內熬藥。李隆基坐於爐火之旁,昏昏然聽着熬藥的咕嘟聲,忽然聽見門被猛地推開,只見太平公主闖了進來,就去奪那爐火上的藥鍋。李隆基一急,趕忙伸手去搶,便聽得咣噹一聲,他猛然睜開眼,環顧屋中,門窗皆緊閉,哪有太平公主的影子?這才醒悟方纔竟是睡着了,做了南柯一夢。再一看爐火上的藥鍋竟是已經傾倒,鍋中的湯藥也所剩無幾。
李隆基一想定是自己剛纔做夢不小心碰灑了藥鍋。唉,沒奈何,只得明日再叫張說去討一副來了。
到的第二天早上,李隆基又早早來到書房,見着張說把昨天的事說了一遍,並叫張說再去跟那個吳郎中再去討一副藥來。
張說沉吟半晌,忽然道:“殿下,臣以爲此恐是神明暗助,不欲叫殿下您若此。”
李隆基道:“真是如此嗎?”
張說道:“臣以爲真是如此。況且生兒育女乃是自然之道,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任憑她太平公主再怎樣妄加穿鑿,又能如何?殿下大可不必去理會她叫她自個兒在那裡唱獨角戲好了。”
李隆基“嗯”了一聲,沒再言語。看來是接受張說的話。其實,張說也不想再向吳郎中去討去胎藥了,畢竟那也是作孽的事。古人大抵都如此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