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澄澈的月光夜雨般灑下來,積雪瑩瑩地亮着,一切靜謐至極。穆凡緩緩踏上樓階,夜風輕撥起他外衫的一角,打上一層薄薄的雪粉。
拉長的身影落在硃紅的門板上。被淡淡的燈火沖淡。
房中,地板上。腳下隱約傳來液體濺起的聲音,穆凡眉鋒蹙了起來,他知道有髒東西沾到了自己的腳上。
燈火一動,光線被一道黑影遮蔽,凌厲的劍光剎那間在身前閃亮,銳不可當。
誤踏入深淵的腳迅速撤回,穆凡整個人鬼魅似地閃身退了三尺。
猛劈下的劍光斬空,攸然翻了個劍花,忽如銀蛇般飈射至穆凡喉前。
陰暗中乒然一聲。迅捷的銀蛇竟如反被扼住咽喉,不能再行進半分。
穆凡屈指彈開黯然的劍鋒,將綴着流蘇的玉玦配飾收起,吁了一口氣:“一場虛驚。”
熊毅怔怔地隱劍,“穆兄!”
素白的衣袂一動,穆凡閃進房間,隨手帶上了門。
“你的劍果然很快。”穆凡漫不經心的看了眼地上倒在血泊中的屍體,挑眉道。
“我必須殺了他。”熊毅輕聲說着這句話。彷彿虔誠的門徒在闡述他誓守的信條。
如果那個死人不賤兮兮地去碰那個藏着劍鋒的箱子,他還會是個活蹦亂跳的人物,依然能見到翌日燦爛的日陽。
現在,只能替他道一句“可惜”。
“一劍封喉,很好。”穆凡坐下,自己倒了一杯茶,“如果這一劍刺偏一寸,就會給他喊叫的機會,在將軍府中行兇,確實需要膽量。”
“他本來就沒有一分的機會。”熊毅臉上似乎見不到明顯一點的第二種表情,神色如磐石,語氣卻風輕雲淡,“他不死,死的就是我。”
穆凡笑笑,擡袖飲完一杯茶。
“你從箱子裡出來時,就已經開始決定好面對危險了?在將軍府這潭深水裡,你可都永遠猜不到會從哪裡刺出一枚魚叉。”
熊毅把那具還在流着殘血的屍體塞進自己藏身的朱漆鎏金大箱子中,隨手將那一身未染上幾絲血跡的衣衫扯了下來。
“如你歸來時所見,它依舊還是潭平靜的深水不是麼?”
“越是平靜的潭水,就越危險。”
熊毅轉過身,直視着穆凡那雙淡藍色的眸子,“要我做什麼?”
“正如你想的,僞裝成僕人,靜觀其變。”穆凡指了指熊毅手中的衣服道。
即使彼此瞭解不深,他也能感覺到,熊毅這個人雖然看起來像塊冰冷的石頭,但他絕不是沒有頭腦。
或許,他會是塊圓滑的石頭。
“好。”熊毅把一包白色的粉末撒進箱中,輕輕蓋上了蓋子。
“藥粉只能維持屍體數日不腐,該處理掉的垃圾,還得處理掉。”穆凡又倒了一杯茶。
“嗯。”熊毅道,“一切聽你安排。”
穆凡嘴角掛上一抹笑意,饒有趣味的打量着熊毅。
想來,這世間的事物還真是有意思。
比如熊毅這塊石頭。
石頭的本質就是石頭,你怎麼看,它也不會變成其他東西。世上最簡單的東西莫過於一塊石頭。
可熊毅是塊奇異的石頭,你越細看越覺得他冰冷的巖質裡藏着複雜的東西。
稍加打磨,便會使裡面的昂貴的內質多露出一分。
房間內燈焰微微跳動着。
窗外,長夜安穩。
半晌,穆凡撂下茶杯,起身理了理衣衫,向窗邊走去。
“你留在房內,我出去走走。記得在天明之前將血跡弄乾淨……”
“你去哪裡?”熊毅望向窗口。
話音未落,穆凡輕靈的身影已經越出窗子。
幾片晶瑩的雪花涌了進來,掠過窗口,覆在窗臺上。
一陣微小的聲音突破風雪的掩蓋,瞬間被放大了數倍 ,傳進熊毅耳道:
“我們需還要一張將軍府的佈局圖。”
(二)
熊毅最不喜歡做的事就是端藥。
不管以前是不是,反正在碗中那股酸澀的氣味涌進鼻腔那一刻,他是這麼想的。
每次聞到那種氣味時,他腦海中都會浮現出九道山莊裡管家那猙獰的讓人作嘔的表情。好在那個傢伙已經走在黃泉路上了。
熊毅輕輕將湯匙放入盒中,蓋上了食盒的蓋子。大小姐用的藥必須保證溫熱,這是最簡單不過的方法。
將軍似乎對穆凡很是信任。自打神醫住進西苑,他就很少在大小姐房中出現過。也有人說,他在忙祭祀大典,已經無暇顧及府中,神醫在,能讓他安些心。
熊毅不關心什麼大典不大典的。穆神醫擁有絕對的調遣權,他也就順能理成章的混了個“貼身隨從”的身份,這就事件好事情。
想在將軍府藏身,不但要學會渾水摸魚,還要努力做一條適水而生的魚。
從藥膳房到西廂閣有一段距離。熊毅只能跟着穆凡吩咐的引路人走。
西苑離演武堂很遠,所以走在園中小徑上,聽不見多少嘈雜的聲音。穿過圓形門洞時,隱約能看見對面牆壁上年久斑駁的壁畫。
走出巷道,視野開闊起來。腳下的石板路換成了堅實的木橋。兩側的池塘中已結了冰,被積雪覆蓋着。熊毅呵着熱氣,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繼續前行。
走至院落盡頭,有一道小門,引路人輕輕推開。隨着兩扇緊闔的門板輕啓,溫暖的陽光後面那抹絢爛的風景瞬間在瞳孔中鮮花般盛開。
大片緋紅的臘梅佔滿了整個小園,簇擁着中心一座琉璃瓦的小亭,幽幽綻放。遙知不是雪,唯有暗香來。
投身其間的人,都會覺花容爛漫,恍然若春意早至。
亭中立了個綽約的人影,亭亭如玉,素白的手間拖着一朵吹落的梅花。
佳人獨立,若有所思。
“慕姑娘萬福。”
引路人經過亭子時,向着亭中深行了一禮。熊毅不明覺厲地隨着躬下身去。 WWW•ttka n•CO
那女子聞聲轉過身來,溫婉一笑,滿園花色剎那一暗。
熊毅擡頭,眼睛忽對上那雙秋水般的眸子,冷如磐石的神色頓時慌亂起來。
“你們兩個一大清早的匆匆穿越‘鏡花閣’,是有什麼急事嗎?”女子疑問。
“穆神醫駐府上替大小姐治療頑疾,我們是奉命煎藥的。”引路人畢恭畢敬地答道。
“哦。”女子不再說什麼,雲袖一揮,示意兩人通過。又轉過身去自顧自的沉思。
熊毅經過亭子時,偷偷瞥了幾眼女子的側臉。估算年紀,不過年芳二十左右。可熊毅卻從她平靜的語調中折現出冷月的影子。
還有,那陣莫名的慌亂……
“唉……”過了鏡花閣,引路人忽然嘆起氣來,“真是個苦命的女子!”
“你說……誰命苦?”
“還能有誰?當然是方纔的慕姑娘了。”
“她什麼來頭?”
“說來也巧合。”引路人熟練的講起亭中美人的事蹟,“她本是一外邦女子,與將軍府素無瓜葛。據說是舉家遷至關內,在途經茶馬古道時遭遇流寇,家人被害。幸好遇見西征歸來的將軍,才倖免於難。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慕姑娘不知因何記憶全失,至今都回憶不起進府之前的事情。好在將軍憐愛,想要納她做個妾留在身邊。誰料大夫人卻千般阻攔,說這女子來歷不明,不能做楚家的女人。”引路人講到這裡,又禁不住連連嘆氣。
“那後來呢?”熊毅像個聽評書的,不住催問着下文。
“後來大夫人病卒,緊接着大小姐就身染怪疾。府門多事,將軍也再無納妾之心,慕姑娘便一直被安置在這鏡花閣,很少踏出半步。”
熊毅悵然,引路人也跟着嘆氣。感慨了一番後,他突然回身問熊毅:“你小子該不會對慕姑娘有什麼非分之想吧?”
熊毅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弄的一時語塞,支支吾吾了半天,也不知該如何解釋。
引路人見狀搖搖頭,很是無趣地自言自語了句:“說來也是,這府中的男人,哪個不想多看她一眼呢?可是花瓶畢竟是花瓶,動不得,也沒人敢動。”
熊毅很勉強的擠出一抹僵硬的笑容。
這世界上,果然還是有和他同樣不幸的人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