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夜幕下,秋伯靜靜的立在庭院裡,神色空茫的望着西洲居偌大的閣樓羣,心底,寂寞無邊的蔓延。公子走了,少主子也走了,如今,這座富麗的籠子還有什麼價值?苦苦奔波勞碌了半輩子的秋伯,第一次覺得自己老了,累了。

“秋管家。”柔美清冷的聲音飄然而來,秋伯心神一震,驀然回首,便看到了不遠處蕭蕭獨立的紅衣女子。

秋伯揉揉眼睛,不可置信的道:“獨孤姑娘,這麼晚了,你怎麼還在這裡?”

紅欒嫣然一笑,道:“他會回來的,軒兒既然離開了,紅欒便與秋管家一同守着這裡。”

秋伯喟然苦嘆,道:“獨孤姑娘對公子的情意,老奴早有耳聞,時至今日,卻纔真正見識。公子他應該珍惜姑娘的。”

紅欒柳眉銜愁,悠悠道:“他已經迷路了,早已分不清自己在乎的究竟是什麼,君子大仇未報,卻已然被仇恨所累,究竟是該嘆還是該憐,紅欒也不知。”

秋伯亦是思緒糾結,聞言忍不住道:“少主子的事,獨孤姑娘已經知道了嗎?”

紅欒微微頷首,道:“知道一些,軒兒他是個可憐的孩子,我當日也是無意間由別人口中聽說的。秋管家不必過於傷感,軒兒他不是雪冥的暗探,他也有很多傷心的過往,當初軒兒被你家公子所救的時候,的確跟無家無親的孤兒差不了多少。”

秋伯不解何意,道:“可在碧水山莊,老奴明明看到少主子喚那黑衣男子爲爹爹的,只不過,老奴也想不明白,少主子既然有親人有家,爲何會一直呆在西洲居。”

紅欒輕嘆道:“秋管家難道還猜不出那個黑衣男子的真實身份嗎?這世上,敢以碧水山莊主人自居的,唯有一人。”

“難道是————”秋伯面色一變,顫聲道:“難怪,那人身上的殺氣與霸氣會那麼強。”

紅欒微微一笑,道:“秋管家歷事定然比紅欒要多,十六年前的舊事,秋管家必是知曉的。”

“南宮小姐……”秋伯眼中隱現淚光,面色裡,盡是難言的悲痛,心潮亂了許久,方纔眉目慈善的道:“怪不得,少主子胸前那顆紫水晶,老奴一直覺得眼熟,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老奴爲慕容家舊人時,也曾驚鴻一瞥,見識過南宮小姐當年絕世姿容,當日,江南武林各大世家子弟們齊聚一堂,爲老爺賀壽,慕容家愛晚湖畔,上官家的二公子芊羽與位紫紗蒙面的絕色紫衣少女一簫一舞,名動江湖。到後來,方纔有了‘江湖第一劍’上官芊羽與‘江湖第一美女’南宮紫衣的稱號。那時候,大家都覺得,上官家的二公子與南宮家的大小姐男才女貌,定是要共結連理的,只是想不到,世事無常,正魔慘戰,南宮小姐最後竟是嫁給了魔教中人,而上官芊羽則娶了雪冥的青蘅小姐。”

“慕青蘅?”紅欒若有所思,道:“真是想不到,上官家與雪冥竟有如此淵源,只是爲何,卻從未聽江湖人提起過。”

秋伯搖搖頭,眉心緊鎖,道:“正魔大戰中,上官芊羽身受重傷,被雪冥的青蘅小姐所救,兩人也算是情投意合了,可後來不知道爲什麼,當時的上官家老家主脾性大變,竟然因爲此事而把一向最疼愛的小兒子驅逐出了上官家,正式確立長子上官青雲爲繼承人。到了上官青雲繼承家主之位後,又千辛萬苦的把弟弟上官芊羽尋回了家,重入族譜,只可惜,沒過多久,上官芊羽便因病去世,而慕青蘅也重回雪冥,再沒有消息。”

紅欒陷入其中,許久,方纔苦笑道:“這江湖,處處都是癡男怨女。”

秋伯雙目愈發渾濁,道:“大家都在趟渾水,又豈能有人獨善其身,公子其實活得也很壓抑,從小便被訓練易容術,幾乎從來沒有機會露出真面目,甚至,連最親近的人都漸漸忘記他本來的容貌,到後來,還未得到老爺與家族的認可,便慘遭家變,一夜之間失去了所有的東西,小小年紀,便要輾轉於勾心鬥角的商界,爲仇恨積壓,公子的孤獨寂寞,其實老奴是理解的。老奴時常想,公子當初之所以會那麼不顧一切的救少主子,應該就是從少主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吧。”

“是麼?”紅欒喃喃,道:“也許,我三年前不該離開,而應一直陪着他的……”

燭火耗盡,半夜時光悠悠飄走,清晨的薄寒之氣已然散入閣內。

青淵始終保持單手支額的姿勢,直至窗外隱隱透出亮色,方纔忍不住開口道:“軒兒的體內到底有沒有劇毒?”

牀前忙了一宿的白髮老頭兒聞得此言,很不滿意的別過頭,露出一張魅惑衆生的俊顏,嘟囔道:“這個小淘氣鬼,病成這樣,就算沒中毒,也能折騰掉半條命了。”

青淵明顯不滿意答案,皺眉道:“難不成,連鬼醫也無法查出中毒跡象?”

鬼醫清了清嗓子,咳了一聲,故作沉吟,道:“老夫又不是聖人,怎麼可能什麼都知道,再說了,摸脈,要的是靜心與耐心,哪裡經得起你慕大教主如此催促?”

青淵徹底無語,溫爾一笑,耐着性子道:“那軒兒,現在情況怎麼樣?”

鬼醫掐着指頭,道:“重傷,風寒,高燒,氣血紊亂,內息失調,你若是再狠心讓這小淘氣鬼在書閣繼續跪下去,我保證,過不了今日,必定要出大事。”語罷,鬼醫不忘一個露出迷人瀟灑的笑容。

青淵微微怔住,直接忽略那個笑容,許久,才澀聲道:“軒兒的體質,爲何那樣懼寒?”

鬼醫滿意的點點頭,勾脣道:“慕大教主很厲害嘛,一針見血,便指出問題關鍵,其實,原因很簡單,這病根是從孃胎裡帶出來的,紫衣那丫頭,肯定是早產,並且身體狀況不佳,纔會讓這淘氣鬼染上這種麻煩事。不過嘛,未嘗不是件好事,多生點病,就能讓這小淘氣鬼多消停會兒,我也可以好好欺負欺負這小鬼。”說到後面,鬼醫竟是雙眼放光,笑得無比邪惡。

青淵只覺哭笑不得,忽然想起羲和那句“爲老不尊”,生平第一次佩服羲和的洞察力。

鬼醫只當做沒有看見,依舊悠哉外加愜意的擺弄着毫無知覺的雲軒,青淵卻忽然有些失神,自從重逢以後,自己似乎從未認真尤其是心平氣和的看過那孩子一眼,很多地方,真的跟小時候不一樣了。紫衣,你既然還活着,又怎麼忍心如此決絕……

若隱若現的血色映入眼中,青淵皺眉,直接跳過鬼醫,輕輕解開雲軒袖口,捲起那層白袖,臂上道道縱深的鞭傷觸目驚心,異常刺眼。

鬼醫咋呼一聲,道:“我說怎麼病成這樣?!原來除了內傷,還有這麼重的外傷。”頓了頓,又瞪了眼青淵,不滿道:“又是你慕大教主幹的好事?”

青淵側目,眸光漸漸凍結,卻是一言不發的檢查其他地方,鬼醫哼哼兩聲,繼續把脈,眼睛卻是控制不住的跟着青淵的手走。

那些血色太過刺目,鬼醫終於忍不住嘟囔道:“到底是哪個混蛋,下這麼重的手?這小淘氣鬼可是受了大罪。”

青淵聞言,難得接了回話茬,挑眉道:“你剛剛不還說是我做的嗎?怎麼現在又來問我?”

鬼醫撇撇嘴,狡猾一笑,道:“嘿嘿,你慕青淵的個性,我還不知道,你再怎麼狠心,也不至於用這麼要命的手段,這種鞭傷,縱深且長,很明顯是被吊起來的時候施刑的,而且,傷口顏色深淺不一,證明施刑時間有間隔,但間隔時間不會很長,也就一兩個時辰而已。如此重刑,你捨得嗎?”

青淵容色冰冷至極,似乎沒有聽到鬼醫自以爲精闢無比的分析,只是伸手慢慢將雲軒攬在懷裡,繼續檢查背部,那層白衣揭開的一瞬間,鬼醫驚呼,青淵石化。

三道深可見骨的傷口被生生烙成焦黑色,青淵眸色一片暗沉,精光犀利,甚是嚇人,右手更是緊緊握拳,似要將指節捏碎,許久,方纔語氣森寒的道:“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懲罰我慕青淵的孩子,千影,定要爲此付出代價。”

鬼醫心頭無由一顫,忽然覺得四周空氣異常寒涼,雲軒被折騰的滿面冷汗,劍眉緊蹙,痛苦的□了幾聲,身體不由自主的開始掙扎。

鬼醫這才嘆了口氣,道:“青淵,還是先讓軒兒躺下吧。”

青淵默然,心底忽覺空落落一片。易安適時的出現在門口,垂首道:“教主,木雲部主到了。”

青淵回過神兒,輕輕安置好雲軒,方纔有些疲倦的向鬼醫道:“有勞鬼醫了。”

鬼醫乾瞪眼,被剛剛那陣勢搞得有些鬱悶,待青淵舉步離去後,方纔收斂笑容,眸眼間滿是愧意的擡手爲雲軒緩緩擦着額上冷汗,輕聲吐氣道:“小淘氣鬼,是我這壞老頭兒對不住你,可我也沒有辦法,齊少鈞那個混蛋拿凌波來威脅我,我這一生只愛過凌波一個人啊,他對你做過的那些混賬事,我不能說出來,不過,小鬼頭,你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解開你身上的寒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