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佈會結束後有一個晚宴, 圈子裡的人消息最是靈通,謝凌雲雖然沒有公開說明,但坊間已經傳出他要在鼎宇傳媒高層任職的風聲, 所以席間向他敬酒的人不少, 雖然謝凌雲酒量可以, 但是一整晚應酬下來, 他還是覺得有些喝多了, 頭疼,胃裡也難受,去完衛生間, 便拐去了宴會廳隔壁的休息室躲酒,誰知他剛進門, 就看見了發佈會上耿直髮言的章頁小朋友。
準確地說, 除了章頁, 還有當時採訪環節坐在前排衝章頁使眼色、未果後又憤然離席的女生。
那女生其實是章頁的姐姐。
已經進來了,便不好再出去, 謝凌雲只得打了個招呼。
章頁看樣子剛和姐姐發生過不愉快,垂頭喪氣坐着,姐弟倆之間籠罩着一片低氣壓。但他禮貌倒是還好,看出來謝凌雲喝多了,走去倒了杯水端給他。
晚上吃飯的時候, 謝凌雲已經讓助理查了章頁的履歷。
準確地說, 章頁目前還不算是圈內人, 他還在藝校讀書, 在接這個劇之前完全是個素人, 他生在演藝世家,外公外婆是老藝術家, 媽媽曾經是著名話劇演員,關於他爸爸的消息,網上連隻言片語都沒有,一般這種情況,他爸爸要麼真的默默無聞,要麼就是背景顯赫。
謝凌雲接過水卻沒有喝,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又重複了一遍主持人問過的問題:“你幹嘛接這個垃圾劇?”
“不爲什麼。”章頁說話時語氣很平靜,神色寧定。
“你以後如果要走演藝這條路的話,這可能會成爲你永遠洗不掉的黑歷史,你沒見識過網暴,太他媽可怕了。”
章頁不覺打量了謝凌雲一眼,大概是喝了酒,這個人和發佈會上很是不同,於是他說:“謝謝你提醒,這一點我考慮過。他們說你現在是這個劇半個投資方,你既然都說了他是垃圾劇,爲什麼還要把它播出來呢?僅僅是爲了賺錢?”
謝凌雲看了他一眼:“這劇對我,或者說對我的生活,影響挺大的,它改變了很多東西。公司裡的人跟我說它取得播放許可後,我竟然發現自己有點開心,好像,好像重新有了期待,就一種感覺吧,我也形容不出來。你說的盈利方面我考慮過,這部劇應該很難回本,不過我也沒指望它能賺錢,不管能回籠多少資金,我都會捐出去。” 不求得到什麼回報,只當做是對曾經過往的告別吧,不過對着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這句話他終究沒說出來。
章頁看着他,只覺得眼前的人眼底藏了很多他看不明瞭的情緒,跟《洛陽宮》劇集鏡頭裡那個快意恩仇縱情恣肆的人簡直天差地別。
“你如果是現在拍洛陽宮,角色的表達上會比目前的成片更出彩。”
謝凌雲嗤笑一聲:“爲什麼這麼說?”
章頁看着他,大言不慚說:“我是學導演的,我演戲可能不怎麼樣,但我會看人演戲。”
謝凌雲笑笑,長出一口氣:“可能吧,不過好不好,那都是我的收官之作,我以後是個商人了。”他說罷頓了頓,又說:“年輕人,我有句話,你可能不愛聽。”
“你說。”章頁倒是一臉虛心的表情。
“以後面對記者採訪的時候,不要那麼耿直,如果自己不懂得怎麼回答,可以事先跟經紀人商量一下。”謝凌雲說。
“我知道標準答案是什麼,雖然我看他煩,但我想很多人都想知道那些問題,與其等以後讓人帶節奏,不如我自己先說明。”章頁道。
謝凌雲笑得有些無奈:“原來你心裡有數。”
十一點多的時候謝凌雲離開晚宴,助理知道他喝了酒,貼心地把醒酒藥遞給他。
謝凌雲看着掌心裡的藥丸,卻沒有吃,李麗娜和魯軒結婚,他肯定也去了吧,他應該也會喝酒,那麼又會不會喝多……
謝凌雲發現醉酒的自己沒辦法思考別的事情,他厭惡現在的自己,狠狠咬了下嘴脣,閉上了眼睛。
車子到酒店樓下的時候,助理跑上前來替他打開車門,謝凌雲下車,卻沒有立即上樓,而是站在臺階上呼吸着冬日幹冽冰冷的空氣。
助理上前一步:“外面太冷了,還是回去吧。”
謝凌雲搖頭:“你先上去吧,我想在這附近走走。”
助理有些不放心:“可是你喝酒了。”
謝凌雲冷淡道:“沒關係,這一塊我熟悉,等一會兒就上去了。”
助理不好再說什麼,沒有跟着他,但也沒有離開,站在酒店門口的寒風中注視着他。
謝凌雲沿着酒店前的人行道隨意走着,這麼晚了,路上已經沒有什麼人了,走了幾步,他看到路對面有一個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便不由自主穿過馬路走了過去。
晚上的菜他沒吃幾口,只喝了一肚子酒,現在胃裡空得難受,他想進去買點東西填一下肚子。
以前,錦繡家園附近也有一家便利店,裡面賣的關東煮和燒餅都很好吃,他有段日子不拍戲,每天都會去買,後來見面時蘇櫻說他吃胖了,他不得不限制自己吃那些東西的次數……
想着往事,踩着人行道上拼接而成的地磚,驀地擡頭,他卻在便利店門口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霎時魂飛天外,彷彿被閃電擊中。
溫志遠捏着一包香菸,他用肩膀抵開門,側身而出,下臺階的時候他擡了一下頭,看到對面站着的謝凌雲,也愣住了,拿煙的手忍不住輕輕顫抖起來。
趙剛隨後出來,手裡提着一包食物,看清眼前這一幕,他儘管醉酒,反應還是很快,笑着走到了兩人中間:“一斗,這麼巧,今天麗娜和軒子結婚,你是剛回來吧,那什麼,讓他們明天把喜酒給你補上,你住在哪兒啊?是不是也沒吃晚飯呢?我買了挺多的,要不咱們找個地方坐一會兒?”
溫志遠默默把煙揣進了褲兜裡,口齒不甚靈活地說了一堆:“我們兩個給軒子當伴郎,都喝多了,沒回去,酒店就在前面,你,你過去坐坐吧?”
謝凌雲站着沒動,他腦子裡一片空白,胸口一陣陣悶疼,趙剛看了溫志遠一眼,然後把手裡的東西一股腦塞給他,走上去挽住了謝凌雲的胳膊,轉身的瞬間還衝溫志遠丟了個眼色:“走,那個麗娜和軒子也在樓上住着,不過這麼晚了,人家肯定睡了,咱就不去打擾了,咱們哥仨聊聊,這麼久沒見了,是吧。”
謝凌雲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或者什麼都沒想,任憑趙剛拖着,機械地往前走。
溫志遠愣在那裡,前面兩個人走出幾米後他纔想起來跟上去,想了那麼久的重逢,沒想到會這麼突然。
然而走到酒店門口的時候,謝凌雲忽然停下了腳步,語氣冷冰冰地說:“我住在對面的酒店,助理還在等我,我們還要談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我就不上去了。”他語氣雖然沒有什麼起伏,但說出來的句子卻有點語無倫次的意味。
趙剛愣了愣,去看溫志遠,溫志遠死死盯着謝凌雲,然而謝凌雲卻不看他,表情近乎堅決。
溫志遠遲疑了幾秒鐘,在謝凌雲轉身要走的時候,把手裡的食物遞了過去:“你剛纔是要去買東西吧,這些你拿着吧。”
謝凌雲低頭看着溫志遠的手指,遲疑片刻,接了過去,低聲說:“謝謝。”
趙剛看着謝凌雲走到斑馬線前,靜靜站着等綠燈,身影在冬日的寒風裡顯得異常單薄,然後又看到他大步穿過馬路,有些倉惶地向對面走去。他推了溫志遠一下:“這麼好的機會,趕緊把握住,快去把人追回來。”
溫志遠愣怔了片刻,彷彿醍醐灌頂,又像大夢初醒,拔腿追了過去。
趙剛站在酒店門口,嘴角忍不住大大地揚了起來。
溫志遠在對面酒店的臺階下追到了謝凌雲。
“一斗。”他叫了一聲,止住了步伐。
謝凌雲驀地停下腳步。
“能給我一個聯繫方式嗎?”溫志遠望着那道背影,嗓音暗啞下去。
謝凌雲沒有做聲。
“當年你追我,現在我想重新追你,如果你願意讓我追,給我一個聯繫方式吧。”
不知過去了多久,大概五分鐘,大概十分鐘,謝凌雲靜靜報出一串數字,然後擡步走上了臺階。
溫志遠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酒店門庭內,忍不住笑了起來。
當晚回到酒店,溫志遠就加上了謝凌雲的微信,他第一時間去看他的朋友圈,可惜他的朋友圈設置僅三天可見,慶幸的是這三天裡他還是發了東西,就在幾分鐘前,他說:胃疼。
【明天有安排嗎?】溫志遠點開對話框,發了一條消息過去。
過了許久,對方回:【上午沒有。】
【看你說胃疼,我帶你去看中醫吧。】
對面過了很久纔回復,簡簡單單一個字:【好。】
溫志遠發了個晚安,對面沒有回,他很知足。
趙剛躺在另外一張牀上刷手機,看到對面牀上被手機屏幕映照出的那張神采飛揚的臉,忍不住嘆息一聲:“半死不活兩年,現在終於還魂了哈。”
溫志遠收起手機:“明天要早起,先睡了。”
趙剛也把手機塞到了枕頭下面:“我也睡了。”
第二天一早溫志遠便在謝凌雲的酒店樓下等。
將近九點鐘的時候,仍然不見謝凌雲下來,他拿出手機發了條信息過去。
信息發出二十多分鐘後,謝凌雲從酒店裡走了出來。
他換了一件短款的大衣,裡面只穿了一件羊毛衫,戴着墨鏡,下頜線條繃得很緊。
溫志遠替他打開車門,謝凌雲默默在副駕的位置上坐了下來,等了片刻,不見他動作,溫志遠替他扣上了安全帶,身體接近的時候,他的呼吸驟然變粗,溫志遠快速扣好安全帶,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車子從停車場駛出,兩人都沒有說話,默默待了一會兒,謝凌雲朝溫志遠那邊瞥了一眼,昨天看曹軒的朋友圈還不覺得,現在看溫志遠比之前消瘦了一些,鬢角的白頭髮也更明顯,臉上的線條異常冷峻,鬍子沒刮太乾淨,下巴上一片青色的胡茬,瞧上去略顯滄桑。
“昨天你們那個發佈會我看了。”溫志遠試着開口。
謝凌雲不覺看了他一眼,沒吭聲。
“你願意給我機會,我挺高興的。”溫志遠又說。
過了幾分鐘,謝凌雲才悠悠開口,聲音冷冰冰的,異常低沉:“如果我說這兩年我談過戀愛呢?”
溫志遠茫然又錯愕地轉過臉去看他。
謝凌雲的眼睛躲在墨鏡後面,情緒隱藏得極好,不動神色地提醒他說:“好好開車吧。”
溫志遠收回視線,良久才說:“只要你現在是單身,我追你就沒問題啊。”
謝凌雲不再說什麼,稍稍側過臉,望向窗外的冬日景色。
中醫還是當初謝凌雲推薦給溫志遠那一位,後來溫志遠自己去過幾次,路他很熟。
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中醫住在一個老舊小區裡,幾間門臉兒,來瞧病的人不少,他們排隊拿號,等候,然後是看病和揀藥,從門診出來,又回到車上。
回去路上,溫志遠問副駕上的人:“你餓不餓?”
謝凌雲搖了搖頭:“還不餓。”他摘了墨鏡,不過多數時候都垂着眼皮,把情緒深深藏在眼底。
溫志遠望着他的側臉看了一會兒,輕嘆一口氣,說道:“我帶你去個地方。”
謝凌雲不置可否,溫志遠便當成是他默認,向目的地駛去。
溫志遠把車子停在一處河灘旁邊,河水在此改道,形成一片寬闊的水灣,岸邊是乾枯的蘆葦,冬季枯水期,河牀裸露出來,上面盡是大大小小的卵石,越往河邊走,卵石越小,走近了謝凌雲發現水面上結了厚厚一層冰,北風吹得人睜不開眼睛,他試着用腳踩在冰面上,冰面居然很結實,當他要繼續試探的時候,溫志遠忽然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拉回到了岸上。
“小心掉下去。”
謝凌雲被他突然拉了一把,嚇了一跳,瞥他一眼說:“我就是想試一下冰有多厚。”
“掉進去你就不試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謝凌雲被溫志遠的話戳了心中往事,立即錯開了視線。
溫志遠也意識到了什麼,他咬了下嘴脣:“河邊風太大了,咱們回車上吧。”
“好。”
兩人回到車旁邊,溫志遠拉開了後排的車門,謝凌雲坐了進去,他也跟着坐進去,後排的空間很大,他大馬金刀坐着,一人佔了兩個人的空間,顯得位置不夠坐似的,肩膀挨着謝凌雲的肩膀。
車子裡面的氣氛漸漸變得不那麼冰冷。
溫志遠伸手過去,見謝凌雲沒躲,他慢慢把謝凌雲的手抓在手心裡面:“手這麼涼。”
謝凌雲木然由他抓着。
過了一會兒,溫志遠開口說:“咱們第一次約會的時候去的是個公園,記得那個公園裡有個湖,湖邊也像這樣,長了很高的蘆葦。”
昨晚他躺在酒店裡失眠,一點多鐘的時候爬起來回了錦繡家園,和謝凌雲分手後,他第一次回那裡。
空蕩蕩的房間,地板和傢俱上布着一層灰塵,衣櫃裡謝凌雲的衣服,家裡無處不在的他的物品,還有印着他頭像的抱枕……
原來當初謝凌雲走的時候,並沒有把東西帶走。
他在屋子裡來回遊蕩,走到玄關處,溫志遠看到櫃子上放着一個紙箱,他已經不記得是什麼時候放在這裡的。
半夜,睡不着,他索性把紙盒拿起來,盤腿坐在地板上,用放在櫃子上的鑰匙劃開密封帶。
打開紙盒,上面有一疊紙質資料,他也沒在意,往下翻,有衣物,有書,還有個相框,還有幾瓶胃藥。
時隔兩年多,溫志遠費了很大的勁纔回想起來,他當時從施工公司離開的時候,讓小吳將他留在辦公室的私人物品寄回家裡面。
他又翻開紙箱看了看上面的快遞單,只有單號和手寫的單元樓號及房間號,字跡早已模糊得不甚清晰了。
應該就是了。
他沒心思收拾這些零碎,正要把東西再一股腦塞回去,目光落在了那疊紙質資料上面。
打開看到第一行,溫志遠的面色就沉了下去。
他頓時覺得不可置信,謝凌雲的身世資料怎麼會在他的個人物品裡面。
他摸了一下衣兜,沒有找到手機,於是起身跑回另外一邊,找到手機打給了助理小吳。
“你的個人物品啊,太久了,有兩年了吧,哦,我想起來了,當時我整理好本來是要交給前臺郵寄的,正好孫總來了,她聽說裡面是你的東西,就說幫你帶回家……”
溫志遠不等他說完就掐了電話,也不管現在是否是深夜,將電話撥給了他媽媽。
“謝凌雲的身世資料,你放在那個紙箱裡面的,是真的嗎?”
“是,當時找人查了他的背景,他家裡情況挺複雜的,我就想讓你也看看,誰知道沒動搖到你,原來是你一直沒看到。不過你倆也還是沒有……”
在得到肯定答覆後,溫志遠緩緩坐進了沙發裡面。
謝凌雲私生子的身份都是真的。
直到這一刻,他纔對謝凌雲電話裡說因爲太害怕纔去找唐樂,想讓唐樂的朋友幫忙的話有了切身的感受。
現在想想,謝凌雲應該是很介意他的出身,當時網上曝出私生子新聞,他纔會那麼惶恐。
他父母雖然表面和睦,但至少給了他強大的安全感,而謝凌雲明顯很缺乏安全感。
……
“嗯,咱們去的時候是夏天,湖裡面有很多家長帶着小朋友划船。”他們倆也劃了,不過謝凌雲沒說。
“可惜現在是冬天,湖面上應該也結冰了,劃不了船,當初我說想和你去滑雪,西山那邊開了個滑雪場,過些天下雪了,咱們一起去玩吧。”
謝凌雲看着他,沒有做聲。
車子這樣的小空間,兩個人的氣息交織在一起,漸漸都有些亂了。
溫志遠看見謝凌雲眼眶發紅,心裡一陣絞痛,擡手抿掉他眼角的淚水,手落下去,放在他的肩膀上,輕輕攥着他單薄的肩背,朝自己這邊扳了一下。
“咱們還在一起吧,如果能活七十歲,我們的生命已經過去七分之三了,前面只有七分之一的時間在一起,後面的七分之四我想能跟你一直在一起。兩年了,你也還單着,我試過,但還是沒有辦法忘了你,也沒辦法開始所謂的新生活,你已經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你回來,我才能完整。如果生活註定會有無可避免的傷痛,我寧願那些傷痛是我給你的,當然,我會盡自己最大努力保護你。”
謝凌雲眼中的淚終於忍不住滾了下來,他忽然止不住地哭起來,哭到打嗝,溫志遠把他按在懷裡,一下一下在他後背上順着。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