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瑩去觸摸晏宇的肩膀, 指尖一點,空氣便蕩起一圈漣漪,手下空空如也。如鏡中花水中月可觀不可碰, 近在咫尺, 猶隔天涯。
我死了, 我怎麼會死了呢?鍾瑩望着墓碑惶惶無措, 再看看觸不到的晏宇更是欲哭無淚。兩輩子加一塊兒沒活過五十歲, 要事業沒事業,愛情又被自己玩了個稀碎,此時將她隔絕於生界之外卻不放她去投胎, 是老天對她浪費生命的懲罰吧,她還能有一次死而復生的機會嗎?
晏宇從陽光普照站到夕陽西沉, 臉上沒什麼表情, 盯着那墓碑上的黑白小相, 幾個小時不動不語站成了雕塑。
鍾瑩也鍥而不捨地喊了他幾個小時,徒勞而已。她無奈地四下張望, 這是怎麼個情況,以後就要這樣人鬼情未了嗎?
身後有雀兒撲騰翅膀的聲音,鍾瑩回頭,層層疊疊的墓碑和連綿青山瞬間消失,眼前又是白茫茫一片, 不刺眼, 卻什麼也看不清。她靜靜地等待一會兒, 聽到了許衛東的聲音。
“沒有鍾瑩捨命相救, 就沒有她的出生, 所以我給她起名叫思瑩,讓她永遠不要忘記鍾瑩的大恩。我們全家都感念鍾瑩的恩德, 我打算爲她塑十個金身,還要給她樹碑立傳,向全社會宣傳她捨己爲人的精神......”
“滾!”
一聲爆喝之後,鍾瑩看清了場景。這是在香樟衚衕十六號的角院裡,晏宇提着一把鏟子,襯衫上全是灰塵,鬍子拉碴面目兇狠地怒斥着許衛東:“不要讓我再在你們家人口中聽到她的名字,你們不配!”
許衛東難得好聲好氣:“我理解你的心情,發生這種事誰也不願意看到,我只想告訴你我們許家不是忘恩負義之輩。”
晏宇冷笑:“不是忘恩負義,只是不把人命當回事罷了,明知自己臨產還到處亂走,拖累別人的性命,事後補償有什麼用處?是你們害了她!誰要你的金身,誰要你的碑傳,瑩瑩不稀罕!”
“鍾瑩在天有靈......”
“滾,我再說一遍,從我眼前滾開,我不想看見你,你老婆,你女兒,你全家!記住,你們不配提瑩瑩,因爲你家永遠欠她兩條命。我不允許你們去騷擾她,不允許你再用她的名義做什麼文章,你也最好不要給你女兒起那樣的名字,否則我不敢保證我不會傷害她。”
“嘖,你這個人太極端...唉,算了。”
許衛東走了,路過鍾瑩身邊,她聽見他嘀咕着:“戶口已經上了,改不了,鍾瑩會懂我心意的。”
......思瑩,許衛東新出生的女兒叫許思瑩!是她嗎?鍾瑩感覺一陣混亂,她作死穿越回到過去,救了即將出生的自己,長大後嫁給晏宇;再作死穿越回到過去,救了即將出生的自己,長大後......
不對不對,Bug在於,許衛東的女兒已經出生,戶口都上了,那現在站在這兒看他倆吵架的人...或者鬼是誰!她相信我思故我在,一個人不可能有兩個靈魂,她目前自我意識完整,許家那個就肯定不是她了。
晏宇轉身又舉起鏟子,一鏟一鏟地砸着影壁,把好好的雕花牆砸得一塌糊塗。
鍾瑩一頭霧水,他在幹什麼?
“瑩瑩說你醜,蹭她一身灰,我也覺得你很醜,不要留在這裡了。”
......
他下狠勁地砸着牆,像在發泄情緒,看那影壁像看仇人一樣。鍾瑩繃不住了,她只是喝多了隨口一說而已,宇哥何必?
看着那爆起青筋的手臂,鍾瑩轉過身抹了抹眼角,沒有眼淚,卻覺得已經痛哭了一場。擡頭又見熟悉的白茫茫。
“妹夫,媽不怨你了,你想和那個魏淑蘭結婚就結吧,我們三個還是拿你當親兄弟處。”
“謝謝大哥,我不結了,以後就守着靜靜過,等她結婚了幫她帶帶孩子,一輩子快得很。”
“可是那魏淑蘭不是都等你好幾年了嗎?”
“我對不起她,但是我現在就剩半條命了,跟她結婚才更對不起她。大哥,我天天都在想,死了以後怎麼去見惠珍啊,她問我爲什麼沒看好女兒我怎麼回答啊?我瑩瑩那麼聰明那麼漂亮的孩子說沒就沒了,我受不了啊大哥,要不是爲了靜靜,我真的不想活了。惠珍沒了,瑩瑩也沒了,爲什麼?是不是我命裡帶煞,克妻克女啊!”
大舅摟着瘦成人乾的老鍾,眼淚嘩嘩淌:“別胡說,你是軍人,不要亂想那些迷信的東西。惠珍是生病,瑩瑩是救人,她是好孩子,是我們家驕傲,你應該爲她驕傲纔對。”
老鍾目光呆滯:“說是這麼說,可是我心裡太疼了。我不該罵她,她想花錢就讓她花,她想幹什麼就讓她幹,我不該老說她不如靜靜......”
鍾瑩心也疼,剜肉般的疼,放聲哭嚎:“爸爸,爸爸!”
太難受了,她猛地轉過身去,很快看見了舟橋和晏辰。
他們對坐在一個昏暗的小飯館裡,看天色已是深夜,老闆都趴在竈臺上睡着了。兩人一句話也不說,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直喝到爛醉如泥。
相攜着歪歪扭扭走出飯館,晏辰醉眼朦朧看向舟橋:“我錄取了,我要走了。”
舟橋說話同樣含混不清:“我也錄取了,我也要走了。”
晏辰傻乎乎地笑了兩聲:“好,等你載譽歸來,我和瑩瑩一起去接你。”
舟橋晃晃悠悠擡起頭,指着天上的星星大叫:“瑩瑩!下來!”
鍾瑩再一次崩潰,她不明白自己一個靈魂爲什麼還會傷心,還會痛苦,還會有那麼強烈的共情。
第五次回頭,她終於看到了姐姐。
她剪短了頭髮,穿着還是那麼樸素,但氣質更柔和了,眼睛裡少了從前的犀利和剛硬。此時正在出租房裡,將兩個筆記本和一摞畫紙交給晏宇:“我下個禮拜的飛機,這都是回老家整理東西在一個小箱子裡發現的,是瑩瑩上高中時的筆記和塗鴉,也給你保管吧。聽說你在壓縮技術方面獲了ACM一個大獎?”
出租房有些許改變,大長書桌上放了兩臺電腦,茶几上多了一個菸灰缸,裡面塞滿了菸頭。
晏宇依舊鬍子拉碴,頭髮亂糟糟的,身上套着一件看不出是白還是黃的大T恤,整個人比上次見到更頹廢,頹廢到甚至有些邋遢。
“不重要。”他接過本子畫紙,從書桌抽屜裡拿出一個打火機大小的黑色物件:“這個送你,到了國外自己小心點,注意安全。”
鍾靜接過來:“這是什麼?”
“閃盤,軟盤的升級版,不需要物理驅動,存儲量比較大。現在還沒上市,算是測試版吧,有什麼問題及時跟我聯繫。”
鍾靜淺淺吸了一口氣:“你真的要搞這些嗎?以你的才能,完全可以...”
“科技改變生活。”晏宇打斷她,手指在那陳舊泛黃的筆記本封皮上撫摸着,微笑:“服務人類,造福社會,同時獲利,何樂而不爲?瑩瑩說的,我越想越覺得很有道理。”
鍾靜無奈:“晏伯伯好像不希望你走這條路。”
“他的想法不能代表我。”晏宇從電腦旁摸出一盒煙,嫺熟地抽了一支點上,“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自我價值不是隻有進入高精尖領域才能實現。”
鍾瑩聽傻了,也看傻了,這都什麼時候了?兩個人看起來怎麼那麼滄桑呢,她在屋裡四處轉悠也沒找到日曆,直到晏宇動了鼠標,她纔看見依然笨重的電腦右下角顯示着,1997年9月3號。
幾個回頭都過去四年了?晏宇已經二十六歲了?隱隱約約的念頭在腦子裡一閃而過,鍾瑩再一次慢慢回過頭去。
這一回的場景是在機場,她看見了拉着行李箱的鐘靜,身邊站着滿臉不捨的老鍾,殷殷囑託的小舅,和另一個垂頭喪氣的男人。
“大姐,借一步說話。”
“有屁快放,我來不及了。”
“......你能不能不要對我那麼兇?”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說,你千萬不要崇洋媚外,不要被花花世界迷了眼,尤其不要相信鬼佬的話,他們都很臭的,身體很臭,思想也不乾淨,你要把持住自己。讀完書早點回來,我......我等你。”
“不用等我了,我早就和你說過,我是不婚主義者,這輩子只和爸爸相依爲命。”
“話不要說得那麼絕對,反正我等你。”
“愛等不等,再見。”
鍾瑩:......WTF?鍾靜和嚴冉?開破夏利的嚴冉?百億房產大佬嚴冉?什麼時候的事!仔細回憶,她好像還真不知道嚴大佬的夫人是誰,也沒聽嚴景亨說過,只知道他們有一個女兒。嚴夫人沒出過鏡亮過相,神秘低調得很,就像高太太一樣。
會是姐姐?
鍾瑩以爲,她每次回頭看見的都是與她息息相關的親人,但第七次回頭,她卻看見了一個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人。
那瘦骨嶙峋的女子躺在病牀上,臉上起了大片紅斑,喘氣都很費勁,雙目卻異常明亮地望着牀邊的男人:“她是你的孩子。”
“不可能。”
“她就是你的。”
“你不要說瘋話了,你女兒現在五歲,六年前我見過你嗎?你知不知道現在有基因鑑定技術,她是不是我的孩子拔根頭髮就能查出來。”
女子忽然從被子裡伸出她雞爪子一樣的手,牢牢抓住男人的袖子:“許衛東,我救過你,一次是藥,一次是毒,是我替你擋了藥,提醒你酒裡有毒。那個被你害破產的紡織廠老闆想殺你,是我救了你的命,你承認不承認?”
坐在牀邊的男人是許衛東,他也成熟了些,拋棄了那些花裡胡哨的衣服,穿了件質地很好的銀灰色西裝,聞言嘆了口氣:“秀紅,我不知道你一個人大畢業的學生怎麼會自甘墮落到這種地步。我承認你救了我的命,但是孩子不是我的我真不能認,我是有家庭的人,領個小孩回去,還讓我認她做女兒,我怎麼跟老婆交代?以後我的日子就沒法過了!這樣吧,你的醫藥費我全包了,孩子我會幫你妥善安置好,以後她生活,上學,工作,包括結婚成家,都是我的。”
“許衛東!”女人突然淒厲地叫了一聲,眼神惡狠狠的,“如果不是你,她根本不會出生!九四年七月十七號的晚上,你還記得嗎?你還記得嗎?你在蘭豪夜總會明明看到我了,聽到我向你求救了,你說什麼?你說...哥幾個玩兒着呢?關門就要走,我喊你名字,你回頭了,你回頭了啊!我說許衛東救救我,我是被綁來的,我被下了藥,可是你無動於衷,看我一眼就走了。那天晚上我被......”
許衛東一臉茫然:“怎麼可能?如果我看見是你,如果我聽見你求救,我怎麼可能不救你!”
“可你就是沒救,走得那叫一個痛快,哈哈哈!”女人扭曲地笑起來,“你知道嗎?我沒爸沒媽,一直寄人籬下,本來大學畢業分配工作,就可以脫離舅舅舅媽,自己養活自己了,一夜之間,我的夢想全毀了。我去報案,沒有下文,剛開始上班就發現自己懷孕了,我不想要這個孽種的啊!可是醫生說我有嚴重貧血,子宮內膜特別薄,流產會死。我想那幾個人渣還沒被繩之以法,我不能死,留下孽種也是將來控告他們的證據!等他們坐牢了我再死,孽種就扔了!”
她咬牙切齒面容猙獰,看得許衛東和鍾瑩一起膽寒。
“哈哈哈,我太天真了,老天想折磨我,又怎麼會輕易讓我如願。生小苦的時候,我就查出了現在這個病。好幾年了,人渣沒抓到,我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舅舅舅媽早就不認我,單位強制我休病假,不發工資,沒半年就說我曠工把我開了,我連告都沒力氣去告了。爲什麼去夜總會陪酒?一方面是需要錢,一方面是我想在死前找到那幾個人渣!”
她沉默了片刻,又露出哀傷神色:“小苦是孽種,可畢竟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在肚子裡的時候我每時每刻都想捶死她,等生下來,又是另一種感覺了。她命不好,投胎成了我的女兒,成天被我打罵,兩三歲就會做家務討我開心,從來不要玩具,不要新衣服。我喝醉了,一天一夜吃不上飯都是常有的事,她又有什麼錯呢?沒有爸,媽也快死了,她才五歲,無親無故的,以後也要過上像我一樣的人生嗎?”
許衛東嚥了咽口水:“我可以收養她。”
“不,收養的跟親生的能一樣嗎?隨便找個家庭和你家大業大的許家能一樣嗎?許衛東我恨不得你死呢!爲什麼會不計前嫌地救你知道嗎?就是想巴上你家!你欠我的,你欠我命,兩條命!我要我女兒做名門小姐,有名有份的名門小姐,我要所有人都高看她一眼,永遠沒人敢欺負她!”
“唉,你想岔了,當了名門小姐日子也不一定好過,她畢竟不是從我老婆....我考慮考慮吧。”許衛東最後說了一句:“對不起,秀紅,我真的不知道。”
女人怪笑:“晚了,不過我接受。”
千禧年了,溫柔恬靜的楊秀紅居然變成這副模樣,居然經歷了這樣的人生,鍾瑩驚詫萬分,但最令她驚詫的,還是妹妹的身世。小苦......她叫甜甜啊,許甜,許家曾孫代裡唯一一個單名的孩子。
鍾瑩相信許衛東不是見死不救的人,當時一定還有些細節不爲人知。不過僅憑楊秀紅救過他的命,揹負罵名認養一個孩子,也不是說不過去。可楊秀紅不瞭解豪門,真的想岔了,挾恩以報換來的只是私生女名份,外人不敢欺負她,家裡受的氣可一點也不少。
鍾瑩感覺爺爺似乎知道內情,對許甜態度還行。至於爲什麼不告訴蘇小柔,讓她受那麼大的傷害……因爲許衛東帶個養女回家結果也一樣,什麼救命恩人,陪酒女無緣無故爲什麼救你?爲什麼讓你養她孩子?說許衛東和楊秀紅沒什麼她一萬個不信。要跟她解釋清楚裡面的彎彎繞繞很難,還容易引發別的方面的追問,不如報恩徹底些,遂了楊秀紅的心願。
即使妹妹非他親生,可鍾瑩想起許衛東那些哄人的話,還是覺得他嘴臉可惡,吃死了蘇小柔,他知道無論鬧出多大的事,老婆都跑不掉。他沒有和她真正心靈交融,或者說得更過分點,他認爲蘇小柔跟不上他的精神高度,認爲她無法參透太複雜的情感,只是把她當作心愛的寵物對待,哄哄摸摸耍耍賴,一輩子如此。
第八次回頭,她再次見到了晏宇,精神面貌比上一次好了很多。白襯衫灰西裝,頭髮打理得很清爽,五官依然英俊帥氣,可顯而易見的有點年紀了,三十左右吧。正舉着一部小巧的翻蓋手機,邊通話邊從某棟大樓裡快步走出來。
“媽,您說。哦,晏辰飛機幾點落地?我現在有個會要開,可能趕不及去接他,晚上回家吃飯。”
一輛黑色商務車停在樓前等他,司機爲他拉開車門,鍾瑩跟着鑽了進去,坐在他身邊聽他電話接個不停,不是什麼研發,就是什麼談判,那種隱隱約約的念頭又閃現了出來。
陪他開完一個會,鍾瑩才發現這個時候的晏宇脾氣很有點火爆,聽到不滿意的地方當場發飆,用詞十分尖銳。無能,愚蠢,不能幹收拾東西走人都說出來了。
會議結束,他開機,電話很快又響起。房間裡只剩他一個,話筒裡的聲音炸裂般巨大,鍾瑩就趴在他肩頭聽得一清二楚。
“小宇,你弟弟出車禍了正在搶救,快到三院來!”
他轟地站起,外套來不及拿,穿過鍾瑩向外奔去。鍾瑩心神俱裂,回身跟上,剎那間走進一片白茫茫裡。
第九次回頭,她看見鍾靜歸國,嚴冉捧花迎接,然而她身後卻跟了一個叫媽媽的混血男孩兒。
第十次回頭,她看見陌生的中年女人敲開鍾家門,遞上一提飯盒,兩鬢微霜的老鍾拒絕接受,並說,你不要再來了。
鍾瑩心急如焚,晏辰怎麼樣了?他出事到底是哪年哪月哪日?
第十一次回過頭,她又看見了數不清的鮮花,白酒,香菸,信件和......一塊墓碑。
她手指筋攣,渾身顫抖,張大了嘴,像晏宇那樣拼命地張着,卻發不出丁點聲音。眼球漲痛得幾乎要爆炸卻流不下一滴淚,死死盯着那碑,將每一個字深刻心底。
烈士李舟橋之墓,生於一九七三年四月十二日,犧牲於二零零六年九月九日邊境排雷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