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鐘後, 某老師走進教研辦公室,見桌上的電話機筒分離,拿起來聽了聽, “喂?”
“喂?”那邊傳來一個急切的男聲, “靜姐?瑩瑩怎麼了?”
“什麼瑩瑩, 你找誰?”
晏宇掛掉電話, 盯着話機發了會兒呆, 猛然站起身,剛想往外走,朋友戴元就從屋外走進, 一見他就皺起臉:“你還沒走呢?賴我們家了是怎麼的,我爸我媽都下鄉了, 沒人給你做飯吃。”
晏宇頓住腳步, 又慢慢坐了下來。戴元看看他鬍子拉茬嘴脣起皮的模樣, 嘆口氣,去廚房給他倒了一杯水:“你這氣性可真夠大的, 愣在這兒坐了一夜,鍾妹妹怎麼惹着你了?還是你惹着人家了不敢回去?女孩子好哄得很,厚着臉皮說兩句軟話,再不行就能屈能伸跪個搓板兒,她指定能原諒你。”
電話鈴突然響起, 晏宇下意識伸手去接, 半路又頓住了, 看了戴元一眼。
戴元接起:“喂?嗯, 呃......”
他又回看晏宇一眼, 晏宇已經聽見話筒裡是個男聲,搖了搖頭。戴元便道:“不在我這兒, 怎麼了?”
電話那頭的人嘰裡咕嚕說了一長串話,戴元臉色複雜地扣下話筒,對晏宇道:“到底怎麼回事啊?嚴冉說你家鍾妹妹上午聯繫他,說你失蹤了三十多個小時,拜託他到你可能去的地方找找你,都急哭了。”
晏宇還是沉默,戴元在他身邊坐下,搭上他肩膀:“我跟你女朋友接觸不多,但吃了兩次飯感覺人挺不錯的。長得漂亮就不說了,處事大方,能說會道,多才多藝的是吧,我們哥幾個都覺得你倆特相配。要是沒有什麼特別過不去的事,就回去吧,小姑娘都急哭了,對你多真心實意啊。”
聽着前面的話,晏宇面無表情,聽到最後一句嘴角苦澀地抿了一下,微聲重複:“真心實意?”
“那是,不真心實意還找你幹嘛?搞對象跟別的事兒不一樣,不能把你凡事講道理的習慣用到女孩子身上,她們就不是講道理的人!鍾妹妹說兩句難聽的你受着就是,總不能因爲吵個嘴就分手吧?”
晏宇疲倦地靠上沙發,喃喃道:“太難聽了,受不了。”
“那你想怎麼的?跟她分?”戴元沒好氣,“你就是被女孩子捧慣了,以爲人人都要圍着你轉呢,不是我嚇唬你,就憑你家鍾妹妹那條件,你稍微放鬆點警惕,她馬上就能被別的狼叼走信不信?有得是願意給她當牛做馬的人!”
宿舍裡,鍾靜看着妹妹沉沉睡去,跟舍友小聲交待了一番,替她掖掖被角,輕輕拿過她振動不停的傳呼機出了門。
好多個號碼,好多條信息,鍾靜挨個回過去,有晏宇的同學朋友打來詢問情況的,也有鍾瑩的同學老師問她爲什麼沒來上課的。她給妹妹請了假,冷靜地回覆那些人,晏宇找到了,鍾瑩身體不舒服正在休息,謝謝大家幫忙。
其中晏辰最着急,他早上看見瑩瑩失魂落魄的樣子跟着火燒火燎,課都沒上出去找了半天的人,還把他哥失蹤的消息通知了所有親戚。
許衛東最神奇,鍾靜不知道他和妹妹竟然也相熟,而且對晏宇很不滿的樣子,問找到的是活人還是屍體......同時他也很古怪,聽說鍾靜是鍾瑩的姐姐,莫名其妙說了一句,你家怎麼有那麼多孩子。
衆多號碼中,有一個呼得最頻繁,鍾靜打電話時,它還在不斷地呼進來。回撥第一二次都佔線,第三次才接通。
“你在哪兒?”
特別喑啞的嗓音,鍾靜沒聽出是誰:“我是鍾靜,鍾瑩的姐姐,她現在身體不舒服,不能給您回電話,您是哪位?”
那邊無聲,許久才斷斷續續地道:“她...她怎麼了?”
“沒什麼大礙,睡覺呢,您是哪位啊?”
“在哪兒睡覺?”
鍾靜頓了頓,聽出來對方是誰了:“晏宇?”
那邊又沉默了,鍾靜怒火中燒,衝着話筒吼起來:“你怎麼回事,一天一夜跑到哪兒去了,把瑩瑩都快急瘋了,到處找你,找了一夜,人都跟傻了似的,你還有沒有點責任心!昨天怎麼答應我的,說的話都是放屁啊?”
噼裡啪啦罵了一通,她又想起更重要的訊息:“你在電話裡跟瑩瑩說什麼了?不想見她,不領證了不結婚了是吧?好,正合我意!姓晏的,我不管你因爲什麼原因出這種幺蛾子,男人一口唾沫一個釘,說不結就不結,你愛找誰找誰去吧,我們鍾家高攀不起!”
啪地掛斷,鍾靜也沒心情繼續回電話,徑直把傳呼給關了機。
鍾瑩這一覺睡了個對通,無夢無魘,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起牀後罕見地享受了一次姐姐的服伺,又給她打熱水,又給她端早飯,又給她編辮子,就是服務態度不好,耷拉着臉像誰欠了她一百萬似的。
吃早飯的時候,鍾靜把昨天的情況跟她說了,包括晏宇打來的電話。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鍾瑩搖頭:“我不知道啊。”
鍾靜義憤填膺地表示,她看錯晏宇了,以爲他是個負責任的好男人,還擔心妹妹欺負他,沒想到心志不堅,臨陣反悔,簡直是耍着鍾家玩兒呢!強烈要求鍾瑩有點骨氣,不許再和他來往。
鍾瑩微笑:“嗯。”
離開華大,她回學校找輔導員補上假條就去上課了。中午在食堂吃飯,前舍友們紛紛對她的身體表示關心,鍾瑩說昨天胃疼,吃了藥睡一覺就沒事了。
江文靜坐在她身邊道:“我還以爲你跟你男朋友吵架,氣得不來上課了呢。”
鍾瑩停下筷子看向她,“爲什麼這麼說?”
“前天我看他一個人從博思樓走的時候,臉色好難看啊,那會兒你跟你姐不是在階梯教室麼,我以爲你們吵架了,也沒敢問你。”
鍾瑩低下頭,艱難地咧了咧嘴角。猜到了,一早就猜到了,能讓他接受不了反常如斯的,也只有她的真面目了。
怪不得突然說起去西北的事。十六歲就慧眼識珠挑中了潛力股啊,對我寄予厚望啊,明明不愛我也願意嫁給我來博一個富貴明天啊,那麼窮鄉僻壤十三年怎麼樣,徵求一下你的意見。
鍾瑩撲哧笑出了聲,接着控制不住大笑起來,前仰後合的,淚花兒都笑噴出來了。
舍友們驚詫莫名:“怎麼了鍾瑩?”
“沒事沒事。”她用無名指拭了拭眼角,笑着道:“突然想起了一個關於報應的笑話。”
“什麼笑話?”
“狼來了啊,假話說多了,說真話人家也不相信了。”
狼來了是個笑話嗎?沒人覺得好笑,只有鍾瑩一個人笑了足足兩分鐘,笑容既諷刺又悲傷。
撒謊的小孩子被狼吃掉了呢,真悲傷啊。
下午,她回到出租房,晏宇的拖鞋整整齊齊放在門邊,和前天晚上她離開時一樣。沙發上放着蛋卷盒,臥室牀上扔着沒疊的衣服,廚房水池裡的豬肉已經散發出一股酸腐的氣味。
她什麼也沒幹,連鞋也沒換,撲倒在沙發上再次沉沉睡去。
醒來時窗內窗外一片漆黑,她聽到了鑰匙在鎖孔轉動的聲音。門被打開,燈光亮起,她把頭埋在墊子和扶手的縫隙中,一動不動。
靜如空室許久,終於有了關門和換鞋的動靜,隨後輕輕的腳步聲來到她身邊。
“鍾瑩,我們談談。”
她還是一動不動。
“鍾瑩。”
她對着那狹窄的縫隙長長吹了一口氣,極緩慢地爬起來,燈光刺眼,她垂下長髮,跪坐在沙發上,用手擋着眼睛:“談吧。”
就在擡手一瞬間,晏宇看到了她的臉,慘白沒有一絲血色,眼睛腫腫的,臉頰卻有些凹陷。兩天不見,她瘦了一圈。
他心頭像被針紮了一樣的疼,腹中千言萬語,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鍾瑩等了一會兒,見他不吭聲,便起身搖搖晃晃走到餐桌邊,晃了晃茶壺,倒出一杯水仰頭喝下。
“那是什麼時候的水?”
管它什麼時候的水,能解渴就行。喝完她又回到沙發坐下,撈出背後的蛋卷盒,打開就吃,咬得啪嚓啪嚓,嚼得咯吱咯吱,十分專心,一眼也沒看過身前的男人。
“你沒吃飯?”
廢話!我這麼注重身材的人,怎麼可能吃了晚飯還吃夜宵?鍾瑩咬着蛋卷愣怔了一下,他有時候也會在九點半以後問她餓不餓,要不要吃碗麪,她說不吃,他就開始言語誘惑,加火腿腸和雞蛋哦,再滴一點點醬油,一點點香油,男朋友親手下的特別香。
垃圾食品毀我美貌!從今以後再也不會吃了!鍾瑩把頭垂得更低,再也吃不到了......
“我前天......”
“你不用求證了!”
晏宇剛平復下一見她就紊亂的心緒,開口就被她打斷。
鍾瑩扔下蛋卷盒,不講究地抹了抹嘴,擡頭道:“前天我和我姐在階梯教室說的話,都是真的,都是事實。”
晏宇同樣憔悴的臉泛出青白色,腮骨緊緊繃着,眼睛裡的傷痛幾乎凝成實質,刺得鍾瑩不得不別過臉去。
“我就是衝着你條件好,將來能讓我過人上人的生活來的,動機就是這麼俗不可耐,我本人就是和我姐說的一樣,懶,貪,想不勞而獲。十六歲時已經對你沒安好心,爲了套牢你耍了不少心機,和你在一起,包括想嫁給你,都是爲了近距離督促你幹大事發大財,好滿足我的物質需求。我一點也不單純,一點也不天真,庸俗拜金,慾壑難填,很多時候爲了討好你迎合你故意裝清純少女,裝上進好學生,其實我滿腦子想的都是錢,平時看你就像在看一座移動金礦。”
晏宇受不了了,鍾瑩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利刃插入心肺,比他聽到的那些還直白,赤.裸,殘忍,血淋淋!他不想聽,也不想相信,用力按住自己的胸口,急促呼吸。
“但是後來......”說了四個字,鍾瑩停頓片刻,繼而神經質地笑起來:“什麼狗屁後來,事實就是這樣,我就是這麼壞的,和你的完美女友根本不是一個人。”
晏宇顫抖着嘴脣:“爲...什麼是我?”
“因爲我會算命啊,看你有富貴相,呵呵。”
她說得沒錯,短短几分鐘內,晏宇發現自己已經不認識面前的女孩了,她平時愛如生命的長髮此刻亂糟糟的,說着不正經的話,口氣尖酸,精緻的眉眼呈現病態,表情冷漠眼神陰暗,笑容裡透着滿滿的厭世感。好陌生,太陌生了,和他嬌俏可愛的瑩瑩一點都不一樣。
“如果我...不從商,你就...離開...”
鍾瑩沉默着,和他在階梯教室外感受到的沉默一樣壓抑,鬱塞,讓人呼吸困難,讓人如墜深淵,讓人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逃離。
怎麼會有人能把自己僞裝到這般地步,怎麼會有人十六歲就有這般深沉的心機,難道四年來,她都是在過着雙面人的生活嗎?
來之前抱着是否會有誤解的僥倖,想要好好和她談談的心態徹底崩塌,面對面說出的話遠比他那日聽到的片段更令人生怖!
“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晏宇沉下肩膀,茫然地道。
早料到了,終於還是走到這一步,撕裂假面具,讓他對她無話可說。
其實,局面不是不可以扭轉的。晏宇今天還能回到出租屋來,就是給了她繼續耍心機玩花樣的機會,可是,鍾瑩沒力氣了。
找人很費勁的,她從來都不曾徹夜不眠地爲一個人奔波過;被人拒婚也很難堪的,她還沒有無恥到出賣自尊的地步。
又累又餓,睡了那麼多還是累,吃了三根蛋卷還是餓。她再次站起身,對晏宇視若無睹地在屋裡溜達了兩圈。拉開書桌抽屜看看,又打開冰箱看看,吃的不少,可惜都是生食,於是抓了鑰匙準備出門。
“你去哪裡?”好像條件反射一般,晏宇不想問這句話,可還是問出了口。
“買酒,我挺喜歡喝兩杯的,尤其是睡前,爲了你我可真是犧牲太多個人愛好了。走的時候記得關燈,我其實不怕黑。”
鍾瑩拉開門,沒有立刻邁步,看着黑乎乎的樓道,輕聲說:“再見晏先生,去做你喜歡的事吧,恭喜你這一世逃過一劫,也恭喜我自己...”
她說得太含糊,晏宇只聽清了前五個字,那決絕而生疏的五個字。
鍾瑩回來的時候,晏宇已經不在了,他的個人物品卻全沒有拿走,也許是受到的打擊太大,沒心思收拾了。
她灌了一瓶啤酒,從小房間裡騰出一個蛇皮袋,把他的衣服鞋子枕頭磁帶書籍洗漱用品統統扔了進去。裝滿一個袋子,橫看豎看家裡還是不順眼,又騰出一個,他蓋過的被子,用過的廚具,吃飯的碗,喝水的杯子同樣扔了進去。如果不是裝不下,她想把他買的傢俱家電也扔進去。
十八號早上,鍾瑩在衚衕口找了兩個蹬三輪的男子,一人五十塊錢,讓他們把兩個巨大巨滿的蛇皮袋送到華大,說清要計科院晏宇簽收。蛇皮袋裡的東西遠超五十元,可鍾瑩管不了那麼多,愛偷偷去吧,誰讓他不及時保管好自己的財物。
車伕沒有偷東西,回來就向鍾瑩展示了晏宇的親筆簽名,以此證實自己人品可靠,以後有苦力活還可以找他們。小姑娘出手大方,能靠勞動吃飯,掙清白的錢,誰也不想幹下作事啊。
鍾瑩對他倆卻沒什麼好臉色,你們人品好,你們全家人品都好,就我下作,我不想掙清白錢!
沒好臉色歸沒好臉色,十八號下午鍾瑩又找他倆幹了一次活,把小漢顯呼機和很多晏宇買給她的小禮物,以及晏奶奶的玉鐲和派克筆都送還了回去。貴重物品她還是親自押車的,偷偷躲在暗處,見晏宇出校門親手接下才放心。
他好好的,除了看起來滄桑了一點,憔悴了一點,不修邊幅了一點好像也沒什麼變化。接過東西后,他在原地站了很久,目光從南掃到北,又從北掃到南,不知在找誰。
鍾瑩貓着腰躲在街對面餛飩店的大爐子後面,胖老闆身軀寬大,可以很好掩藏她的行跡,並且對她詭異的行爲沒有異議——她一個人要了十碗餛飩,可是大客戶呢。
等到晏宇進了校門,鍾瑩直起身,問老闆:“咱們海甸的民政局在哪兒啊?”
“就在科學南路。”
“哦,我只知道朝陽區的。”
“要辦事啊?離這兒可近了,走過去就行,不用坐車。”
鍾瑩呵呵笑:“問問而已,不辦了。”
兩天後,她在系部接到了老鍾打來的電話,父女倆無言默對良久,老鍾開口:“你曲阿姨趕去北城了,說問清楚了會給我們一個交代,要爸爸去嗎?”
“不用,沒事的爸,嗨,曲阿姨也太......反正我沒事的,都是我不好,您別跟晏伯伯起衝突,不關晏宇的事,是我不好。”
“你特別好,我女兒沒有不好的。”
老鍾一句話讓鍾瑩破防,心中爆發出巨大的羞慚愧疚後悔,眼淚決堤而出,拼命壓抑着不哭出聲,忍得渾身發抖。
“不要難過,瑩瑩,你還年輕知道嗎?優秀的人還有很多。”
“嗯。”她從嗓子眼裡擠出一點聲音。
“爸爸姐姐永遠是你的後盾,沒什麼的,畢業就回來,珠州好小夥子多得是,咱們軍就有很多……”老鍾聽出她的哭音,絞盡腦汁想話安慰。
“鍾瑩,有人找你。”
門口有人喊道,鍾瑩顫抖着回過頭去,一抹橄欖綠映入朦朧淚眼,高大的身影大步走來,放下手裡的袋子,一把攥上她肩膀,攥得她生疼。
“沒良心的臭丫頭,被人欺負了也不說,哭個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