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州地處中原腹地,古時候兵家必爭,建國前又成了對立兩方的重要拉鋸點,戰爭打得慘烈,致使幾十年過去,這裡的駐軍數量仍然龐大。
許大小姐書讀得還行,但對近代史興趣缺缺,能知道一點珠州往事,全靠鍾瑩的課本,和老鍾對兩姐妹從小進行的愛國主義教育。
八路公交車上人不多,兩人都有位子。李舟橋見鍾瑩扒在窗口目不轉睛,去掰她的肩:“沒什麼好看,別把頭伸出去,當心司機罵你。”
確實沒什麼好看,跟三十年後比起來,現在珠州市簡陋得就像個小縣城。七層以上建築寥寥,灰撲撲的店鋪,灰撲撲的大街,自行車和汽車並道而行,行人衣着款式單一,偶爾能見到穿亮色服裝的女士,走在保守人羣中反而顯得格格不入。
改革開放好幾年了,珠州人民沒跟上啊。
李舟橋大概有好動症,坐個車也不安生,晃來晃去,說話總要貼近,熱乎乎的胳膊不時撞到她手臂上來。
鍾瑩把他推遠一點:“你坐好行不行,挨那麼近熱死了。”
李舟橋撇嘴:“矯情,誰想挨你!”
鍾瑩知道李舟橋喜歡她,但應當不是什麼太濃烈的喜歡,他眼神單純明亮,毫無猥瑣意味,靠得近完全因爲倆人從小就這樣,沒有界限感。
突然疏遠,他可能都不明白怎麼回事,鍾瑩決定不計較。問道:“舟橋,你說高中畢業就去當兵,不讀大學了嗎?”
李舟橋嘿然:“我想讀考得上嗎?大學哪那麼容易考啊,別以爲你走狗屎運進了一中,以後就能和晏辰一塊兒上大學,他是要考去北城的,你恐怕連珠州學院都考不上。”
“珠州學院是幾本?”
“還本?專科你也考不上啊。”
“……”少年,你小看我了,我努力追男…學習起來,自己都害怕。
李舟橋滔滔不絕:“要我說你也別白費力氣了,混三年跟我一起驗兵去。記不記得戰役紀念碑上還刻着咱倆的名字呢,烈士李舟橋,烈士鍾瑩,我們就是烈士的轉世,註定要接過前輩手中的槍,成爲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士,保衛祖國,奮勇殺敵……”
鍾瑩笑笑,又想起一件舊事。晏宇集團有一個慈善基金,項目繁多,每年都會支出大筆善款,其中一項專門針對烈屬的資捐,不能以集團名義直接捐助,要通過官方指定部門轉捐。晏宇比較上心,經常親自對接負責人,關注善款落實情況,並且一年兩次去烈士陵園獻花祭奠,把它組織成了集團內部的一個常規活動。
鍾瑩想,總歸是軍屬出身,對軍人,他存着一份特殊的感情。
市裡有百貨大樓和一家友誼商店,記憶中友誼商店的貨物更多更全,進口貨集中,鍾瑩打算先去看看。
對此,李舟橋又有話說:“我媽說友誼商店狗眼看人低,十年前都不讓國人進,你去那幹嘛,百貨大樓裡什麼沒有啊?”
鍾瑩眼角梢透着輕蔑:“你也說十年前,現在不一樣了,顧客是上帝,進門就是賞臉,服務員巴不得給你拎包提鞋。”
李舟橋呆呆看着她,囁嚅:“瑩瑩你剛纔說話的樣子真像……”
“像什麼?”
“電影裡的女特務,資本家的壞小姐,地主老財的惡太太。”
“……呸。”
事實證明,鍾瑩把改革開放後國人被金錢腐蝕的程度想得太樂觀。她在友誼商場逛了一圈,所有營業員都沒拿正眼瞧過她。
想把不明品牌的雪花膏拿出來看看,那鼻孔朝天的女人張嘴就是:“不買別看。”
發現一款包包很像後世流行的復古郵差包,剛欲摸摸,營業員大吼一聲:“別動!很貴的!”
“多少錢?”
“六十八,你買嗎?買我就給你拿下來。”
鍾瑩臉色沉沉,許大小姐就沒受過這種氣!可她連打臉的機會都沒有,真買不起。
灰溜溜下了二樓,李舟橋安慰她:“說了別來友誼商場,咱們去百貨大樓吧,那兒的營業員人挺好的。”
這是人好不好的問題嗎?這是因爲沒有提成造成的賣貨不積極,一個包給她提五塊八塊,信不信她能跑大街上拉客去!
鬧一肚子火還沒消解,下樓又差點得紅眼病。在化妝品櫃檯前,鍾瑩看見一對面熟的母女。
母親說:“買百雀羚吧,香噴噴的,滋潤。”
女兒說:“不,夏天誰用那麼油膩的東西啊,我要夏士蓮,清爽,還顯白。”
母親說:“買,買夏士蓮,兩瓶夠嗎?”
女兒說:“夠了,謝謝媽媽,媽媽真好。”
鍾瑩:……
消費場所的匱乏,導致她與初戀小姐不期而遇。
偷窺狂似地別在隔間櫃檯旁邊,看那母女倆不僅買了夏士蓮,還買了粉餅,脣油和洗髮香波,開票付錢十分爽快。
關玲穿着帶花邊的短袖白襯衫,外套一條紫灰色相間的揹帶裙,長及膝蓋,露出纖細的小腿。梳着兩個高麻花辮,窩成環狀,小學生似的。十七歲的年紀這樣打扮有點裝嫩,但鍾瑩不得不承認,青春氣息撲面而來,挺好看。
從前擁有半層樓衣帽間,高定限量穿一件扔一件的許大小姐,被八十年代貧瘠的時尚度摧殘一陣子,竟覺得帶點撞色也算搭配,不穿絲襪就是潮人了。
“誰啊?”李舟橋見她總盯着人家,眼神陰森森的,像餓狼盯鮮肉一樣,不禁好奇。
鍾瑩收回目光,往大門走去:“沒誰,不認識,看她挺漂亮的,就多看幾眼。”
“漂亮嗎?”李舟橋連連回頭,把那姑娘從上到下看了一遭,“除了比你白點兒,瘦點兒,高點兒,沒覺着有多漂亮。”
鍾瑩一瞪他,他吊兒郎當笑起來:“在我心裡你是最漂亮的,知道爲什麼不?因爲別的漂亮女孩兒都不跟我玩啊,哈哈哈!走,請你吃冰棍去。”
變聲後的男孩嗓音像鴨子叫,粗粗扁扁的,鍾瑩白他一眼,也笑起來。十幾歲時追在她身後的男孩子很多,豪車接送,送花送包送首飾,花着家裡的錢動輒就包高級餐廳吃飯,各式會所出入得比他們老子還溜,過早懂得了情愛,也過早失去了天真。
在路邊批發雪糕的小店裡買了兩根奶油冰棍,一毛五一根,其實就是奶粉混着糖水凍的,冰涼涼一塊化在舌尖上,滋味乾淨又清純。
認真吃完一根冰棍,鍾瑩心情好起來,她所圖甚大,斷不會因爲暫時買不起好東西就心灰意冷。關玲哪怕真是晏宇初戀,只憑她追着男生跑來珠州的行爲,鍾瑩就不把她放在眼裡。
女孩上趕着,跌份兒。
晏宇不是不能留在北城,他若真和關玲建立了戀愛關係,直接上大學去就好,同城多方便啊。可他回了珠州,高三念起來,兩人勢必要分開整整一年,小年輕乾柴烈火的怎麼忍?這說明要麼兩人壓根沒在一起,關玲單方面蠢蠢欲動;要麼剛挑破窗戶紙,感情還沒到值得晏宇放棄成爲高考狀元的份上。
晏宇情傷半生,他和那位必然糾纏多年,愛恨情仇都演了一遍纔會留下那麼大的創傷。所以鍾瑩一點也不着急,孩子們剛成人,情竇初開呢,放長線才能釣大魚。
和李舟橋逛了一下午,十七塊六毛五捏出汗了也沒花出去,這年頭化妝品挺多,保養品可太少了,面膜都還沒上市。最終倆人去家屬院後頭的菜市場溜達了一圈,到飯點各回各家。
忙了一天的老鍾回家嚇一跳,只見飯桌上一片狼籍,海碗裡一汪看不出原料的液體,土豆塊扔得亂七八糟,小女兒躺在沙發,臉上貼滿了黃瓜片。
“你幹嘛呢?”
鍾瑩捏掉嘴脣上的黃瓜:“補補水。”
老鍾聽不懂:“黃瓜哪有往臉上貼的,貼完還怎麼吃?”
“扔了。”
“你這是浪費糧食!”
“我用自己錢買的。”
“你有啥自己錢?給你零花錢不是讓你糟蹋東西的。”
鍾瑩慢條斯理把黃瓜片取下,坐起來道:“家裡一塊肥皂洗頭洗臉洗澡,爸你覺得合適嗎?我媽不在了,你也不能這麼虐待我吧?”
老鐘下意識看了遺照一眼:“胡說什麼呢!”
鍾瑩打定主意要讓老鍾出血,說話句句戳心:“我聽舟橋說他爸一個月工資一百八,還有福利補貼,到手將近三百塊,你跟他級別一樣,工資也應該一樣吧?支出三十元給我和姐零花,你吃食堂不花錢,姐在姥姥家養着,我的伙食費也不多,剩下的工資你都花哪兒去了呢?今年你沒給我買過一件衣服一雙鞋,我穿的都是媽在世時添置的,腰身緊了,袖子也短了,你不知道我快十六歲了嗎?”
老鍾臉紅一陣青一陣:“我,我沒注意這些,你看上什麼就說啊。”
等的就是這句話,鍾瑩做出很不高興的樣子:“我的同學都用夏士蓮,我還在用蛤蜊油,人家用洗髮香波,頭髮香香滑滑的,我用肥皂洗頭,梳都梳不開。今天舟橋還取笑我是茶葉蛋,說我黑,我都不想開學了,新同學看我這副樣子,還以爲我家窮得飯都吃不起了呢,誰能看出我爸是個軍官,一個月工資抵得上營業員好幾個月的。我去友誼商場,那些營業員看我穿得不好都不搭理我......”
老鍾聽得又心酸又內疚,小女兒開竅了,長大了,知道愛美了,自己這個當爹的確實不負責任。
“夏士蓮是什麼?唉,也甭管是什麼了,爸給你買,工資存着就是給你姐倆用的,你想要啥,爸都給你買。”
暑假最後兩週,鍾瑩如願以償擁有了三套新衣服,兩雙新鞋,一瓶卉美嫩膚霜,一盒百雀羚,和蜂花洗護產品。另外又用零花錢在小攤上偷偷買了兩支帶着劣質香精味道的變色口紅。
她堅決不出門,在家練瑜伽,按摩肌肉,要求老鍾訂了份牛奶每天喝,搗騰各種蔬菜往臉上糊,把倒痰盂的時間都改在了晚上。如果老鍾工作忙,她會把自己裹得像個糉子一樣,長褲長袖系絲巾打傘,確保一片肌膚都不暴露在紫外線下,只露兩隻眼睛去食堂打飯,院裡的小夥伴撞見了都認不出她是誰。
晏辰來找過她兩次,有一次還是帶着晏宇一起來的,說軍裡組織籃球比賽,他哥代表家屬隊上場,邀請她去看。鍾瑩以糉子的面貌出現,抱歉說自己出水痘,去不了。
晏辰當場戳穿她的謊言,表示小時候她和他,以及李舟橋一起出過水痘,沒有特殊情況不可能再出第二次。
鍾瑩依舊抱歉地說,對不起,我發生了特殊情況。
那偷地雷似的鬼模樣把晏宇逗樂了,也僅僅是樂了,一句話都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