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宇在軍部外街上吃了早飯, 披着晨光回到家中,勤務兵見他就說:“小宇怎麼纔回來,曲阿姨都等了你兩個小時了。”
晏宇看看錶, 七點半, 母親五點半就起牀等着他了?隱約感覺有什麼事不太妙, 他沒作聲, 低頭換鞋進客廳, 見曲紅素抱着雙臂靠在沙發上,面沉如水。
“媽,”他喊了一聲, “我吃過早飯纔回來的,您幹嘛起那麼早等我?爸呢, 出去跑步了?”
曲紅素哼聲:“你不問問我爲什麼等你, 又是怎麼知道你今天回來?”
晏宇扯扯嘴角:“小辰給您打電話了吧?”
曲紅素未置可否, 對他怒目而視:“你搞什麼名堂?我後天的票就準備出發了,你竟然給我往回跑!”
兒子頭髮有些亂, 眼球發紅,臉色憔悴,黑呢子大衣皺巴巴,皮鞋面上被踩得亂七八糟都是腳印,那模樣就像在硬座地下窩了一夜似的。曲紅素看着氣不打一處來:“臨時決定的吧?買不着票寧願把自己糟蹋成這樣也要回來, 什麼事兒讓你這麼上心啊?奶奶不要了, 媽媽弟弟不要了, 年都不過了!”
晏宇還笑得出來:“瞧您說的, 好像我爸不配過年似的, 我這不是回來陪他的嘛。”
“給我說實話!”曲紅素一拍沙發站起來,“往年也沒見你這麼孝順過, 還敢騙我!”
晏宇舉手作投降狀:“好好,說實話,您不是都知道了嗎?爲了姑娘,行了吧?”
曲紅素聽他承認,恨得不行,攥起手上前捶了他一拳:“你想幹什麼呀?知道你弟弟跟瑩瑩好了,你還做這種事?兄弟倆搶一個姑娘,傳出去讓你爸的臉往哪兒擱?”
晏宇驚了:“誰說小辰跟瑩瑩好了?他自己說的?”
“他沒說這也是事實!他倆多要好,瑩瑩小學就喜歡你弟弟,當着我面都說過,小辰也見天兒把瑩瑩掛在嘴邊上,倆孩子青梅竹馬處了朋友順理成章。我原本就想等他倆大了,跟你鍾叔商量商量呢,結果冒出你個不着調的!怎麼能挖你弟弟牆角啊小宇,好女孩兒多得是,你萬萬不能這樣!”
曲紅素痛心疾首,氣得口不擇言:“瑩瑩這丫頭也真是,喜歡小辰,又跟你牽扯個什麼勁,你倆才見了幾面......”
“不關她的事!”晏宇面色難看起來,一夜沒睡,他大腦依然清楚冷靜:“媽,您先跟我說,是誰給您打的電話吧。”
“你大姑!你奶慣着你,我可不慣着,這是名聲問題,我不能讓你胡來!”
晏宇冷笑:“哦,大姑打電話跟您說,小辰和鍾瑩好了,那小辰有沒有親口承認過?說鍾瑩喜歡小辰,鍾瑩有沒有親口承認過?別提小學,您把十年前的童言當真是不是可笑了一點?”
曲紅素皺眉:“你什麼意思?”
身體的疲勞讓他無力向母親做過多解釋,只冷淡道:“我沒有挖弟弟牆角,拜託您指責我之前先弄清事情原委,不要偏聽偏信。我現在很累,需要休息,建議您給晏辰打個電話,他對我是有些意見,但我相信他的品質,不會像某些人那樣無中生有,造謠撒謊。”
曲紅素昨天晚上九點鐘接到表姑姐打來的電話就一直處於心焦急憤中,由於時間太晚,她確實沒來及向小兒子和婆婆求證,自己腦補出晏宇表態要追女孩子回珠州,晏辰當衆被氣哭的情景。
她帶小兒子時間更多,私心裡多少有些偏袒,總覺得婆母小姑肯定更向着大兒子,甚至可能勸晏辰退讓。畢竟長孫年紀大些,理所應當先成家,但弟弟憑什麼退讓,真是天大的委屈!
以前婆婆提過關玲,說小宇要是有意,當媽的跟着撮合撮合,最好大學畢業就能結婚。所以她纔會對關家人和顏悅色,把關玲當成準兒媳看待。
如今看來,全是錯的,孩子們不需要長輩點鴛鴦譜,他們自己有主意得很!
怎麼也是鍾瑩呢?她接受不能。這姑娘她向來挺喜歡的,長得漂亮,性子活潑,姐姐優秀,爸爸也是個憨厚人,給她當小兒媳沒話說。可大兒子也看上了,心裡就難免生出一些膈應不滿,在兄弟倆之間不該避嫌嗎?好女孩的作派不能是這樣。
看着兒子上樓的背影,曲紅素定了定神,反身坐回沙發拿起電話:“給我接北城軍區21017。”
晏家母子見面鬧一肚子氣,鍾家父女團聚也談不上和樂融融。老鍾一路無言,自行車蹬得一頓一頓的,鍾瑩靠着他的背昏昏欲睡。
進了家門,鍾瑩二話不說就往屋裡鑽,老鍾喊住她:“吃早飯不?”
“不吃,困死了。”
“困啥?你不是買的臥鋪嗎,一夜沒睡啊?”
“睡不着,打呼的太可怕,我回去要買白天的票,再也不坐夜車了。”
“那你昨天晚上幹嘛了?”
鍾瑩大眼睛眨巴兩下:“沒幹嘛呀,就在鋪上輾轉反側烙煎餅呢。”
老鍾懷疑地看着她,半晌道:“我去給你買粥,吃完再睡。”
“哎呀不要了爸......”
老鍾瞪了瞪眼,轉身出門,鍾瑩立刻衝回屋,一頭栽在牀上。回來前老鍾就把鋪蓋給她換好了,牀單枕巾很乾淨,被子也是新套的,綠緞子被面上一股機油味兒。
迷迷糊糊之際,鍾瑩忽然感覺有哪兒不太對勁,她眯開沉重的眼皮四下裡掃射,驀地睜大。這...水泥牆粉刷得雪白,寫字檯更換了新漆,沒有門的衣櫃裝上了新門,牆角的蜘蛛網不見蹤影。
還有剛剛進門時,小院兒一塵不染,廚房門口三年不挪的炭渣煤灰被清理乾淨,堂屋門邊放了幾盆植物,最可疑的是,晾衣繩上居然掛滿了衣服。
家裡雖然有洗衣機,但老鍾絕不會大批量清洗衣物,尤其是他的冬季軍服,不穿到換季他是不會洗的。
這說明什麼?說明有田螺姑娘在姐妹倆不知道的時候,悄麼聲息踏入了鍾家領地!
鍾瑩嘿嘿奸笑,好哇,從今以後乖乖做我的最佳輔助,我保你把生米做成熟飯,不然的話,就讓你知道知道我舉報小能手的厲害!
一覺睡到天昏地暗,晚餐時分,父女倆終於得以坐下交流。對比老鐘的愁眉深鎖,欲言又止,鍾瑩神清氣爽,從容自若,渾身洋溢着一股不知哪兒來的勇者氣息。
老鍾先問起鍾靜,她把情況一說,拍出兩百塊錢:“我姐給你的過節費。”
老鍾剛想拿,她又道:“我回來沒帶衣服,想去買幾套,兩百塊錢可能不夠,爸再給我添點兒。”
手在錢上頓住,老鐘不敢置信:“你不帶行李的目的就是回來買新的?誰慣的你?”
鍾瑩也不拿那錢,只笑眯眯地道:“不給我就不買了唄,大不了不出門。對了爸,半年不見您怎麼這麼勤快了,院子真乾淨,瞧這牆刷的,多白。”
“喲,五斗櫥上放了假花,沙發還鋪了蕾絲巾呢,怎麼我們姐倆一走,您還變得有情調起來了。”她站起身,滿屋子轉悠,裝出老首長的樣子點點老鍾:“鐘有良同志,你不樸素了啊!”
老鍾黑臉紅了也看不出來,清清嗓子道:“沒你在家糟蹋,自然就乾淨了,你媽在的時候就是這樣。”
一提母親,鍾瑩下意識地往遺像方位看去,悚然一驚:“我媽呢?”
“刷牆取下來,放到我屋裡了。”
鍾瑩沉默,靜靜盯了他好一會兒,把老鍾盯得心驚肉跳:“看啥?”
她回到桌邊坐下,坦然把那二百塊錢揣自己兜裡,又向老鍾伸手:“再給我一百。”
老鐘不滿:“沒有,你姐從來不讓我操心,你是除了錢沒別的事兒。一回來就要錢,我欠你的?”
鍾瑩吸口氣,眼圈憋紅,“人還沒進門,你就開始對女兒捂口袋了,進了門還有我活路麼?以後這還是我家麼,我回來不會要看別人臉色過活了吧?”
老鍾手指顫抖,指上鍾瑩鼻子:“你...你...”
鍾瑩冷笑:“被我猜中了?上次李叔到北城跟我聊起您,我就有預感,一直沒好意思問您罷了。其實我是支持您再婚的,我和姐都這麼大了,不存在跟後媽有矛盾,您自己高興就行。可是我支持的前提是,不能影響我們父女感情,有了老婆忘了閨女這種事,您想都別想!”
老鍾張口結舌,不好承認,也不願否認:“胡說什麼呢,你們是我親閨女,怎麼可能像你說的......”
鍾瑩撇嘴:“怎麼不可能?您看您現在連一百塊都不給我,錢存着給誰花呀?”
老鍾:......敢情在這兒等着他呢。
他被激得有點亂,邏輯上應付不來,也壓根沒做好向女兒坦白的準備,於是急轉話題:“先不說這個,我問你,你跟晏家那個小子怎麼回事兒?我看見你倆手拉手出來的!”
鍾瑩一副無所謂的樣兒:“我不認識路,下車又困得要死,晏宇哥幫我提行李,拉我一把怎麼了。”
“你倆怎麼碰到一塊兒去的?他跟你很熟嗎,不拉別人專拉你,你是個女孩子知不知道,怎麼能讓小夥子拉手?”
來了,輔助的工作可以開始了。鍾瑩垂着眼露出羞澀表情:“我也沒讓別的小夥子拉手啊,那不是晏宇哥嘛,我們是很熟的。如果不是他,我高中時成績也不會提高那麼快,更別提考到人大那麼好的學校了,爸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原來學習什麼樣。”
老鐘不解:“跟他有什麼關係?”
“您還真以爲我自學成才啊,全靠晏宇哥好嗎?我有不懂的就寫信問他,他不厭其煩給我講題,還給我寄了好多名校練習卷,都是珠州買不到的,整整兩年,我不知道多感謝他呢。”
老鍾想到鍾瑩高考後的暑假,那些被他接到的電話,那個支支吾吾說不出事由的男生,老父親心靈受到衝擊:“你們這幾年來往就沒斷過?那你和晏宇是不是...是不是...”
他說不出口,鍾瑩替他說了:“是不是談戀愛?不是,他在追我,我還沒想好答不答應。”
老鍾生氣:“你才幾歲,追什麼追,應什麼應,你的首要任務是學習,不能早戀啊!”
鍾瑩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爸,我十九了,去年就不算早戀了。我們學校老師都不反對學生談戀愛。”
“反正就是不行,你姐都沒談呢,你敢給我談試試,我絕對不同意!”
“好,你給我一百塊,我保證不談。晏宇哥要是打電話來,你就把他罵一頓。”
“......”
雖然嘴上污衊老鐘有了老婆忘閨女,其實知道他不是這樣的人。直到把兩個孩子都送上大學,他纔開始考慮個人問題,這一點就足以證明他是個愛女兒的父親。
就連許衛東那種男女關係隨便的傢伙,第一次發現有男生給鍾瑩送花都氣得暴跳如雷,親自找上門去當着家長的面揍了那男孩一頓。在老父親心裡,女兒永遠長不大。
一百塊到手,鍾瑩高高興興吃飯,贈送老鍾一句良心勸告:“最好把我媽掛回來,要是被我姐發現她挪了地方,那位阿姨估計永遠也進不了門。”
老鍾覺得自己看不懂這個女兒,既世故又天真,既機靈又懵懂,分不清她什麼時候在裝,什麼時候是真的。不想讓人好過時,句句戳心搗肺;有所求時,又特別會扮傻耍賴。被她用那種“你不愛我了”的眼神看着真難受,給了一百塊,眼神馬上轉變爲“我就知道你還愛我”,讓人氣不起來,也笑不出來。
所以,她說的保證不談,可信嗎?被晏家那小子盯上了,老鍾很不舒服。他閨女再聰明也只是個小女孩,沒確定關係呢,手都讓人拉上了,難保不是姓晏的說了什麼花言巧語哄騙她。
女人最吃花言巧語,這還是當年和靜靜媽談戀愛時,戰友教的。他悶頭幫她幹再多的活兒,都抵不上誇她一句漂亮。誇一次給牽,誇兩次給親,誇上半年,她就那麼義無反顧地嫁給了他這個窮當兵的。
輪到自己女兒時,老鐘有點慌。這兩年地方上的風氣越來越開放,男女在公衆場合有親密舉動的比比皆是,以談戀愛爲名同居都不計入流氓罪範疇了。北城路遙地遠,瑩瑩又是這副貪玩愛美亂花錢的性子,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晏家小子甜言蜜語一番,再使點手段,很難說會不會鑄成大錯!
晏家的家風他放心,但他也是從年輕時過來的,知道少男少女總有控制不住的時候。不是怕晏家不負責,而是自家閨女不能在婚前壞了名聲,那樣的話,嫁到婆家都會遭人看不起。
他想得多,想得遠,越想越寒顫,吃完飯又拉着鍾瑩進行了一番思想道德教育,隱晦表達不談戀愛不準和男生親密接觸,談戀愛也得經過家長同意,並且不要愛慕虛榮,容易被男生的小恩小惠欺騙等觀點。
鍾瑩表示,我懂,爸爸對我這麼好,要錢給錢的,我怎麼會被外人那三瓜兩棗騙走呢。
有這個覺悟應該欣慰,可老鍾覺得褲兜涼颼颼的,錢包好像被什麼奇怪的東西盯上了。
父女談話間隙,電話鈴響起,老鍾過去接起:“喂?”
話筒裡沒聲音,老鍾又餵了兩聲,那邊道:“鍾叔,我是晏宇,鍾瑩在家嗎?”
老鍾心裡一咯噔:“小宇啊,有事嗎?”
其實他上午就接過一個無聲電話,那時鐘瑩睡着了,他忙着去上班,喂兩聲沒人說話他就掛了,這會兒想起來,估計也是這小子打的。
爲什麼不說話,心虛啊?
“我媽說明天中午請瑩瑩來我家吃個飯。”
老鍾詫異:“嫂子叫瑩瑩去吃飯?怎麼...是晏辰回來了嗎?”
“沒有,這不半年沒見了麼,我媽後天要去北城,等過完年回來瑩瑩又開學了,兩下里錯開,估計很久都見不上一面,我媽說挺想她的,讓她來我家玩玩。”
老鍾:“......哦哦,好,我跟瑩瑩說一下。”
曲紅素想鍾瑩,怎麼聽這話怎麼不對味,老鍾又想不出不對味的原因,只好先答應下來。一臉古怪的回到客廳,問鍾瑩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啊。”
“那怎麼回事呢,沒頭沒腦的,晏辰在家還好說,他不在你去吃什麼飯?”
“我不知道,你不讓我去我就不去了。”
“......”副軍長夫人請吃飯你敢不去?
另一邊,晏宇放下電話,對母親道:“其實您沒必要這麼做,我也是被逼無奈纔跟家裡人說這件事,奶奶讓我帶吃的就已經嚇了她一跳,您又專程請吃飯,她會覺得我在逼她的。”
曲紅素臉青了一天,怨氣還沒完全消除:“我看着長大的孩子,來家吃個飯怎麼了,我又不是逼她跟你談,就是幫你探探口風嘛。你對人家有意思不告訴我,晏辰對人家沒意思也不告訴我,自己的兒子都不跟媽說實話,弄出誤會怪誰?”
“您跟爸談戀愛的時候也告訴姥姥姥爺?”
“我和你爸就是你姥爺介紹的!”
“好吧。”晏宇無奈,“只是想勸您不要聽風就是雨,下次有什麼想知道的,直接問我和晏辰,外人的話不可信。”
一提這個,曲紅素臉更青了:“你大姑什麼意思,電話裡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我還以爲你們兄弟倆打起來了呢。”
晏宇冷嗤:“這件事跟她毫無關係,奶奶姑姑沒說什麼,她這麼熱心通風報信,媽您不覺得奇怪嗎?”
自從發現鍾瑩對錶姑有異常的敵意後,晏宇也不禁審視起她過往所爲,給母親打電話的行徑徹底摧毀了積累在他心目中的好感。手段拙劣,一對質就可堪破;但用意惡毒,她不是在挑撥母子兄弟感情,而是想破壞鍾瑩在母親心中的印象。
有點壞啊,這位表姑。晏宇突然想起幾年前表姑跟他說關玲偷拿了老太太玉鐲子的事,他當時不相信,關玲脾氣是不太好,但絕不會小偷小摸。後來老太太沒追究,這件事不了了之,如今想來,怕不是故意污衊?
他又不傻,鍾瑩的明示早就懂了。如果真是爲了小娟,那他只能說,表姑想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