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爸曾經告訴她,做任何事都要謀定而後動,事業也好,家庭也好,在決定前給自己一個緩衝期,哪怕只有一小時,十分鐘,冷靜下來,權衡利弊,永遠別讓感性立於理性之上。
可惜說這話時,他已經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團糟,家族事業搞得一團糟,帶着一種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滄桑來教導她,然後說出了他這輩子緩衝期最長,最冷靜,最理性的決定:與晏家聯姻。
鍾瑩一邊怨恨他一邊理解他,路並沒有走絕,堅持下去未必不能翻身,但只用一個女兒,一份陪嫁,一場婚禮就能挽救許家危機,無疑是最快,折損最低,副作用最小的好方法。
這是他權衡利弊後的選擇,顯然在大利麪前,犧牲掉女兒幸福這個弊,小得可以忽略不計。
此刻,年輕的晏宇站在她身邊,大約是喝了酒的緣故,瓷白皮膚泛着紅暈,想與她對視,又有點閃躲,眨眼頻率顯示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耳朵挺靈,你怎麼能聽出是我呢?”
“感覺吧,你腳步聲跟別人不太一樣,我也形容不好。”
晏宇淺淺吸了一口氣,想說點什麼,又不知從何說起。他側過身,與鍾瑩一起望着街對面的路燈。一羣飛蟲在燈下縈繞,觸不到燈火,又不願離開光圈,困在那處沒頭沒腦亂飛着,讓他找到了一點奇異的共鳴。
“吃飽了麼?”
“飽了。”
“那......”
他本來想說進去吧,外面有蚊子,可是鍾瑩突然轉過臉,“晏宇哥,你什麼時候走?”
“後天。”
“哦,後天我要去姥姥家,不能送你。”她眉間氤氳了淡淡的失落,“你去北城上了大學,以後恐怕也見不到你了。”
晏宇偏頭:“怎麼見不到了呢?放寒暑假我會回來,你不是也要考到北城去嗎?”
以前寒暑假也沒見你回來過。鍾瑩嘟嘴,背後壓着雙手身體微微一扭,大眼睛忽閃忽閃看着他:“我也想跟你和姐姐一個學校,可是我笨,考不上華大的。”
聲音又輕又軟,半惱半嬌,晏宇自動屏蔽了“和姐姐”三個字,感覺脖子臉頰額頭,哪兒哪兒都燒得厲害,半晌才道:“你很聰明,進步快,學習盡了力就好,北城不止華大,還有很多好大學可以選擇的。”
“考不上華大,我往北城考就沒意義了呀。”
晏宇心跳咚地漏了一拍:“爲什麼沒意義?”
“因爲我只想跟你一個學校!”
鍾瑩脫口而出,馬上反應過來這句話會惹人誤解,忙找補一句:“呃...還有姐姐,你們是我的榜樣。”說完立刻低下頭。
然而晏宇的臉色已經很複雜了,滿眼無措。
人設假面具完美無缺,鍾瑩心裡卻涌起強烈自嘲。
後世她被迫放棄了享受愛情的權利,現在又有誰會逼她?她完全可以選擇遠離晏宇,去談一場或多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愛得死去活來傷筋動骨,把那個深沉無趣,成天掛着一副長輩表情的老男人徹底忘掉。
可她的選擇是什麼?利益。
原來她骨子裡和許爸就是一樣的人!嘴裡喊着我恨,我不想,我不甘願,吊在嘴邊的胡蘿蔔又捨不得不吃。嘴邊的不吃難道去地裡拔?那太累了。
猶記得出嫁當日,她挽着許爸走進禮堂,被他親手交給晏宇,那時他說什麼?瑩瑩以後要懂事,要聽話,孝順婆婆,和你的丈夫好好相處,如同第一天上幼兒園被他交到老師手裡的情景。
譏誚在脣邊一閃而過,看啊爸爸,我多聽話,重活一世我主動接近你的救星了,我又要爲了巨大利益賠上青春放棄愛情了,而且這一次心甘情願。高興麼?是你教得好啊!
之前察覺到晏宇眼神的不尋常,她就預感計劃將有突破性進展,難免思緒翻騰了一會兒,自省,猶豫,下定決心。
就這樣走下去吧,她終究是捨不得榮華富貴的。
人與人之間的氣場氛圍是很微妙的東西,判斷社交對象的好惡也是名媛基本功之一。通過眼神,語氣,微表情來決定下一步策略,想交好便要懂得語言藝術,聊天有分寸,不動聲色投其所好;懂得肢體藝術,適時表現關心,又不能過於關心,注意保持讓對方舒服的距離;懂得造型藝術,重視與對方每一個相處的場合,見面留下的只有美好印象,尊重他人,也是尊重自己。
用一句話總結就是,我欣賞你,喜歡你,甚至愛慕你,你感覺得到,但沒證據。
這一套對付老男人都有效,別說十幾歲的少年郎了。晏宇今晚的每一個反應,都在鍾瑩意料之中。
吃飯之前,餐廳沒亮燈,她找藉口在外磨蹭了一會兒才進去。半昏不暗的環境裡,精心裝扮如同給瞎子拋媚眼,起不到很好效果,唯有燈火通明時出現,晏宇才能受到視覺衝擊。
我多好看啊,自己看了都動心,敢說你心裡沒起漣漪?
顯然是起了的,進門時目不轉睛,坐下後身體前傾,整頓飯隔着晏辰,鍾瑩始終能感覺到來自左側若有若無的明瞥暗窺。偶爾裝作不經意與那目光相碰,她一笑,他便立即轉了視線,抖了筷子。
出門站幾分鐘,他就追出來,在這兒陪她喂蚊子,聊些沒什麼意義的廢話,如果說前段時間她一直在纏線上餌的話,現在基本可以確定,魚兒咬鉤了。
情竇初開哪懂什麼叫靈魂伴侶,什麼叫內在美?那都是經歷歲月沉澱,千帆過盡後纔有的通透感悟,其中還摻雜着責任,義務,感情種種複雜因素。而即使是成熟男性,一旦有“顏色,新鮮”這兩個選項,脫軌的想法也會在心裡馳騁一下。
比如老晏先生,他怎麼不找同齡女性追憶初戀,同齡人不是更有共鳴更無代溝麼?她除了一張臉,還能有哪兒與初戀相似?說來說去不過貪她年紀輕,顏色美罷了。
男子逐色,亙古不變。
美而自知,善用其道,加三分知恥,五分自矜,少年只有俯首稱臣的份兒。
鍾瑩表現得比晏宇還無措,她一時嘴快說出了“心聲”,慌亂不已,轉身就走:“蚊子好多,我進去了。”
“鍾瑩。”
臺階很窄,他跨半步擋住了她的去路。
“你給我寫信吧,學習上遇到什麼問題,就寫信告訴我,像之前一樣。”
忘了自己剛做出的寒暑假承諾,也忘了鍾靜將是他最少四年的大學同學,鍾瑩一轉身,他就有種彷彿真的一別不再見,會失去聯絡的感覺。
兩人面對面,晏宇望着她,輕聲道:“我高考那天,你給我加油,等到你高考的時候我也會給你加油,相信自己,你的理想一定會實現。”
鍾瑩垂眸,半明半暗的光線裡,她的臉像熟透了的番茄一樣紅,點點頭,繞過他快步走掉。
晏宇在門外多站了一會兒,等他回來聚會就結束了。幾個男孩兒在餐廳門口互道珍重,相約假期再聚,拍來抱去依依不捨。
晏辰不知偷偷喝了多少酒,靠在他哥肩膀上傻乎乎的只知道笑。
鍾靜跟晏宇打了個招呼,便帶妹妹先走一步。姐妹倆都沒有和他告別,一個不需要,一個不想說。
快到家屬院後門時,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在喊:“鍾瑩!”
姐妹倆回頭,見關玲竟跟了過來。她似乎真生了病,快走幾步就喘個不停,到了跟前歇幾口氣才能說話:“鍾瑩,我,我有事找你。”
“什麼事?”鍾靜替她發聲。
“我找鍾瑩單獨說幾句話,沒你事。”
“嘿喲,你又想威脅我妹妹,往她身上潑髒水是不是?有話就當着我面說,單獨,我不放心!”鍾靜是一點面子不給關玲留的。
關玲急了:“威脅什麼,就是說話而已。”
“我不準......”
“姐,”鍾瑩看關玲大口大口喘氣,身體虛的彷彿一推就倒,不想讓兩人槓起來,“關學姐又不是壞人,說幾句話沒什麼,你先回家吧,沒事的。”
鍾靜也覺得關玲的狀態沒法對妹妹造成實際傷害,又是在家門口,諒她不敢胡來,便道:“行,說話就好好說,嘴巴最好放乾淨點,再敢對我妹妹說什麼不中聽的,別怪我揍你。”
關玲一身怨氣,慪着眼等鍾靜進了家屬院,哼道:“你姐就是個潑婦。”
姐姐走後,鍾瑩的乖巧天真瞬間褪了個乾淨,姿態懶散地雙臂一抱,嘖嘖出聲:“你怎麼就學不乖呢,禍從口出知道不?亂說話很容易給自己樹敵。”
關玲一怔:“你...”
鍾瑩口氣輕蔑,不拿正眼看她,淡笑着道:“你找我想說什麼?問我是不是喜歡晏宇,還是想問晏宇是不是喜歡我?你不是都看到了麼,又何必來自找不痛快呢?”
關玲表情跟見了鬼一樣:“你...你...”
她今天也着意倒飭了一番,穿着白裙子,梳兩條低馬尾,身材清瘦,病容隱隱,頗有幾分林妹妹我見猶憐的風姿。只是眼神不要那麼怨恨就好了,看鐘瑩像看仇人一樣。
在她和晏宇門外喂蚊子的短短十分鐘裡,鍾瑩餘光看到白裙子兩次出現在餐廳大門側邊。關玲能感覺到同類的氣息,她更能感覺到,不過關玲沒有像以前那樣跳出來抓姦,倒讓她感慨這姑娘長進了。
此時鐘瑩還不知道她與晏宇之間發生了什麼,只是觀察兩人疏離別扭的氣場,就已經給她的名字打上了叉。
不要再作,以後你和晏宇仍然是好朋友,三十年後你還可以勸他離婚呢。
“關學姐,你馬上也要離開珠州,相識一場我就送你一句臨別贈言吧,有勁別朝女孩兒身上使,累,而且沒用。凡事想開點,祝你幸福哦。”
鍾瑩說完就進了小門,跟值班員打了個招呼,走路一蹦一跳,辮子一晃一晃,活潑可愛。彷彿剛纔昏黃路燈下,說出那番又毒又痞的話的人壓根不是她。
關玲頭腦一陣眩暈,使勁揉了揉眼睛,望着鍾瑩的背影消失在黑暗裡,她突然一陣心寒,一陣背涼,產生了強烈想要找人傾訴的慾望。
她要趕快去告訴晏宇,鍾瑩不對勁,她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