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蘊端見了流素和柔嬪就躲得遠遠的,彷彿耗子見了貓。

流素忍笑:“你幹嘛這麼怕本宮,又不會吃了你。”

蘊端努力繃緊臉不作聲。

一行人往行宮外走去,尋找開闊地放風箏。

南海子吸取了江南風景園林的特色,又有團泊清水碧流環繞山林石木,樓閣曲廊掩映於翠柏蒼松之間,雖行宮規模不及後來乾隆時期修建得金碧輝煌,然明朝時行宮廟宇和二十四園有些尚完整存在,從順治十五年後整修完善,看上去更自然雅靜。

晴空如洗,廣闊幽深的園林之間,涼水河與鳳河如兩條玉帶,在陽光之下粼光閃耀,蜿蜒貫穿大紅門、南紅門等,清風自水澤上過,帶來清新水氣及花木幽香,果然世外桃源一般,無怪太皇太后有時來此避暑消夏。

衆人都是初次到此,宜嬪見一幅開闊地後大片青草如茵,野花繁盛,再往後去便是林木參天,便道:“不能再走了,就在這裡吧,走遠了怕是會迷路。”

“也好,只是要離叢林遠些,以防風箏線掉落時纏繞上去。”

說到放風箏,流素不是生手,與柔嬪一人拿了一隻便開始放飛,純禧跟着流素格格地笑,流素卻逗着她,不肯把風箏線給她。

純禧在她跟前倒十足是個天真爛漫的孩子,跟了一會兒發起急來,嘟着小嘴裝生氣,柔嬪爲了哄她,忙把自己手裡頭的線圈給了她。

純禧登時又笑起來:“敬娘娘,你不給我,自有人給我!”

流素笑着對她刮臉,又去教永綬放風箏,永綬正在那裡拿着一截樹枝兒比劃着什麼,見了風箏便搖頭:“我不放,女孩子家的玩意兒!”

“那你在做什麼?”

“做算術題!”

流素看了一會,他演算的是九章算術中方田一章,已屬於平面幾何圖形面積算法,不由有些驚訝,才七歲的小孩子怎麼都學到這裡了?怪不得他推算不出來。蘊端也在陪着他研究,兩人皆算不出一個弓形的面積,正在那裡苦思冥想。

流素道:“別算了,小小年紀就研究這些,你倆能不能放輕鬆些?”

蘊端道:“你們女兒家就知道玩,除了繡繡花養養鳥,還能做什麼?”

流素笑道:“那本宮要是算出這道題,你倆都給本宮放風箏去,別在這裡算這勞什子。”

蘊端擰着腦袋看她:“你會這些?別騙人了。”

流素伸手便去捏他臉蛋,笑道:“本宮要算出來,還要捏你!”

蘊端兩腮通紅,急急避開她的狼爪,抗議道:“非禮!”

流素拿着枯枝在地上比劃,幾步運算出結果來,然後一人賞了一記毛栗子笑:“女兒家也不是隻會玩女紅養花鳥,該玩的時候就要輕鬆,成日裡鑽研這些,不怕把你們的小腦袋給弄壞了!”

永綬看着她兩眼發直,蘊端雖不說話,眼裡也盡是佩服之意。

“快去,純禧等着你倆放風箏。”

蘊端叫:“等等,你再算出這道題,我就聽你的。”

“那你的臉蛋也讓本宮隨意捏?”

蘊端紅了臉咬緊牙關不作聲,出了道均輸題,是合理分攤賦稅、分配比例的題,這種題估計他自己全然不懂,只是在哪裡看到了就硬記下來。

流素一邊講解一邊順手揩他的油,蘊端乖乖坐在她面前由得她搓粉團兒似的捏了幾下,已然對她五體投地,果然不再大叫非禮。

流素把着蘊端的手教他放風箏,永綬猶在那裡研究她的解題之法,流素見永綬實在無趣,便由得他去了。

風箏越放越高,眼見着越過草地,風向朝東邊林子那裡去,風箏也跟着過去。

宜嬪叫道:“快些收線,再不收要纏到林木上去了!”

話到嘴邊,柔嬪那裡一個失手,反倒將線更放長了些,純禧的風箏便纏上了一棵聳天巨柏,純禧急得在那裡跳腳。

流素忙收了自己手中的線,衆人一起奔過去看,展柏華和柔嬪身邊的太監舒有搓搓手便要上樹,忽見眼前一花,那隻風箏飄飄揚揚落下地來,跟着樹上跳下一個人。

“陽笑?”流素微覺詫異。雖說此處管制不如禁宮嚴謹,可侍衛也不能到處亂跑吧,到底有宮嬪在園林中。

展柏華見了陽笑忙納頭便拜:“師父!”

陽笑一揮袖,一股暗勁上涌,他便跪不下去,訕訕一笑。

“奴才參見敬嬪娘娘、宜嬪娘娘、柔嬪娘娘。”

“免禮。”

陽笑仍是不聲不響一拜到底,流素省悟,他並不想讓人知道他們一早相識,於是便默然受了他一拜。

陽笑跟着道:“皇上命奴才前來找三位娘娘和貝子格格,這園林中不可隨處行走,雖是禁苑,無平民出入,有海戶管理,但其中豢養多種野獸,尤其前頭這林子裡,更有大型猛獸出沒,請娘娘們還是快些跟奴才回去。”

“哦。”流素這才明白爲何會讓侍衛來找他們,朝前方林海看了一眼,雖看着寧靜幽雅,但說不準就是殺機暗伏,便點點頭,略有些掃興:“只是咱們風箏還沒放完。”

“奴才帶娘娘去海子那邊放吧,鳳河那邊尚有垂釣之處,亦有開闊地帶。”

“好。”

鳳河邊上多是后妃垂釣之所,榮嬪不喜歡這些玩意,端嬪卻是個愛靜的人,一早坐在那邊垂釣,神色極是沉靜,身旁是寧鳳倫和朵藍伺候着。若非流素早知道,一點也不覺得端嬪有精神上的問題。或許她的問題也不是很嚴重,只要寧鳳倫在她身邊,她就很安靜。

見了她們,端嬪亦只淡淡一笑,繼續全神注意着水面上,手中釣竿紋絲不動。

流素教會了蘊端放風箏,到底孩子心性,他很快也就感興趣了,把永綬也拉了去一塊兒放,柔嬪則和純禧像兩個小孩子一樣,你追我逐,輪流着放那隻風箏。

風箏一共兩隻,她們都在放,流素便無聊起來,見宜嬪跟着端嬪去垂釣了,又見陽笑仍侍立一旁,想必是怕她們再走到無人區去。

河道邊上綠樹成列,緩坡上繁花如茵,各種珍稀蝴蝶飛舞盤旋,流素慢慢靠近一隻金斑喙鳳蝶,伸手一攏,卻又怕傷着蝴蝶,結果卻讓蝴蝶振翅飛起來。

流素一陣懊惱,正起身想要再尋找,卻見一隻手捉着蝶翼遞到她面前,她愣了一下擡眼,看見陽笑站在面前,神色間有種淡淡的疏離,他不笑的時候會給人一種無法親近的感覺,溫和淡漠,雙眼像深不見底的湖泊,寧靜中蘊藏無限難解之謎。

流素看了眼身後,並沒有人注意他們,展柏華等太監宮女皆在河邊看垂釣,唯有抒寧遠遠站在一邊看着他們。這回出來她沒有帶冰鑑冰瞳,仍讓她們留在宮中守着,倘若帶了她們出來,不知道餘下的人會做些什麼,福祥太過機靈,小順兒太過木訥,沛珊看着不是個安分守己的,她始終不太放心,於是只帶了展柏華和抒寧。

她一比劃,抒寧便明白了她的意思,點頭在邊上守着,四處張望替她把風。

流素伸手接過鳳蝶,出神地看了一會,才輕嘆:“這樣美麗,爲何要抓住它呢?沒了自由,它很快就會死的。”

陽笑道:“美麗就是罪過,否則妲己褒姒怎會禍國殃民?”

流素震了一下,茫然看着他。

陽笑回看她,眼底有辨不清的意味,不知是同情還是憐憫,亦或什麼也沒有。他淡淡道:“娘娘難道還不清楚箇中滋味麼?”

流素緩緩點頭,癡癡道:“沒錯,美麗就是罪過。”手一鬆,任由那隻鳳尾蝶翩躚起舞,輕聲道:“你走吧,我還你自由。”

卻聽刷地一聲,那隻鳳尾蝶叭地跌落在地,漂亮的長翼微微一振,便在花叢中動也不動,竟是死了。

流素沒看見陽笑怎樣出手,但卻驚怒地跳起來:“是你殺了它,爲什麼?連只蝴蝶也不放過?”

陽笑道:“沒有能力保護自己,又生具美麗外象,死於人手是早晚的事。娘娘要知道,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

流素喃喃道:“不是我殺人,就是別人殺我?非要這麼殘忍不可?”

陽笑微微閉目:“也許等你有能力主宰別人生死時,可以不要這麼殘忍。”

“陽笑,你變了,從前你不會對我說這些話。”流素忽然發現陽笑手中握着他從不離身的湘妃竹簫,手竟然在微微顫抖。

流素微一驚:“陽笑,你說實話,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娘娘多心了。”

“如果這世上還有什麼事能讓你動容,我真想不通到底是什麼?”流素隱約想起,最近幾次見他,他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雖從前看着亦是淡泊寧靜的,可眼神卻不像現在這樣複雜。

陽笑似乎心事重重,但最終仍是隻冷淡地說了一句:“娘娘應當照管好自己,你已經沒有餘力去管別人的事了。”

別人?還有什麼別人能讓流素動情動念?流素哂然一笑,正想要走開,忽然身子一僵,能讓陽笑這樣不安,連情緒都難以掩飾,又與她有關……她驀然盯着陽笑道:“是不是秀姐姐那邊出事了?”

“沒有,娘娘自己小心纔是。”他斷然否認。

流素腦中朦朧地掠過一絲念頭,上次在養心殿中室……明珠及幾名要臣也在,玄燁說的是“近來有反賊作亂”……

“我沒辦法管別人的事,但如果秀姐姐出事,希望你能想法子救救她。”

陽笑沒有答話,只是低頭摩挲那管簫,似乎有難以決斷的事盤桓心中。簫身被他長久撫摸,已然暗沉發亮,點點褐斑宛如離人淚。

流素看着簫身,低吟道:“斑竹枝,斑竹枝,淚痕點點寄相思。楚客欲聽瑤琴怨,瀟湘深夜月明時。”她擡眼時,果然見到陽笑眼中掠過一絲無法言喻的黯然,她猜得沒錯,能令陽笑動容的,一定是和容秀有關的事。可是他不肯說,她也無法從別處得知。

流素正微焦慮之間,忽見坡上遠遠奔過來一個氣喘吁吁的少女,水紅菱花小襖,杏黃色暗花繡百蝶馬面裙,外罩暗青小坎肩,看着裝束竟然似是納蘭府的,不由一怔。

那婢女又向前幾步,似乎跑不動了,彎下腰身撐着雙膝喘息,流素猶豫一下,看看陽笑正在那裡盯着簫,似乎神遊物外,又想這裡左右人多,應該也不會有什麼事,便迎上前去。

“敬嬪……娘娘……”那婢女看着年齡甚小,想是流素離開納蘭府後才入府的,手裡捏着樣東西遞給流素。

“這是什麼?”流素詫然接過,見是一塊魚雁雙佩,外頭包着白絹,上面寫着幾行字。玉佩是溫潤的羊脂白玉,納蘭揆敘一向佩在身上的,字跡也是他的,約她相見,地名她卻不知道,聽着應是片叢林。

“這是哪裡?”流素擡頭想問,卻見那婢女已轉身往來路奔去,想叫住卻怕引人注意,只得再翻了一下,才見雙佩下還有張摺疊的紙,畫着地圖,上面紅線描的應當就是路徑,原來這地方在南苑裡頭。

流素不禁皺眉,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可字跡是揆敘的無疑,魚雁雙佩也是他的,只是揆敘難道也在隨駕行獵的近臣之中?如果是,他冒這麼大風險命人傳信給她,又是什麼意思?流素想要找個人問一下,卻發現此事不能跟任何人商談,不由看了看陽笑,猶豫一下終究還是沒有跟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