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玄燁挑簾進去,正瞧見一副活色生香的美人沐浴圖,流素靜靜倚坐浴桶中,微仰着脖頸,修長柔軟的一段頸項如蝤蠐般美好,雙臂伸展着微搭在桶沿,細細密密的水珠凝聚在膩滑如細瓷的肌膚上,雪白之中微透着水汽蒸薰過的嬌嫩,愈加誘人。垂在桶邊的纖手香凝,甲篷色澤粉光潤澤,正有一滴水沿着指尖滑落。

玄燁不想驚破了這樣美侖美奐的畫卷,悄無聲息彎下腰去攏一下她的秀髮,萬縷青絲盪滌在水中,修長的腿和誘人的身姿在花瓣重疊映襯的粼粼水色下若隱若現,綺色畢現。

玄燁心中怦然一動,剛想擡手,便聽她“唔”了一聲,語調低柔靡麗,帶着說不出的嬌慵無力:“……抒寧,水涼了,再添些。”

玄燁輕笑一聲:“好,朕給你添。”正想去提旁邊的熱水,流素卻被驚醒了。

驀然回首看見玄燁,她驚得呆怔片刻,正思索是該見安還是如何,卻想起自己這姿態無論如何都是御前失禮,噗地將雙臂縮進水下,睜大眼蹙眉道:“皇上,非禮勿視,怎可在臣妾浴時進到內室……”

玄燁笑道:“女四書哪句說夫君不能於妻子浴時入室?”

流素噎了一下道:“豈不聞牀上夫妻,牀下守禮,皇上一國之君,更該恪守禮儀……”

玄燁笑道:“漢人儒家思想是如此說,但夫妻間於此一道如墨守成規,刻板拘禮,那還有什麼意思?以你這樣不愛規行矩步的人,卻也將這些倫理教條奉行得如同綸音麼?”

流素道:“皇上難道你在朝堂之上也是這樣說麼,讓那些言官知道如何是好!”

“後宮之事倒要那幫子迂腐之人來加以評論麼?”玄燁頓了一下道:“朕又怎會對所有嬪妃都是這樣?”

流素低眉淺笑:“皇上只這樣欺負臣妾一人,更不應該!”

“這怎能叫欺負,夫婦之間若無情調,真是瞭然無趣,舉案齊眉不過是人前禮儀,朕約束言行於天下人前,卻唯獨在你跟前纔有自由,莫非連你都要與她們一樣恪己奉禮,半分不越雷池麼?”神色間已略有不悅。

流素想起史湘雲對於賈寶玉的規勸管束,最終只落得句“林妹妹從未說過這樣的混帳話”,不禁莞爾一笑:“皇上若覺得臣妾是恪己奉禮、不敢越雷池半步的人,又怎會說臣妾是指天椒?”

玄燁見她暈生雙頰,半嗔半笑,微生的慍意登時消了,笑道:“似你這般不守規矩,女扮男裝到處闖禍的,不叫指天椒又該叫什麼?”捲了馬蹄袖就要去水中抱她。

流素驚呼了一聲:“皇上,你……你怎可……”

玄燁哈哈一笑:“原來你不是守禮,你是害羞。”只見她連脖頸都羞得透着粉色,愈加心動,扯了掛在浴架上的一幅紅綃展開,柔聲道:“朕抱你出去。”

流素見他閉了雙目,這才鬆口氣,小心翼翼從浴桶中跨出來,展開雙臂,只覺得他動作輕柔,摸索着將紅綃從背後圍上,繞着她身軀轉了兩圈,才圈住她的身軀,臉從腮邊貼上來,耳語道:“今兒心情不好麼?”

流素心念一轉,才知道他仍想着自己會不會計較立了東妃爲後的事,不禁啞然失笑。此事自五月已諭禮部,鐵板釘釘,她再不自量力,也未曾想過自己會有份參與後位之爭。跟着心中動了一下:“他是怕我在意沒有能給我大婚之禮。到底我只等同妾侍,無納采禮,無大婚禮,他雖貴爲天子,亦不能給我名分……他在意我會不會生氣,所以纔來看我。”

思及此念,流素心底柔軟了一下,微側了身子,反手攬着他脖頸,將臉貼在他胸前,悄然暱聲道:“臣妾沒有心情不好,只是沒想到皇上居然來了,大婚之日還能記得臣妾一分半點,真是比……”

“比什麼?”

流素身子一震,她險些就說了不該說的話,她居然想說他比納蘭性德那樣涼薄無倖要好得多。

“比什麼都讓臣妾高興。”流素微有凝咽之意,眼中泛起淚花。想到那個人的時候,她心中痠痛難忍,原先才被玄燁勾起的那點感動便煙消雲散了。

玄燁攔腰抱起了她,往寢室內殿走去,外頭靜悄悄無聲無息,明德堂內外殿門早已掩上,識眼色的皆都避開了。

“皇上,這會子光天化日的……”流素掙扎了一下便被他抱坐在牀上。

“朕一會兒要去陪皇后了,夜間要留宿她宮中。”玄燁神色淡淡,語氣中帶着一絲絲倦怠和厭棄。

流素心中一驚,他對新皇后已經到了厭棄的地步麼,不過這短短半年之內東珠做了多少事,她都是很清楚的,只是玄燁既扶了東珠上位,不正是顧忌鈕祜祿家族麼……當然,五月之前東珠表面還算是收斂的。

流素垂頭道:“皇上大喜啊,小素兒恭喜皇上,洞房花燭,人生幾何。”語調帶着淡淡的哀怨。

玄燁擡起她的下頦:“你便只有這一句麼?”

“那要臣妾如何?”她擡臉時淚承於睫,彷彿天上星子皆墜入了她醉人眼波,清冷璀璨,點點碎光閃爍,楚楚動人。

玄燁見她如此情狀,欲言又止,終只輕嘆一聲:“朕真的要走了,你……”

兩人皆無語。

流素心中忽然動了一念,悄悄瞥了玄燁一眼,默不作聲。

玄燁走後,流素迅速更衣梳妝,冰鑑倒是奇怪:“都下晚時分了,主子卻要如此盛妝,是想要去哪個宮裡麼?”

流素輕笑一下:“我這妝可濃麗了些?”

冰瞳糾正道:“主子要自稱本宮了,瞧着從前榮嬪娘娘她們那樣趾高氣昂說這兩字的時候,奴才就想着哪日主子與她們平起平坐了,也要揚着下巴在她們面前這樣自稱。”

流素給她逗得噗嗤笑出來:“你這妮子,鬼心眼兒可多。”

冰鑑也笑:“就是,平日裡可沒看出來。”又道:“主子今兒果然比平日要多施了些脂粉,卻也算不上濃麗,只是與往日多是素顏的模樣有些不同。不過主子天生麗質,淡抹濃妝總相宜,怎樣都是好看。”

流素失笑:“看來我平日是將你們倆寵得壞了,一個個兒油嘴滑舌的,都是誰教的呀?嗯,去把小展子叫來。”

展柏華一會過來,流素對他耳語一番,他先是一臉震驚,隨後呆呆半晌,好似抽了魂兒一樣。

“怎麼仍發呆,快去!”

展柏華回過神來,平素的機靈勁兒也沒了:“我的主子娘娘,您……您也不用這樣吧,爭寵不在這一時,倘若教那位知道了,可……可是不妙呀!”

流素笑容一沉:“我爲何要怕她知道,知道又怎麼樣!”隨即冷笑一聲,“皇上要喜歡我,我有什麼法子,有本事,她能把皇上從我枕邊奪走,那纔算是功德圓滿啊!”

展柏華沒見過她這神氣,有些惶恐,喏喏地下去了。

冰鑑奇怪地道:“小展子這樣驚惶,主子打算做什麼?”

流素眼波一掃:“不是問本宮今夜打算去哪裡麼?本宮今晚……想砸了坤寧宮!”

冰鑑和冰瞳聽她神態有異,語氣古怪,均打了個寒噤:“主子是……開玩笑吧?”

流素縱聲笑了幾下:“她今兒大婚,一定很開心,她串通安嬪逼迫謝諳達陷害本宮時也很開心,她指使姒貴人誣陷謝諳達與侍衛私通時也很開心……她心情這麼好,本宮若不錦上添花,怎能對得起她?”

二婢呆若木雞,不敢置一詞。

流素跟着挑了件胭脂紅鮫綃旗裝,襟袖口藕色滾邊,串米珠繡着藤蔓花朵,襟口墜了薰着東坡聞思的香串子,髮飾則斜插着一枝玫瑰色碧璽曇花簪,一枝鑲翠蝶戀花步搖,攬鏡顧盼一會,自笑道:“是招搖了點,不過夜色昏暗,不宜太素淡。”

“主子甚少穿得這樣耀眼,奴才真是有些不解。”

流素微笑道:“知道最瞭解男人的是什麼女人嗎?”不待回答,她自道:“絕不是後宮這些自詡出身高貴,實際步步爲營、使盡手腕的嬪妃,而是——青樓女子。”

冰瞳瞠目。

流素悠然道:“說到風情萬種,撩人手段,自恃端莊的怎麼都會少些情趣,豈不聞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男人麼,喜歡的就是那些……說得好聽是不易到手的,說得不好聽呢,就是偷吃。”

冰瞳冰鑑均紅了臉,對她這番說辭難於理解。流素看着她們的神色,不禁又笑了一陣,卻笑得極是清冷。

浮碧亭位於御花園東北角,亭北對璃藻堂,正南對萬春亭,坐落於一座橫跨池塘的單券洞石橋之上。方亭內天花正中有雙龍戲珠八方藻井,周圍爲百花圖案,檐下蘇式彩畫,周圍風景極美,因此纔不枉浮碧二字。

亭下池水引自護城河,池壁雕石蟠首出水口,炎夏八月,正值芙蓉菡萏盈香滿池時節,天上冰輪如鏡,池中微風劃過,照影流波,滿目月華如練,恍若身置水晶宮殿。清風拂體而過,只覺露濃香重,銀霜匝地,偶有秋蟲啁啾,幾重人間天上。

魏珠引着風燈在前,玄燁四顧着緩步上橋,只見亭中孑然一影,身姿曼妙,輕綃隨風,勾勒得體態風流,舉手投足莫不是風情極致。

玄燁不由呆一下,原本心中顧慮疑念盡消,快步越過魏珠過去,魏珠輕叫:“我的主子爺,慢點,當心足下!”

玄燁回身劈手奪了他的風燈,笑道:“你去罷,遠遠守着。”

魏珠笑着搖頭,心裡想:“這敬嬪娘娘好多心眼兒,單隻這些手段便非他人所及,又長了張豔絕面孔,怎能怪皇上如此癡迷!”回身匆匆往林宣把守的路口而去,失了風燈,還得擔心腳下,走得深一腳淺一腳。

玄燁屏息凝神走近,見流素扶欄獨立,衣袂飄飄,纖腰楚楚,方走近便有清雅香氣襲來,不由輕笑一聲,將風燈擱在石桌上,緩步靠近:“今夜朕金殿洞房,你居然讓人叫朕出來,難道就不怕……”

流素側過臉流眄巧笑,曼聲道:“花明月黯籠輕霧, 今宵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爲出來難,教郎恣意憐。 ”

玄燁低笑:“好一個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做不了娥皇,便做女英?”

流素道:“臣妾願只做女英,不做小周後。”

“爲何?”

“只爲怕做了小周後,便成了娥皇,那時便又有人約皇上畫堂南畔見……”話語未及落地,便被玄燁堵上,身軀好一陣顫慄。

夏裳單薄,鮫綃如霧,流素被風吹涼的冰肌雪膚入手軟滑,玄燁憐惜道:“夜間已有秋意,你還穿這樣單薄,又何苦在這裡相見,難道忘了上次意外?”

“臣妾倒不信後宮還屢有人敢如此犯亂,何況見皇上之心如煎如灼,便顧不得這些。”她微一側身,玄燁才見她足下着月白羅襪,真是手提金縷鞋了,不禁失笑:“寒從腳下起,還不快把鞋穿上,你可真會胡鬧!”

流素卻推開他倚欄而坐,棄繡鞋不理,抱着亭柱側頭微笑:“李郎多情,卻有了娥皇仍想女英,皇上今夜枕畔何人,思之何人?”

“朕非後主,既無他的才情,亦無他的多情,朕只願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跟着攔腰橫抱起她,笑意漾然。

流素笑容一凝:“皇上坐擁天下美人,又豈能說自己不多情!”

“後主亦有嬪妃無數,卿何獨在意女英?”玄燁頓一下道,“終究後主於萬花叢中只愛了娥皇女英兩個,身爲帝王,他又怎能盡遣後宮?”

流素剛嘆得一聲,玄燁悄笑道:“夜深露寒,去璃藻堂那邊吧。”舉步向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