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2 章

御營裡靜悄悄地沒半分聲息,容秀原在帳外值守,外出卻沒見人,環目四顧,見黃幔入口倚着個人影。

走近前去,見容秀出神地朝北望着,凝神聽去,有一縷簫聲遊絲般傳來。吹簫的人沒有刻意將簫聲傳得很遠,但容秀聽力過人,比流素聽得要清晰得多。

簫聲委婉輕柔,似情人喁喁低語,他很少吹這樣的調子。

“是在吹給你聽的吧?”流素輕輕道。

容秀沒有回答,仍側耳傾聽着。

調子轉爲幽咽之意,有離愁別緒,似有情人勞燕分飛。然後竊語低迴,終至消失。

容秀似乎失神很久,才轉過身來看着流素:“你怎麼出來了,把皇帝一個人留在帳中?”

“他睡着了。”

“那你這是來幹什麼?”容秀朝北看一眼,那裡沒有燈光,雖有簫聲證明帳內無人入睡,但那兩個人應都不會出來。

“我也不知道,就是想出來散一下心。”

“對了,今兒從你回來就一直沒有獨處的機會,還沒來及問你,皇帝怎麼突然又對你這麼好了?他有說過怎樣處置納蘭明珠麼?”

“他說會以貪污及朋黨之罪處置,還說這樣的決定都是爲了我。”流素想起他說的那些話,不禁有些茫然,他這樣的決定,真的都是爲了她?

“哦?你有沒有苦苦求情?”

流素遲疑一下,搖搖頭。

“奇怪得很吶,在宮中你爲了此事去見他,他幾回不見,後來還給你臉色看,爲何到了木蘭突然就轉變了?是因爲冷落了你這一陣子,突然又想起了你的好來?”容秀搖搖頭,自己也覺得這個理由站不住腳。

流素蹙眉道:“不知道,別問了。”

容秀見她臉色有異,道:“難道有什麼事連我也要瞞着?”

雖月色昏暗,遠處的燈火也不明,但流素臉上還是有異樣的紅暈,夾雜着幾分難以啓齒的尷尬。好半晌才道:“他……他對我……我也不知道爲什麼,他從來沒有那樣對我,好像很恨我,我想不起來做了什麼事能令他那樣憤怒。”

“憤怒?”

流素又回想了幾遍他的轉變,那種突兀她確實不可理解,但無論如何,他今晚看着她時,那種傷感完全不像是作戲。好像類似從前四公主和萬黼夭亡後的那個除夕,他孤獨地在養心殿裡,滅着燈,在黑暗中一人感受着悲傷。那時候的他,有種孤寂,無助,被整個世界遺棄的感覺。

對……他今晚看她的目光,彷彿被遺棄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爲什麼明明是他那樣冷漠地看她,那樣絕情地離去,可到最後他卻在她跟前放低了姿態服軟,好像是她要遺棄他一般?

流素越發百思不得其解,臉上一片茫然。

“你說給我聽聽,我才能幫你想想到底怎麼回事。”

流素的思緒被拉回,看了容秀一眼,臉上有難掩的羞赧之色,輕咳了一聲道:“沒事的,我自己想想就好。”任何事都能告訴容秀,但那種牀第之間的事,她實在難以啓齒。總不能說他身爲皇帝,卻強幸了自己的嬪妃?

容秀雖然聰明,卻是未婚女子,見了她這樣的神情,也隱約猜到一點,男女之間過於親暱的事,她這個做姐姐的自然也不方便問,只能罷了。

“回去吧,省得皇帝醒了看不見你人,又生疑惑心。左右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你的冬郎不用被處斬了,爲何你還是這一臉怏怏的表情?”

流素垂首道:“我想不出有什麼可以高興,我以後見不到冬郎了,離開木蘭,我又要回那座華麗的牢籠……繼續乖乖做他的敏貴妃,每日強顏歡笑。”

“我倒不覺得你每日強顏歡笑,你見着皇帝時,笑得深情款款那樣子,你自己爲何不拿鏡子去照一下?”

流素心裡好生煩躁,道:“就算曾經有,那也只是曾經了,他陰晴不定,喜怒無常,我實在難以揣摩他的心思……更別說他永遠都是皇帝,永遠都只是天下的……”

他曾經說過,他是天下的,而天下不是他的。

也許唯有這句話,才能詮釋她在他身邊爲何永遠都會離幸福一步之遙。

他是天下的,不是她章佳流素的,這樣一個男人,能給她一切,卻給不了她幸福。

次日狩獵,流素是第一次上看臺。

五更天才剛矇矇亮,管圍大臣便統領科王沁王公及其所屬的各部騎兵分、八旗軍隊分頭布圍了。布圍時兩翼包抄,軍旗搖動,列仗整齊,聲勢極其浩大,與南苑時不可同日而語。

到最後包抄隊伍嚴嚴實實,着實如鐵桶一般,跟着黃旗指揮官號令,全軍高呼,哪裡是單純的狩獵圍城,完全就是個閱兵儀式。

流素看了一會,玄燁走近她微笑:“你一會也下去馳獵?”

流素微笑着搖了搖頭,南苑她去過幾次,但馳獵其實只有玄燁帶着她的那次,說是馳獵,完全只是他摟着她在馬背上做做樣子而已,哪裡真有她射中的獵物。後來回了宮,也沒去皇家靶場習練過,這些年早生疏了,連騎術也已退化了。

“朕帶你去。”

“不了,從前在南苑只有朝中臣子,今兒還有蒙古王公,豈不讓人笑話。”

“從前你全然不會,還非鬧着要朕帶你入圍場,怎麼這會兒倒怕人笑話起來?”

流素恍了一下神,想起當年情形,他那樣不顧朝臣非議,衆目睽睽之下將她抱在懷裡彎弓張箭,那時候應該是很喜歡她的吧。

“當年少不更事,令皇上爲難,現在怎能還做那種幼稚的事。”

他笑道:“那你在這候着朕回來,你喜歡什麼獵物,朕替你射什麼。”

“都好,皇上射中的獵物,臣妾自然都喜歡。”

這麼柔順的敷衍,傻瓜都能聽得出來。她臉上泛着溫婉恬淡的笑,眼神深處卻有不可觸碰的疏離,她已經將自己的心築在高牆之中,一如入宮時那樣。

他心中狠狠刺痛了一下,但仍然帶着溫和的笑容,捏了捏她的掌心,道:“累了便去休息一會,朕下去了。”

跟着皇帝與皇子、嬪妃陸續在各班侍衛隨侍下進入圍場。

柔貴妃、宣貴人、芳貴人都是個中高手,諸皇子也出手不凡,太子轉眼便獵了兩三頭獵物,早聽說太子騎射之術高超,六歲能獵猛虎,果然盛名無虛。

柔貴妃和宣貴人稟承馬上民族的傳統,自幼在這方面都長期訓練過,芳貴人騎術雖優美,射術準頭卻不行,想是她將功夫全花在了騎術上,並沒有注重射箭。

德妃於此道也不精通,騎術射術都只平平,還是冊封后在皇家馬場學的。

冰瞳與祺貴人留在看臺上,與流素一塊坐着,指點說笑。

祺貴人雖然不像芳貴人那樣活潑多語,但少年心性,看得還是很興奮,冰瞳與她不時輕聲驚呼點評,唯有流素在旁幾乎一言不發。偶爾冰瞳跟她說幾句,她也只嗯幾聲敷衍,冰瞳見她興致欠佳,便自與祺貴人說笑。

圍場內戰馬嘯鳴,百獸奔突,弓箭齊鳴,場景壯觀。

直至暮□□臨,圍獵結束,清點獵物,有追擊阻截的八旗親衛清點時見了一隻銀狐,是玄燁一箭射偏,擦傷了腳,見它皮毛銀亮罕見,便有人獻上去。

玄燁看了一眼笑:“只擦傷了這麼點,不如放了……”然後想到什麼似的頓了一下,又吩咐人將銀狐呈上來,抱着回看臺上去。

流素見他抱了只狐狸上來,微覺驚訝,祺貴人孩子心性,雀躍笑道:“皇上,這隻狐狸真好看!”

玄燁朝她笑了一下,卻將狐狸遞給了流素,道:“喜歡麼?”

流素微怔一下,見那隻銀狐皮毛皓白如雪,眼黑如點漆,接過來時聽它嗚地低鳴了一聲,並沒有掙扎。便將它放在膝上,拿了一杯酒澆在它擦破的傷口上,酒精燒灼的疼痛令它尖銳地叫了一聲,但居然很通人性似地,很快又伏低身子嗚嗚低叫。

流素抽了衣襟上的帕子,細心地替它包紮起來。

“這狐狸的毛色挺罕見的,朕見它長得好看,帶來給你玩。”

流素微笑一下:“是挺好看的,只擦傷了這麼點,皇上近來騎獵水準怎麼不如從前了?”

“朕也沒留意是怎麼傷到它的,後來清點獵物才發現。它傷得不重,你要不要帶回宮去養着?”

宮裡倒沒有明令禁止養這些動物,但各宮嬪妃也都沒養什麼動物,多半是怕這些畜生誤傷了人。

流素輕輕搖了搖頭:“這麼美麗的生物,倘若困囿着它,必定會失了靈性,還是放了它吧。”

玄燁也沒有說什麼,從她手裡接過銀狐,吩咐侍衛拿去圍場外放生了。

流素擡眼看去,玄燁臉上神色如常,沒有生氣的模樣,倒是祺貴人一臉驚愕惋惜之色,這才驀然想起剛纔她稱讚過那隻狐狸好看。

她心中忽然有些不安,剛纔覺得那隻銀狐因美麗而失去自由,便如自己一般,本能地便想將它放生了,卻沒多想別的。這會兒想起來,玄燁選了那隻銀狐送她,自然是想哄她開心,可她這麼做卻明顯地拂逆了他。祺貴人的表情顯然想要那隻銀狐,結果想要的沒得到,得到的卻輕易放棄了,祺貴人的心情也可想而知。

玄燁也察覺到了祺貴人臉有不豫之色,笑道:“紹貞喜歡,明天留神一下給你獵一隻,但要這麼巧傷得不重,倒是爲難些。”

祺貴人強笑一下:“沒事的,臣妾只是見它好看,稱讚一句,想要再找這麼一隻銀狐,怕是挺難的。”

“唔,銀狐是少見了點。”他也沒再多話,挽着流素道:“等累了麼?回營休息片刻再去晚筵。”

祺貴人看他們身影遠去,臉色越發不好,半晌才道:“表哥眼裡爲何只有敏貴妃,難道咱們都不是人麼?”

冰瞳一直沒出聲,聽她這麼說,略有些不安道:“紹貞妹妹,不要生氣,皇上不是說了明兒再給你獵一隻麼?你瞧,他從頭到尾連話也沒跟我說一句呢,我不也好好地麼?”

祺貴人本是個性情和婉的人,聽她這麼說,也覺得頗不好意思,赧然一笑:“我不是對姐姐生氣。”

“紹貞妹妹好像……格外不喜歡敏貴妃?”

祺貴人雖年少天真,卻也不至於到無知的地步,聽她這麼說,敏感地看她一眼:“我沒這麼說過。”心知冰瞳原是敏貴妃孃家帶入宮來的人,現在關係仍是親密異常,可不能落了口舌給她。

冰瞳卻似沒有心機地笑道:“紹貞妹妹,雖然很多人不喜歡敏貴妃,但那不過因爲她在皇上跟前得寵而已,其實你要是與她多交往,便知道她是個很好的人,從前我伺候她的時候,她從來也沒將我當奴才看,咱們這些伺候過她的人,都很喜歡她。”

“是麼?”祺貴人頗感意外。

“真的,她與皇貴妃娘娘相處了那麼多年,一直都很融洽,妹妹不相信我的話,也該相信你姐姐的話。”

祺貴人輕吁了口氣,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