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大婚的第二日, 新婚夫妻照例要給帝后問安。
可是承安生母早逝, 後宮又沒有皇后,倒是省了一步,二人只要一道往含元殿去,給聖上請安,再聽他訓誡幾句, 便算是了事。
只是他們到的不巧, 或者說聖上不待見他們。
夫妻二人到了含元殿門口後, 出來回稟的內侍只說他昨日飲酒過多,宿醉未醒, 吩咐人賞了東西, 便叫他們回去了。
承安握着錦書的書,苦笑道:“今天本是大喜之日的, 只是委屈了你, 跟我一起吃瓜落。”
“吃瓜落就瓜落吧,”錦書倒是不在意, 反而出言去寬慰他:“聖上願意見我們是好事,不願意見, 也沒什麼好難過的,日子終歸是我們自己的, 與別人無關。”
“也是, ”承安聽得一笑:“世間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走吧,”他道:“你還沒去過我的王府, 咱們出宮走走去。”
夫妻二人挽着手,相視一笑,一道出宮去了。
承安是聖上現存皇子中年紀最長的一個,他既然已經成婚,下邊的三皇子四皇子,以及大公主二公主的婚事,也被提上了日程。
這事跟錦書,倒也沒什麼關係。
她雖是長嫂,但架不住另外幾位皇子公主的母親都還在,聖上也還沒發話,怎麼也輪不着她和承安來開口的,只在一邊附和幾句,過個情面便是。
賢妃膝下的三皇子風頭正勁,她滿天下的張羅着,想給兒子再娶個得力的妻室,千看萬看,才相中了儀國公家的長房姑娘,聖上倒也沒爲難,在那封奏疏上看了看,便準允此事了。
這也給賢妃一系打了定心針,行事之間愈發得意起來,顧忌着聖上意思,倒是不敢在諸皇子公主面前拿喬,但處處彰顯自己尊貴,言說管教卻是少不了的。
承安是長子,雖然聖上不喜,但禮法上卻也能和三皇子分庭抗爭,畢竟都不是嫡出,那大義名分就是緊要東西了。
礙着這一層,賢妃待他們夫妻也還客氣,時不時的也設宴相邀,以示恩遇。
錦書不好推脫,過去坐一坐,說會兒話也就是了,總算是能打發的過去。
皇子新婚之後,本應行宮宴的,只是承安與錦書沒趕上好時候,大婚沒幾日,匈奴便在這時機犯邊,滿朝都忙的團團轉。
聖上政事繁忙,自然沒心思去擺什麼宴,賢妃最是體察聖意,更不會大張旗鼓惹他心煩,於是乎,這事兒便被擱置下了。
好在承安與錦書都不是好張揚的性子,也不如何在意。
這場戰事一開始,便呈現出膠着狀態,非勝非敗,但是對於被犯邊的一方而言,在自己的國境內糾纏許久,本身就是輸了一籌。
尋常人都看得出這其中道理,聖上更沒有不明之理,一連兩月都留在含元殿裡,面色陰沉,不見晴態。
春秋鼎盛、獨掌權柄的天子,在宮中的任何態度,都是需得仔細揣摩的方向標,尤其是在徐氏伏誅之後,聖上心意愈發陰晴不定的前提下。
這樣叫人窒息的時節裡,所有人都屏氣息聲,不敢露頭去惹他心煩。
三皇子的婚期近了,卻也只是賢妃獨自操持,聖上提也沒提。
若換了別的時候,賢妃還能試探着在說笑時暗示一二,但在這風聲鶴唳的關頭,便是她長袖善舞,也安分的要緊牙關,約束底下人慎言。
在前線壓迫下,素來暗潮洶涌的深宮,竟也安分了幾個月。
如此到了九月初三那日,先太后忌辰那日。
這個先太后,指的自然是聖上的生母,先帝的元后,而非後來的徐太后。
這樣的關頭,若是別的宴飲,賢妃自己便會做主停了,但是涉及到聖上屢次懷念的生母,她便不太敢自己拿主意了。
想了想,她還是吩咐人往含元殿去問了一聲。
那邊傳來的消息也叫她鬆一口氣——虧得沒自作主張將這事兒給壓下。
聖上並不打算停了那日宴飲,只是能不能過去,卻也待定,叫賢妃照前例操持,略加簡潔便是。
賢妃聽了這話,心中便有幾分底。
什麼略加簡潔,那是聖上生母,她要是隨隨便便打發過去,不定生出什麼禍端來,吩咐人叫尚宮過去,又叫人給諸皇子與宗親說一聲這事兒。
錦書聽到這消息時,正靠在軟枕上翻書,承安懶得動彈,便枕着她的腿打盹兒。
“起來了,”拍了拍他肩,她道:“昨夜又不是沒睡,今日怎麼這樣沒精神。”
承安也沒睜眼,順勢蹭了蹭她,道:“我明日就要走了,你還這麼兇,好沒良心。”
“半個月就能回來,有什麼好惦記的,”錦書笑道:“行禮都收拾好了,又有人跟着,還能委屈到你不成?”
關內道有地方出了旱災,毗鄰長安,朝廷自然不能不管。
若是隨意派遣官員過去,說不定就會有貪墨之事,反倒害民,加之承安大婚,已經到了上朝領事的時候,聖上便將這差事交給他,權當練手了。
承安也知道這只是自己上朝的一道敲門磚,可是見她這樣不在意,少不得心生不滿,軟硬兼施之下,非得湊過去討幾分好處才肯罷休。
他比錦書年紀小些,可架不住已經長成,早非吳下阿蒙,二人站在一起時,也要比她高上許多。
少年的情/欲像是無人約束的野獸,當不被束縛時,難免放浪形骸,外人面前倒是還好,夫妻獨處時恨不能時時同她黏在一起。
錦書說了他幾次,他也只是嘴上應得痛快,轉眼就忘到九霄雲外去了,次數久了,她索性不再去提。
夫妻二人湊在一起,親暱的說了會兒話,錦書便催他去睡,免得第二日沒精神,叫隨行屬官輕看。
承安年少力強,哪裡肯安分睡下,依依不捨的湊過去,想親親她,卻被毫不客氣的踢到了另一個被窩裡。
他臉皮也厚,毫不在意錦書冷眼,順勢捏住她腳踝,從光潔纖細的小腿一直親到了腿根,最後鑽進美人兒被窩了,夜色深時才相擁歇下。
初三這日清早,錦書早早便起身梳妝,預備往明光殿去。
畢竟是先皇太后的忌辰,總不能花枝招展,她也沒身加羅翠,吩咐人取了身素淨衣裙,髮髻上只綴青玉,對鏡覺得無礙,便帶着人過去了。
賢妃是後宮之首,本該自持身份,最後過去的,只是三皇子勢力日盛,連帶着叫她瞧見了封后的希望,加之聖上吩咐她主理此事,便早早到了明光殿,女主人似的同來客寒暄。
錦書在心底搖頭,面上不動聲色的過去問安後,便往自己席位上坐了。
說是宮宴,其實也沒多大意思,不過是隔着一層面皮與人心,推杯換盞時信口說幾句罷了。
諸人原本還是在等聖駕至的,只是含元殿那裡送來消息,說聖上事忙,叫他們自便,賢妃這才略有失落的示意他們行宴。
三皇子的婚事定在了十月,賢妃心心念唸的兒媳婦還沒娶進門,這又是宮宴,底下皇子便是有側妃寵妾,也不能帶過來,是以低一輩兒的人裡頭,也就錦書自己是新婦。
上頭坐的都是聖上宮妃,饒是許多位分低微,卻也有個庶母名頭,總得仔細應答,一來二去的,錦書也覺疲憊。
內殿暖爐已熱,酒後醺然,她胸口有些悶,見場中興致正濃,短時間內不像是能結束的樣子,便藉口醒酒,暫且到了殿外去。
“您還好嗎?”身邊的宮人面露擔憂:“臉色似是有些……”
另一個也道:“奴婢去向賢妃娘娘告罪,早些返宮吧。”
“無妨,現下走了,反倒掃別人興致,我在這兒透透氣就成。”
錦書伸手一觸自己面頰,也覺泛熱,想是內殿炭火旺,又飲了酒,方纔如此:“我記得那邊兒有個涼亭,過去歇歇便是。”
“噯,”宮人先一步過去,掀開簾幕,道:“這兒沒人,您過來坐坐。”
“內殿被暖爐薰得太熱,反倒叫人不適,”錦書靜坐一會兒,胸口悶的那口氣纔算鬆開:“不如在外吹風來的暢意。”
“一時半會兒還成,”身邊宮人笑道:“時間久了,會着涼的。”
“今年春天來得早,秋天也來得早,一啄一飲,果真尋常。”錦書想起近來時節反覆,如此嘆道。
“冷也有冷的好處,”宮人似是想到了什麼,忽的道:“南苑的梅花最好,可惜去歲開的不甚好,別人都說是冬天不夠冷的緣故……”
錦書入宮幾年,也聽人說過南苑梅花上佳,只是那裡等閒人去不得,倒也不曾見,聽那宮人這樣講,倒是起了幾分興致。
“今年若是開了,去看看也無妨,”懶洋洋的撐着額,她輕輕笑道:“盡暗香、疏影了平生,何其樂。”
一句話將將說完,還不等兩個宮人回話,卻聽外頭有腳步聲近了。
錦書隱約有些詫異,正待吩咐宮人去看看,來人卻先一步開口了。
“——誰在那兒?”
竟是寧海總管。
錦書原本是歪在椅上的,聽外頭聲音,心頭驀然冒出一個念頭來,一邊以目示意宮人不要妄言,一邊站起身,整了衣裙出去見駕。
果然是聖上來了。
奇怪。
那會兒賢妃差人去問時,聖上還說是前朝事忙,這會兒卻有心思出來閒逛了。
錦書心中暗暗驚異,面上卻不敢顯露分毫,只借着向前的時機,略微擡眼,不易察覺的往寧海總管身後瞧了瞧,方纔垂下眼睫,屈膝致禮。
她入宮幾年,雖也曾遠遠見過聖駕,但真的近在眼前,還是頭一遭。
事實上,聖上眉目挺竣,目光深邃,除去歲月賦予的沉穩與銳利,同承安,其實是很相似的。
只是,他卻也並不待見這個同自己十分相似的兒子。
錦書察覺他目光淡淡,從自己面頰上掃過,心中不覺一凜。
“聽見有人在這兒說話,奴才還當是有宮人在這兒呢,”寧海總管打個圓場,笑着向聖上輕聲道:“是二皇子妃。”
“哦,二皇子妃。”聖上目光沉靜,卻沒有立即叫她起身,只是將目光看過去,有點兒淡漠的打量她。
錦書被他看的心頭一沉,思緒也有點亂了,只是素來端靜,面上不顯。
寧海總管同承安關係尚可,見聖上如此,少不得開口道:“先前二殿下夫妻往含元殿請安時,聖上還醉着,可巧今日見了。”
這句話似乎是提醒了聖上,略微一笑,他道:“起來吧。”
錦書被那陣難言的沉默攪得心頭微亂,隱生些許不安。
少說少錯,在全不熟悉、且掌握他們夫妻命運的聖上面前,她更不敢貿然開口了。
靜立在原地等了一會兒,聖上始終不語,似乎無意理會一般。
錦書心中似乎壓了一塊石頭,重重的,微吸口氣,正要告退時,才聽聖上說話了。
“喝酒了?”他這樣問。
“是,”錦書心中有些不自在,面上卻也落落大方:“略微飲了幾杯。”
“哦,”聖上點點頭,邊往涼亭內去,邊道:“盡暗香、疏影了平生,何其樂——是吳潛的詞?”
“是,”錦書見他如此,免不得要跟過去:“履齋公觀梅而得。”
“高節聳,清名邈。繁李俗,粗桃惡。”聖上搖頭笑道:“他可算不得好伺候。”
錦書抿着脣一笑,算是附和,沒再開口。
然而聖上似乎談興正濃,擡眼去看她,道:“他有一詞,沉鬱慷慨,知道是哪句嗎?”
錦書垂着眼睛,面色恭敬,輕輕搖頭:“不知。”
“歲月無多人易老,乾坤雖大愁難着。”聖上自己說了出來,又定定的看着她,道:“聽過嗎?”
錦書先前未曾開口,現下自然更不會張揚,只同此前一般,依舊是搖頭。
聖上目光晦暗難言,在她面上掃了一掃,道:“在家的時候,念過書嗎?”
錦書侍立一側,低着頭,答得謹慎:“略微看過一些,識字罷了。”
“哦,”聖上靠在椅背上,姿態更隨意幾分:“朕聽說,姚軒是你胞弟?”
錦書輕輕點頭:“是。”
“朕說三句,你才肯說一句,”他似乎是覺得有趣,盯着她,忽的笑了:“怎麼,朕會吃人嗎?你竟這樣怕。”
錦書被他問的有些不自在,隨即拜道:“兒臣惶恐。”
“好了,隨便說說話罷了,倒嚇到你了,”聖上笑了一笑,擺擺手道:“退下吧,你這樣戰戰兢兢,朕也於心不忍。”
錦書一顆心穩穩落地,儘管被他不輕不重的說了句,卻也沒有在意,再次屈膝之後,便退出涼亭,同兩個宮人一道,回明光殿去了。
聖上坐在椅上,目送那道婀娜身影遠去,方纔問一側的寧海總管:“朕記得,姚氏同姚軒是同母姐弟?”
寧海總管猜不透聖上心意,應答之間愈發小心:“是,二皇子妃與姚大人,以及幼弟姚昭,都是一母所出的同產姐弟。”
“也對,”聖上側首,看了看涼亭外那株落光了葉子的梧桐,道:“眉宇之間有些相似。”
這句話就不怎麼好迴應了,寧海總管想了想,還是恭敬的賠了笑,沒再吭聲。
聖上似乎也不在意,只對着不遠處的連綿宮闕出神,靜默許久,方纔道:“今年秋天來得早,花木早早敗落,可惜。”
“今年秋天來的早,明年春天花也開得早,”寧海總管小心打量他神色,試探着笑道:“待到二月,奼紫嫣紅一片,纔是爛漫呢。”
“這麼多年,不知看過多少遍了,也是無趣,”聖上先是搖頭,不知想到什麼,隨即又笑了:“倚春園的牡丹開的最好,曼妙姝麗,先前靜儀還想要移植幾株,不過……”
寧海總管伸着耳朵,正等他開口,隨時附和幾句,誰知聖上只說了兩個字,便搖頭失笑,不再說了。
內侍總管心中頗覺莫名,暗自猜度,卻也無據可依,終於將那一節拋之腦後,不去管了。
大概,也只有聖上自己才知道,沒有說出口的那句話是什麼。
酒意醺然,玉面緋紅,便是倚春園中那株豔壓羣芳的洛陽紅,也不及她面容半分荼蘼。
微微笑了笑,他望向她經過的長廊,目光幽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