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冷漠

聖上與承安這對父子的關係一直都淡淡的, 素日裡見了, 也只是表面上客套幾句罷了。

今日有錦書母子在邊上調和,加之前線捷報的引子在,說說笑笑起來,氣氛倒也和暢。

聖上早先便曾收到前線回稟,戰況如何也有所瞭解, 只是紙面上知道的, 終究不如親身經歷之人的言辭, 少不得要問上一二。

好在承安也不是渾水摸魚之輩,應答之間頗有條理, 倒叫他連連頷首, 極是滿意。

承熙還太小,豎着耳朵聽他們說一會兒話, 就覺得困了, 等他打了兩個哈欠之後,聖上便笑着向錦書道:“看他困得, 先帶他過去睡吧。”

“也好,”錦書抱着承熙起身, 向他們父子道:“時候不早了,承安一路辛苦, 再略問幾句, 便叫去歇息吧,明日再談便是。”

聖上笑着應了。

今日午間的時候,承熙沒睡過, 又活蹦亂跳的折騰了一下午,這會兒是真的累了,抱着小老虎睡得正香。

錦書怕那小老虎硌着他,想從他懷裡拿出來,卻惹得胖娃娃不情願的咿咿呀呀了幾聲,只得作罷。

“太子殿下倒是真喜歡那隻小老虎,”紅葉一面爲她卸去髮髻上釵環,一面笑道:“奴婢見着,那隻小木馬,怕是要失寵了呢。”

“小孩子的心性,總歸是善變的。”錦書隨之笑道。

然而,還不等她面上笑意散去,紅芳便匆匆入內,急道:“娘娘快去勸勸吧,聖上生了好大的氣……”

“生誰的氣?承安嗎?”錦書心中一驚,站起身,連忙問:“好端端的,爲什麼生氣?”

“奴婢也不清楚,”紅芳面色焦急:“只隱約聽了幾句,似乎是因爲宋氏……”

宋氏?

承安的生母,宋氏?

錦書心下驚疑,虧得髮髻未鬆,兩下里又不遠,披了衣裳,便往前殿去。

“這是怎麼了,忽然就生氣起來,”她一過去,便見承安跪在地上,聖上坐在上首,面沉如霜,心中一個咯噔,上前去低聲勸道:“承安剛從漁陽回來,心中正是不安之時,便是偶有冒犯,七郎也別計較。”

“朕想重賞他,偏生他不僅不肯要,還說到別處去了。”

聖上見她過來,面色微微緩和,等她說完,目光卻更冷幾分:“他偏要固執己見,朕也無能爲力。”

錦書聽得一頭霧水,雖然此前有紅芳提了一句宋氏,短時間內卻也猜不出什麼,只看向跪在地上,面色同樣難看的承安,催促道:“你大概是喝醉了,說話也冒失,跟你父皇認個錯就是了,快些。”

父子相爭,君臣之分,他總歸是吃虧的,好容易彼此之間的關係有了緩和餘地,若是再次生分,就太可惜了。

承安聽得出她話中好意,卻也只是歉然一笑:“爲人子女,若是連生身之母都不敢言及,又豈敢立足天地?”

他如此一說,錦書便明白過來——聖上厭惡宋氏,連帶着對於存世的長子也不喜,好容易承安藉助漁陽之事得了青眼,卻提起宋氏來,聖上能歡喜就怪了。

果不其然,承安這樣一講,聖上面色愈發冷凝,到最後,反倒一笑:“那你不妨說說,想爲她求個什麼恩典?”

承安面色平靜,深吸口氣,方纔叩頭到地,道:“兒臣想求父皇……賜她幾分哀榮,隨葬帝陵。”

宋氏出身微末,承安這個兒子更是來的不光彩,當年事發,便是徐太后的嫡親侄女都因此而死,不得追封安葬,更不必說她一個到死都沒名分的宮人了。

聖上原是半靠在椅上的,脣角略帶冷意的,聽他這樣講,卻直起腰身來,語氣寒徹:“——你說什麼?”

錦書從沒見他這般神色,暗自擔憂起來,瞪一眼直身跪地的承安,先一步道:“七郎問的突然,叫人不知所措,還是先叫他回去,明日再答……”

“叫他自己說,”聖上不看她,打斷道:“朕想聽聽,他是怎麼說的。”

錦書目光微急,側身去看承安,唯恐他再次將那幾句話說出來。

不知是不是感覺到她的急切,承安頓了頓,沒有舊話重提,靜默片刻,問道:“兒臣,能問您幾句話嗎?”

聖上冷冷的看着他,居然笑了。

“問吧。”他這樣道。

他應得這樣痛快,委實有些出乎承安預料,頓了頓,他纔開口道:“您……還記得我的母親嗎?”

“沒什麼印象了,”聖上略微想了想,淡漠道:“只知道她姓氏,以及她生了你,其餘那些,朕並不比你知道的多。”

這句話說的相當之無情了。

至少,對於承安而言是這樣。

他臉色似乎有轉瞬的傷感,嘴脣動了動,終究沒有說出什麼來。

錦書先前被聖上打斷過一次,總不好再一次開口,目光微急的落在他臉上,禁不住在心中嘆口氣。

宮中許久沒人提起宋氏,也只有在承安嶄露頭角時,才略微說說她,錦書知道聖上不喜,所以也沒提過她,哪裡知道今晚,承安會將話頭徹徹底底的扯到她身上去。

怪他不識大體,非要惹得君父生氣?

但畢竟是一片孝順母親之心,她什麼責難都說不出。

可若是叫錦書讚許他這番人子純孝,她也說不出什麼來。

聖上臉色這樣難看,別說是給宋氏幾分哀榮了,不去降旨申斥就不錯了。

他結結實實走了一步臭棋。

夜色靜謐,內外一片安寧。

如此靜默良久,承安方纔又一次問:“有人說,當初要不是徐太后護着,您會直接處置她,是真的嗎?”

大概是心緒亂了,短短的一句話,竟被他說的這樣破碎,只是那目光中隱含希冀,似乎是在期盼聖上否認,又似是怕他承認。

複雜而又矛盾。

錦書聽得心中一動,目光謹慎的去打量聖上神色。

聖上面色紋絲不變,注視着跪在下方的承安,平靜道:“是真的。”

他沒有在意承安愈發白上一分的臉色,繼續道:“若非徐氏將她送到徐太后那裡去,朕不好立時同徐氏一黨撕破臉,知道她有孕後,當即就會下令處死。”

承安目光中有種淡淡的哀傷,指尖輕輕的顫抖幾下,隨即便被他掩在衣袖之下。

“其實,她從來沒有附逆徐氏的意思,”他聲音低低,有些難過的道:“她只是一個平凡的宮人,因爲略有幾分顏色,有好拿捏,才被徐氏選中,心腸很軟,也沒做過什麼惡事……”

“哦,”到了現在,聖上出奇的有耐心,等他說完之後,方纔淡淡道:“所以呢?”

承安擡起頭去看聖上,跳躍的暈黃燈光之下,目光晦暗難言。

聖上也同樣看着他,眉目低垂,不動聲色。

“沒有什麼所以,”承安一笑,居然有些悽然:“聖上,我想問的,都問完了。”

話說到了這裡,再講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他們都明白,在那樣的時候,宋氏是否心甘情願,是否無辜受累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做了徐氏的棋子,進了這漩渦,輕而易舉就會粉身碎骨。

即使她是一個聖人,毫無瑕疵,聖上也不會留她的。

易地而處,哪怕是承安,也會是相同的選擇。

他固執的問出來,只是在心中,或多或少還有一絲期待罷了。

期待着,或許聖上心裡,對她還有幾分溫情,幾分憐憫。

然而終究是他多想了,原來真的什麼都沒有。

沒有緬懷,沒有傷感,沒有溫情,連厭惡都是淡淡的。

他面上有失落與傷感,聖上看出來了,卻沒有問,只是重新靠回椅背,擺手道:“問完了,那就退下吧。”

這一夜的晚膳,真真是不歡而散。

錦書在心底嘆口氣,示意內侍將承安扶起,送回偏殿去。

他卻在內侍攙扶前先一步站起身,向她一笑,道:“我無礙的,謝娘娘掛心。”

“回去睡一覺,歇一歇再說別的。”錦書最後叮囑道。

承安笑了笑,轉身離去,背影之中有種難掩的瑟縮,肩膀緊繃的像是抗拒所有人的受傷野獸。

錦書垂着眼睛,忽然不忍心再去看了。

承安是在母親和秀娘身邊長大的,對於“父親”這個詞彙,一直都是在別人口中聽到,卻從沒有親眼見過。

即使是在最講求團圓的年夜宮宴上,負責操持六宮的賢妃也會心照不宣的將他名字劃去,只留下年夜裡喧鬧宮闈的寂靜一角相伴。

第一次見到聖上,是在他七歲那年。

宋氏帶着他出去,繞過小徑,打算返回住處時,就聽前面內侍開道,掃了一眼,慌忙拉着他一道跪下。

說是見到,但其實,也就是遠遠的望了一眼。

然而回去的時候,宋氏很高興,笑着同他講,說他生的很像父皇。

雖然還不明白她那時候的歡喜,但他還是敏感的感覺到,她其實並不討厭那個一直冷待她的男人。

甚至於,有點喜歡。

嘴脣動了動,他終究還是沒有說什麼。

宋氏臨終的時候,只有他和秀娘守在牀邊。

那天,他進門時,隱約聽見宋氏壓低了聲音同秀娘說話,似乎是有意避開人。

這裡就只有他們三個,躲避的,無非是他罷了。

鬼使神差的,他湊到窗邊去,偷偷聽了起來。

“我大概是快死了,”宋氏聲音斷斷續續:“臨了了說句話,你別笑我。”

秀娘在她身邊坐着,無聲垂淚,聽她這樣講,又笑了。

“你自己也說了,臨了了,還有什麼好笑的。”

宋氏自己也在笑,笑完了,才緩緩說:“雖然知道不可能,但還是很想見他一面。”

秀娘不知是心酸還是怎麼,也沒順着她,而是苦笑着說:“你也知道不可能。”

“也是,”宋氏頓了頓,方纔輕輕道:“我死了,大概連個水花都驚不起,在他耳邊一過,就沒了。”

他從不知道母親這樣的心意,站在窗外,人都有些呆了。

許是母子感應,他剛一發呆,便聽宋氏咳了一聲:“是承安回來了嗎?”

“沒有,”秀娘出去看了一眼,道:“你聽錯了。”

“說起承安來,我只怕要將他託付給你,”宋氏喘息聲音低低的,叫人跟着喉嚨發悶:“他性子倔,認準了的事情八匹馬都拉不回來,要是着相了,你多勸勸他。”

秀娘輕輕應道:“噯。”

宋氏翻一個身,目光有些空洞的看着牀頂:“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這麼大了,這麼好的孩子,卻有我這麼一個娘,可惜了。”

秀娘擦着眼淚說她:“兒不嫌母醜,你瞎想些什麼呢。”

不知是想起了什麼,宋氏無神的目光中有了幾分光彩,看向秀娘,道:“阿秀,你知道嗎,承安出生三天之後才睜眼,眉目那麼像他,那時候,我好歡喜……”

她眼睛一合,眼淚無聲的流了出來。

這大概是被她壓在心底好多年的話,對着兒子沒辦法說,對着秀娘羞於開口,也只有在臨終之前,才能痛痛快快的吐露。

也是淒涼。

接下來的話,承安沒有再聽下去,轉身去了一處偏僻的涼亭,靜坐了許久許久。

斯人已逝,他很想爲她做點什麼,哪怕是叫她的墳墓離他近點也好。

然而,終究是無能爲力。

回寢殿的路上,錦書始終沒說話。

聖上也一樣。

一直到二人洗漱完,上塌之後,他才環住她腰身,低聲道:“怎麼不理朕?”

錦書同他做了這麼久的夫妻,不似此前拘束,嘆口氣,直言道:“不知應該說些什麼。”

黑暗之中,聖上將她抱到懷裡去,手指溫柔的摩挲她長髮:“覺得朕太過無情,對他太壞?”

錦書額頭貼在他肩上,靜默一會兒,方纔道:“他還是個孩子。”

“都多大了,”聖上搖頭髮笑:“哪裡還算得上是孩子。”

“不一樣的,”錦書目光中的嘆息被黑暗掩去:“對於父親而言,孩子永遠是孩子。”

“不,”聖上語氣中有種隱含的鋒利:“先是君臣,纔是父子,他不小了,這樣的道理,應該明白的。”

錦書聽他這樣講,便知是生氣的,不欲同他爭執,也就不再開口了。

“憐憐,”聖上卻將她抱得更緊些,脣落在她耳畔,溫暖的親近:“我們是夫妻,爲什麼要因爲別人而生出隔閡來?”

他眼眸低合,聲音輕的彷彿要化在夜色中:“朕很不安。”

這句話很輕柔,也很溫情。

可不知怎麼,錦書卻在其中感覺到一絲困獸般的危險。

很淡很淡,但並不是不存在。

她該去勸慰幾句的,可是在不知那從何而來的前提下,卻也無從開口。

“你前些日子忙碌,身體太過疲累,”扶着他的肩,一道躺在牀上,錦書低頭親了親他額頭:“早些睡吧,七郎。”

聖上頓了頓,最終還是順着她的意思躺下,合上了眼睛。

夜色寂靜,一丁點兒聲音都能傳的很遠。

如此過了許久,等到身邊人呼吸聲變得均勻時,他才側過臉去,黑夜之中,默不作聲的看着她。

“其實,”他低低道:“朕從來不是一個好人。”

一句話說完,他似乎舒了口氣,脣在她鼻尖上碰了碰,摟住她,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