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既然定下,錦書便不會拖沓,請了外祖母與姚家四叔祖過府,在二老的見證之下簽字蓋章,痛快的定下了來日分家諸子所佔比例,以及老太爺私庫、老夫人和錦書母親嫁妝的歸處。
姚望臉色黯淡,不知是被錦書那句兩清的話打擊到了,還是被家中一系列變故驚到了,人也懨懨的,按部就班的簽了字,蓋完章之後,便坐在椅子上出神。
姚家四叔祖是錦書特意請的,又是長輩,怠慢不得,來日說不得還會用到,所以待到事畢,她親自將老人家送出府去。
程老夫人還有話叮囑錦書,也沒有急着離去,只坐在椅子上喝茶,對於一側欲言又止的姚望視若無睹。
外孫女的名字都遞進宮了,這會兒再做出悔意模樣,他不嫌自己噁心,她還覺得膈應呢。
錦書送了姚家四叔祖回來,程老夫人便拉着她往她院子走:“多的話也不說,且帶外祖母去看看你都準備了些什麼,免得有所遺漏。”
外祖母只生有一子一女,錦書母親爲長女,舅舅爲幼子,白髮人送黑髮人,自然難過,連帶着對女兒所出的三個孩子格外親厚。
錦書看着程老夫人強自忍着的淚意,也覺得心酸,卻不好表現出來,叫老人家更難過,便笑了一笑,扶着她往自己院子去了。
“錦書。”她要走出廳堂的時候,姚望叫住她。
“宮中不必別處,花銷格外大些,”姚望有些躊躇,遞了一卷銀票給她:“你帶着吧,行事也方便些。”
錦書也沒推辭,接到手裡,向他淡淡一笑,既不親近,也不疏遠:“謝謝父親。”
姚望眼神閃爍不定,嘴脣動了動,卻沒說話,擺擺手,往後邊去了。
程老夫人到了錦書房裡,對着她收拾好的包袱看了一遍,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掉下來了。
她是去做宮人,又不是做主子,只能帶一隻小小的包袱過去,其餘什麼也帶不了,那點東西,一眼就掃完了。
“你做事仔細,帶的東西也實用,外祖母就不多說,”程老夫人擦了淚,握住她的手,叮囑道:“宮裡面負責你們這批宮人的劉尚宮,同我沾着親,我送了消息給她,委託她多加照料,你若是有事,便去求她幫忙。”
“到時候,她會將你分到個清閒些的地方,也好度日。”
“你素來謹慎,到了宮裡去,就更要如此,凡事莫要張揚,也不要太過忍氣吞聲,熬過幾年,就能出宮了。”
外祖母低低絮語,錦書聽得心酸,怕她憂心,只含笑一一應了。
程老夫人將心中所想都說完了,才自袖中取出一沓銀票,遞到她的手裡:“別的東西可以少帶,錢卻不行,見了管着你的內侍嬤嬤,你也別小氣,好處給的多了,日子會好過得多。錢沒了可以再來,苦捱了,可就白捱了。”
老人家的心意,錦書也不推辭,點頭道:“您寬心些,我能照顧好自己的。”
程老夫人看着她,就想起自己早逝的女兒,不由潸然淚下:“你爹那個混賬東西,居然叫你替別人進宮,他明明知道,你……”
錦書笑了笑,握住外祖母的手,沒有言語。
張氏知曉今日會將文書定下,想着自己失去的東西,暗自氣的胸悶,有氣無力的躺在牀上,懶得做聲。
錦瑟坐在她身邊,眼珠轉了轉,低聲嘀咕:“娘,你爲什麼不叫我進宮?運氣要是來了,我還能做娘娘呢!”
張氏出身小門小戶,但是卻不傻,狠狠瞪女兒一眼,道:“你是個什麼資質,你自己不知道?心中沒個成算,就別想着攀高枝,真當宮裡頭是個好地方?”
“宮裡有什麼不好的,”錦瑟咬着牙,不滿道:“穿金戴銀山珍海味,不比我們家裡好得多嗎。”
“穿金戴銀的是主子,”張氏給她潑了一盆冷水:“你要是去了,那是奴才!”
“——宮裡頭爲什麼要選人進去?還不是死的人多了。”
張氏壓低聲音,語氣驚懼而膽怯,着意提點:“前些日子,宮裡的死人堆起來送到外邊去埋,你不知道嗎!”
錦瑟下意識的打個冷戰,飛上金枝的美夢消弭無蹤,只是有些不滿的嘟囔:“我沒有這個福氣,姐姐可說不準,到時候……”
雖然不喜歡,但是她也承認,錦書確實比她生的好看。
不說是她,便是加上她見過的,也沒有比錦書更出衆的相貌。
張氏嗤笑一聲,點了點女兒額頭,冷笑道:“放心吧,別人或許有這個福氣,她?絕對不會有。”
她懶洋洋的撫了撫髮髻上的金釵,覺得出一口氣:“別說是做鳳凰,別惹來殺身之禍,就是她的運氣了。”
錦瑟聽得不解:“怎麼會?”
“你忘了,”張氏得意的一笑:“她臉上最像親孃的……是哪裡?”
錦瑟先是一怔,隨即會意的撲到張氏懷裡去:“我就知道,她到哪兒去都討不了好,娘果然深思遠慮。”
“她最好仔細些,不說是出人頭地,”張氏摟着女兒,輕輕一哂,得意洋洋:“別將自己搭進去,便是萬幸了。”
三月初九這日,錦書便要入宮了。
臨行之前,她回頭去望姚府,居然覺得自己這十五年,過得有些恍惚。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以這種方式離家。
畢竟是最後一面,錦書不想見不相干的人,只叫兩個弟弟送到了門口,彼此叮囑之後,便要分別。
只是別離容易,再見卻難,深宮寂寂,還不知要多久。
姚軒與姚昭眼睛紅腫,雖知再哭會叫姐姐難過,卻也忍不住落淚。
“姐姐,”姚昭抽了抽鼻子:“你要照顧好自己,我跟哥哥在家裡等你。”
“好,”錦書伸手摸了摸他們的臉,勉強一笑,安慰道:“多大的人了,居然還掉眼淚。”
她是長姐,母親去世之後,每每照拂兩個幼弟,說是姐姐,實際卻是半個母親。
話說到這裡,想着自己大概好些年見不到他們,也覺得鼻子發酸。
不欲叫他們難過,錦書強自忍了下去,叮囑道:“姐姐不在,你們不要疏忽學業,等進了國子監,更要努力唸書,出人頭地纔是。”
姚軒與姚昭看着她,堅定的應道:“是!”
深深吸一口氣,錦書用力將他們的手握在一起,殷殷道:“你們是親兄弟,要相互扶持,彼此照顧,千萬千萬不要生出隔閡,叫別人鑽空子。”
“姐姐一去,雖不知何時回來,卻也能時不時的送封信,”她目光沉靜,凝聲道:“你們好好唸書,要給姐姐爭氣!”
兩個半大男孩子一起掉了眼淚,口中應的極有力:“是!”
“回去吧,”錦書最後爲他們擦了淚,不敢多留,轉身上了馬車:“姐姐走了。”
馬車漸行漸遠,她忍住掀開簾子去看的衝動,沒有回頭,伸手擦去眼淚,收拾自己的儀容,不叫自己顯得狼狽。
她要進入一段新的生活,不能在一開始就這樣不體面。
馬車進了宮城西側的安福門,便緩緩停下了,錦書下了馬車,遠遠望一眼巍峨壯麗的宮闕,微微笑了。
此次宮中揀選宮人,是在六品及以下官員之中選的,錦書父親官居從六品,又有正五品的舅舅,在一衆姑娘中,家境還算是好的。
入宮前,都是家中嬌養着的姑娘,現在要做伺候人的活計,落差不可謂不大,可錦書在側看着,也沒人蠢的將自己的不情願展露出來。
也是,哪有人是傻的呢。
程老夫人之前仔細打點過,錦書入宮不久,依照順序在負責的嬤嬤那裡明確身份之後,便見到了劉尚宮。
她是尚宮局的二位尚宮之一,正五品女官,在宮中權柄不可謂不大,靠着這位遠房親戚,錦書若是不出差錯,便可以極順當的度過自己的宮中生涯。
輕輕向劉尚宮施禮之後,她便低垂眼簾,默不作聲。
劉尚宮心中很滿意錦書的舉止,也欣賞她恰到好處的沉靜。
宮中畢竟不是養鳥的園林,喜歡嘰嘰喳喳。
這裡喜歡安靜與沉默,以及足夠的謙和從容,太過於張揚的人,除非是有足夠的底氣,否則,都是活不久的。
劉尚宮微微頷首,目光落在錦書分外明秀的眉眼上。
眉如遠山,目似秋水,兼之以膚光勝雪,當真是極爲少見的美人。
隱隱約約的,她心裡起了一個念頭。
“別怕,”劉尚宮笑吟吟的說:“擡起頭來,叫我看看。”
錦書心下生出幾分波瀾,卻還是順應她的意思,擡頭之後,微微一笑。
劉尚宮對着她看了一眼,面色隱約一變,目光中閃過一抹惋惜
錦書面色平靜如初,重新低垂眼瞼,沒有言語。
劉尚宮莫名的嘆口氣,低頭翻翻自己手上的冊子,握住錦書的手,低聲道:“到尚食局司藥那裡去吧,你既識字,便去做個整理藥材的宮人,等閒見不到生人。”
錦書並沒有飛黃騰達的心思,聽劉尚宮這樣安排,明瞭她的好意,含笑謝過之後,便跟着負責的女官去了。
“這樣好的相貌,被貴人見了,不定要如何得寵呢,”劉尚宮目送她離去,喃喃自語:“只可惜……”
錦書沒聽見劉尚宮的話,察言觀色之後,卻看得出她眼底的惋惜。
她明白那是爲什麼,卻不會覺得遺憾。
命裡該有的總會有,不該有的,如何求也得不到,一味的強求,反倒會害了自己。
錦書的生母程氏,曾是長安閨秀中有名的美人,嫣然一笑時,比春日枝頭上的桃花還要美。
若非姚老太爺早早與程老太爺定了婚事,這樣的美人,還真輪不到姚望。
錦書生的很像生母程氏,也生有一副極出衆的相貌。
除去眉眼處的相似,母女倆最爲相近的,便是面頰上同樣有一對梨渦。
皎皎面容上再添幾分甜意,笑靨如花,本就是很美的。
先帝的徐妃,便是因爲一雙梨渦生的美而得幸,到後來,甚至將元后拉下馬,自己做了皇后。
前不久,徐太后與陳王謀逆事敗,聖上降旨,盡誅徐氏一族,陳王子嗣妻妾隨之鴆殺。
徐太后在宮中多年經營多年,黨羽衆多,聖上以雷霆之勢掃除餘孽,一日之間處死的宮人內侍,竟有十之六七。
正是因爲這個緣故,錦書纔會被選進宮中。
巧的很,當年被徐妃拉下馬的元后,便是聖上的生母。
在徐太后一系剛剛伏誅這種關頭,無論錦書生的多美,在跟徐太后一般,同樣生有一雙梨渦的前提下,得幸的機率都接近於無。
甚至於,一個不小心,便會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
宮中這樣的地方,禍事總是比福事多的。
前路茫茫,還是謹慎爲好。